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姥姥爷就是个铁匠,但他却不学锔匠的活儿。姥姥爷说,懒汉才干那活儿,拿个小土钻坐在那儿日--日--地钻眼儿,不够腻烦人的。他自己长的人高马大,看不起那小打小闹的手艺。可是不知为什么,到了我姥爷那儿,人却生得又瘦又小,遗传基因在这儿不管用。铁匠铺里有师傅有徒弟,各围一块帆布围裙,带着护脚,师傅左手的火钳从炉火里拖出一块烤人的红铁,徒弟眼明手快,丢掉风箱把子抓起锤把子。师徒弓腿弯腰站在砧子边上,师傅右手拿一把小锤,在砧子边上敲得叮当作响。师傅的小锤指向哪里,徒弟手里的大锤就打到哪里,火星四溅。可是姥爷那身体,一拉不动大风箱,二轮不了大锤。姥姥爷生气地说,你去做锔匠吧!姥爷后来真的投了一个师傅,做了锔匠。姥姥爷拍着自己的胸口悔恨不已,他说,哎呀,看来这人不能说过天话呀,说哪儿跌哪儿,报应呀,报应!可姥爷的锔匠却做的有滋有味。姥爷的手艺在我们那一带是出了名的。姥爷最拿手的活儿是锔缸和盆。缸是陶缸,都是一些粗陶,小底,大肚子,红枣一样的颜色,缸壁飞薄,在那样的陶片上用土钻打眼上锔子真得好功夫。盆是瓦盆,盆口上有一圈腰子,好用手抓住来回搬动。外边粗糙,桔红色,里面上了釉子,深红色,玻璃一样光滑。小时候常常看见一个陌生人拉一车子瓦盆来到我们镇子上,在街边放了一地,叫卖。那时我们那儿家家的厨房里都有瓦盆,所以我姥爷在我们哪儿远近闻名。姥爷在一个马扎子上坐下,把烂成几块的瓦盆放到铺了蓝布的膝盖上,日--日--地土钻响,就有细小的粉红色有瓦沫流下来。姥爷一边钻眼一边看着站在阳光里的主妇说,铁锔还是铜锔?家景好一些的人家就会说,铜锔吧。
姥爷干了一辈子锔匠,却从来没有用过银锔子。但姥爷的师傅用过。银锔子一来锔银器,二来锔玉器。姥爷还没有跟师傅的时候,师傅就锔过一回玉器。那是一只玉碗,镇上地主雷九少家的。师傅说,和田你知道吗?在新疆,那里的玉最好。师傅又说,知道吗?玉有两种,软玉和硬玉。硬玉又叫翡翠,像玻璃一样光滑,清澈如秋水。硬玉有翡翠绿,苹果绿。软玉呢?纯的就像雪,叫雪花白,咱这儿叫羊脂玉。我锔的那只玉碗就是羊脂玉。哎呀,那玉……师傅说得姥爷两只眼睛都放着绿光。最后师傅说,一个锔匠,要是一辈子没有锔过玉器,那还叫啥锔匠?所以姥爷一生中最大的愿望就是要锔一回玉器,用一回银锔子。
姥爷死于1976年,那一年他八十五岁。姥爷一个人在家憋得难受,就把自家的一个细瓷盘子在石头上磕成两半,把他的小土钻拿出来,锔。那一回姥爷用的是十二个一寸半长的小锔子,锔子是银的。那十二个银锔子装在一个小布袋里,那袋子黑夜白天都挂在姥爷的腰带上,那是师傅临死传给他的,几十年来从没有离开过,光装锔子的小布袋就换了六个。那一年姥爷用十二个银锔子锔了一个瓷盘子,了结了他一辈子的心愿。那个秋天姥爷的眼已经花了,小土钻把他的手指钻破了,结果中了