阳台
她随着他走进屋来,回身看着他关上门。屋里的光线已经有些暗淡,她朝客厅里看一眼说,她真没在家?他说,看你,还信不过我?她说,医院里还有谁?就她自己守着老头吗?他说,是的,就她自己。我从医院里一出来就给你打传呼。可是我不知道你的传呼是什么时候停的。她说,昨天。起初我也不知道,我说不对呀,怎么一天都没有人给我打传呼呢?他说,打电话也找不到你,我一直在你们单位门口等了半个小时,你的传呼怎么停了呢?她说,可能是欠费吧。
她说着上来就搂住了他,她亲了他一下说,想死我了。说完他们就搂成一团。他把手伸进她的衣服里,她就哼哼地叫着,两只胳膊像条蛇绞在他的脖子里。他把舌头探进她的嘴里,她的哼叫声就消失了。他弯了一下腰,把胳膊伸到她的腿弯处,一用力就把她抱了起来。他抱着她在客厅里转了一圈就往卧室里去,就在这个时候,楼道里传来了脚步声。
谁?她说,会不会是她?
看你,他说,怎么会是她。楼上的人。
可是那个脚步偏偏在他家的门前停住了。他把她放下来,拉着她快步走进客厅里。他们先听到有轻轻的说话声,随后有一个脚步往楼上去了。接下来,就有哗哗啦啦的钥匙响,有钥匙插入了防盗门的锁孔里,防盗门被打开了。他吃了一惊,说,真是她?
她也紧张起来,她说,咋办?
他灵机一动,推着她就往书房里走,他一边走一边小声地说,到阳台上待一会儿。说着就拉开通向阳台的门,仓促里,他又亲了她一下。等把阳台上的房门关上,回到客厅里,就听到有钥匙开门的声音。他说,谁呀?
门外响起了一个女人的声音,是我。
他拉开门,看到妻子站在门口,妻子一边拔掉钥匙一边说,你上门干什么?他笑了笑说,是不是你用错了钥匙?她看了看手中那串颜色相同的钥匙,现在她已经没有办法来区分她刚才使用的是哪一把钥匙了。她说,怎么会用错呢?他说,人吗,总是会有走神的时候。她也笑了一下说,可能吧。
她随手打开了灯。把手中的提兜放在沙发上说,你怎么还在家里,我还以为你早走了。你不知道医院里没人?他说,医院里没有人那你回来干什么?她说,你妹去了,我就回来看看。哎,你给老头拿的衣服呢?他说,我在路上碰到一位老同学。
她似乎有些生气,是呀,你一百条理由都能找出来,你怎么就不想想老头在医院里等着换衣服?说着她就走进另一个房间,拉开柜门翻找起来。一会儿就整了一包衣服,她看了看依在门口的他说,看,你就会看,还不快提上走?他把那包提在手里说,那你呢?你不去?小妹轻易不来,她一来你就躲开,什么意思?她会怎么想?你还记着以前的事儿?她说,我又没有说不去,你说这么多干啥?看你们陈家,都是一些啥人!他说,好了好了,你就当我是一泡狗屎好不好,就算你这花儿插错了地方,走吧走吧,老爸还等着换衣服呢。他走到门边随手把灯关上了,屋里暗下来。他说,走把。然后拉开了门。楼洞里的灯已经亮了,他们先后走出去,咣咚--咯愣--把门全关上了。
她站在阳台上,听到屋里恢复了平静。她伸手去拉门,可是阳台上的门却从里面插上了。她站在那里迟疑了一会儿,回过身来。她这才注意到阳台是用茶色玻璃装封的,在灰暗的光线里她看到阳台上摆放着几盆花草,其中有一盆是铁树。那盆铁树已经长得快有她这么高了,它四处伸展的叶子几乎占满了整个阳台。她朝前走了一步,来到阳台边,通过茶色玻璃朝楼下观看,她已经看不清那些在街道上行走的人了,有一些黄色的的士在街道里穿梭,车轮荡起的尘土被亮起的车灯照得像一团又一团黄色的雾。突然,她看到了他。他和他的妻子站在路边,有一道车灯照亮了他们。她看到他朝那辆开过来的的士扬扬手,那辆的士就停下了。他拉开车门坐进去,可是他的妻子却站在车下,她不知道她在对他说什么,她朝车里打了一个手势就转身往回走。她怎么又回来了?她立刻紧张起来。这时她看到他也从车上走了下来,他朝阳台这儿看了一眼。她想拉开窗子对他摆摆手,但是他却回身对车里的司机说着什么,一转眼,他的身影也消失了。她知道他在担心她。她为什么又回来了?她站在那里迟疑了一会儿,听到外边有开门的声音,她顿时紧张起来,她伸手想拉住那棵铁树的叶子,但铁树坚硬的叶子刺了她一下。痛疼使她从沉迷中清醒过来,她弯着腰钻过铁树的叶子,来到铁树的另一边。这样一来,那棵铁树的叶子就挡住了她的身子。她站在铁树的后面,屏着气,听着外边的动静,她听到有一对男女的对话声从客厅里传出来。
男的说,他呢?女的说,在楼下。男的说,那我怎么办?女的说,你就在这儿等我,我到医院把他安排住就回来。咦,他上来了。男的说,谁?女的似乎很紧张,她说,肯定是他,你听脚步声,他上来了。男的也紧张起来,他说,那我怎么办?
她听到一阵脚步声朝书房里响过来,接着,阳台的门拉开了,她不由得往下缩了缩身子。她透过铁树的叶子看到有一个陌生男人走到了阳台上,随后,阳台上的门就关上了。她听到有一个脚步走进屋来,她听到了他的说话声,你在哪儿?
我在这儿。她听到那个女人说。
他说,你在那儿干什么?她说,我在找东西呀。他说,找什么东西?黑乎乎的你找什么东西?
叭--书房里的灯亮了。灯光从窗子里穿过来,照亮了阳台。她蹲在那里,她看到了那个站在门边的男人往后退了退,她想,我好像在哪见过这个男人。
这时书房里又传来了他们的对话声。他说,书房的门怎么没插上?她说,我刚才去找东西了。他说,找到了吗?她说,没有,我记错了,还在那屋里。哎,你怎么又上来了?他说,我忘了带手表,夜里看老头,没表不中。
噢--她明白他的话是在说给她听。她蹲在那里听到那个女人说,那赶快去找吧。不知他们是谁把灯又关上了,阳台上也唰--地一下暗下来。她听着他们走出去,片刻,就听外边的门咣咚--咯楞--就关上了,屋子里又静了下来,她听到站在铁树另一边的那个男人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她想,他是谁呢?噢--想起来了,这不是他吗?他怎么会……噢--她明白了,她暗自笑了一回。她感到自己的腿蹲得有些疼,她就慢慢地站起来,但她的手还是碰住了铁树的叶子,那像针一样的叶子再次扎疼了她的手,她不由得轻声地叫了一下。她发出的声音把站在铁树另一边的男人吓了一跳,他说,谁--
她没有接他的话,她从铁树的叶子下钻出来,她在灰暗的光线里看了那个男人一眼,但她没有看清他的面容,她只听到他因紧张而发出的呼吸声。
她说,你别怕。他哆嗦着说,你是谁?她说,我是上帝的使者。他说,上帝的使者?你怎么会在这里?她说,因为我是上帝的使者,所以我可以无处不在。可是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他说,我--
她笑了一下,随手推开了门,走进了书房。她回头朝那个面孔模糊的男人看了一眼说,你还愿意在阳台上待着吗?要不要我把门在里面帮你插上?
不不不。他连声地说道,他也从阳台走到书房里。她说,你说,他们走远了吗?他说,可能吧。她说,要不要我把灯打开?他说,我想是可以的。听他的语气,他似乎已经恢复了平静。只听叭--地一声响,书房里的灯又亮了。
在灯光里,他看清了她,他惊讶地说,哎呀--怎么会是你?她说,你还记得我?他说,看你说的,怎么会不记得。那次你和陈林一块儿去皇家夜总会……哎,你的舞跳的真好,探戈,真好。她说,你的歌唱的也好,《三套车》,我还以为你是搞专业的呢?她停了一下,看着他说,很想听你再唱一遍。他笑了笑说,是吗?她说,是的。他说,如果你乐意的话……他说着抬起胳膊看了看手表说,我请你去吃西餐好吗?她说,我很乐意,我的肚子正好有些饿了。他说,那我们走吧?她说,走。
她随手关掉了灯,在灰暗里她伸手挎住了他的胳膊,他们一同走到门边,他伸手拉开了门。就在这个时候,屋里的电话铃响了,他们在灰暗的光线里互相看了一眼。
他想,一定是她打来的电话。
她想,一定是他打来的电话。
但是他们站在那里谁也没动,他们听着刺耳的铃声一下又一下地在灰暗里响起来又落下去,最后他说,走吧?她说,走。
他们走出去,他咣咚--一下把里面的木门关上了。她咯楞--一下把外边的铁门关上了。她挎着他的胳膊沿着楼梯往下走,他们隐隐约约听到那急促的电话铃仍在不停地响着。
赤脚医生
--村夫图之一
有一个电影叫《春苗》,写的就是农村赤脚医生的事儿。记得上小学的时候,我们成群结队的去田间小道上拾蒺藜,割青蒿,去坑塘里捞浮萍,去河水里捞杂草。那些都是中药,我们每个人都有任务,晾干后要交到大队医疗室里。医疗室门前的空地上放着堆积如山的中草药。后来读《本草纲目》,才知道现在能吃的东西几乎都是中药,许多不能吃的东西也是中药。
我们大队里的赤脚医生有好几个,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数吴青云了。他长一口黄板牙,好吃生蒜,放个屁死蒜气,就别说他呼出的气息了。他要是给男人打针,男人就把脸转到一边去,那就别说女人了,女人们更不会让他往自己的屁股上打针。吴青云只所以能当上赤脚医生,一个原因是他在部队上喂过三年猪,会给猪打针。他转业回来的第二天,在街上见到了他二大爷。二大爷说,啥时候回来的?吴青云说,昨晚。二大爷一听就生气了,妈那个Х,才出去两天就学洋了,坐碗,你还坐盆呢!别人问他,青云,在部队上当干了几年,当个啥干部?吴青云说,他妈的,班长以下的干部。吴青云的故事在我们那儿广为流传。吴青云能当上赤脚医生的第二点是因为他会治黄胆。
我们颍河镇北边有一个名叫苏堂的村庄,村子里住着一个姓苏的老太太。早年间老太太的男人得了黄胆病,后来又成了肝炎,黄胆带上肝炎,就很难治。老太太拉着自己的男人山南海北的去看,最后也没能把她男人从病里扒出来。常言说久病成医,最后那个老太太就成了远近闻名的医生,赤脚医生。那个老太太是吴青云的二姨。吴青云治黄胆病的药都是从他二姨家里偷来的。他二姨家制成的治黄胆的药丸一箔箩一箔箩地都亮在院子里。常言说,家贼难防,二姨会防她的外甥?所以吴青云就成了赤脚医生。能使吴青云成为赤脚医生的是我们那儿的老中医曹老仙。多年以来曹老仙都想弄明白苏老太太治黄胆炎到底用的是哪几味中药,后来吴青云就把那些黑丸子药送到了曹老仙的手上,但他到死也没能分析出来。
多年前的一个秋天我回老家,刚坐船渡过河,就有一个中年人迎上来,他笑容可掬,我一眼就认出了他是吴青云,但他却不认得我。他说,客从哪儿来?我说,有事吗?他笑了,说,去苏堂吗?我笑了,明白了他的意思。在苏堂南边和北边的公路上,都站着这样的人,为的是迎接从远方来的求医者。他把你迎住,然后带到苏老太太那儿。苏老太太看病从来不收钱,只收礼。远道来的投医者都要在村上的小卖部里买些东西掂着。那些把你带到老太太那儿去的人家里大都开着小卖部,他也不要你的酬谢,你只要买他的东西就行。吴青云后来就干这个行当。听母亲说他在苏堂找了个媳妇,倒插门过去了,就在他二姨家不远的地方,所以他家也开了一个小卖部。客人送到他二姨家的礼品后来又都回到了他的小卖部里,等着下一个客人来买。
我有一个朋友,是个医生,他说,那很简单,只不过是一个治黄胆的单法,几味中药,磨碎,做成豆粒大小的黑丸,就成了。说着他在一张纸上写了几味中药:茵陈、土木贼、星星草、豆杆灰、霜打的红芋面、车前子,再加上白糖。我说这可是秘方。我的朋友笑了,他说,什么秘方,药书上都写着呢。就这么简单,大凡识字的中国人,从《本草纲目》里摘几个单法出来,或许都能做医生。赤脚医生。李时珍了不起,教给了无数人养家糊口的本领。所以中国能人多,在医生前面又加上“赤脚”两个字,很新鲜,也很革命化。赤脚医生是文化大革命的产物。文化革命在二十多年前就结束了,所以赤脚医生这个词对现在的年轻人来说也一定很新鲜。
后来有一次我回故乡,听说那个苏老太太去世了。在码头上我也没有见到迎客的吴青云。他可能是接了他二姨的班,成了一名真正的赤脚医生,因为吴青云在我们颍河的河套里还有二亩地,农忙的时候,他还得到地里去劳作。
锔匠
--村夫图之二
在我们颍河镇一带,锔匠不光锔碗,还锔盆锔缸饲锅。锅是铁锅,尖底,大口。铁锅大小不一,所以锔锅的锔子也大小不同,因锅而宜。锔子有铁有铜,还有银的,但一般人家用不起。锔子的两端分别有一根朝一边弯着的细细的脚钉,中间的形状像柳叶,大小不等的柳叶。铁锔子像生了锈的柳叶,铜锔子像秋天里在空中飘落的柳叶,银锔子呢?就是月光里的柳叶。中秋的圆月下,你看到微风中柳树上有梦一样的亮光,那就是银锔子。铁锅烂了,主人请一锔匠,用铁锔子把锅重新锔到一起,一排锔钉随着裂纹弯曲而上,就像村姑衣服上的一排用布绳盘着的扣子。但我们那儿锔锅不叫锔,叫钉。锔匠走村窜户,肩上的桑木扁担乎悠乎悠,你听到从他嘴里喊出的就是:轱辘锅--钉锅--那喊声前一句是从锅字那儿升高,然后再下滑,到了后一句是钉字猛的一高,最后那个锅字才悠然地飘下去,有些太康道情的风骨,柔而不腻,就像一道清香可口的豫菜。轱辘是我们那儿的方言,就是补。比如说锅底上捣了一个洞,锔子拿不了,就得轱辘。锔匠先生上一盘碳火,碳火上放一特制的小锅,化铁汁。锔匠轱辘锅一般喜欢在傍晚,干着干着天色就黑下来,碳火上还有半锅铁汁没用完,就打铁花。从农家里找来一把扬场的木锨,舀一勺火红的铁汁,叭--地一下猛地打出去,夜空里满天的火星,就像天女散花,好看!所以锔匠一般都通晓铁匠的活儿,锔子大多都是自己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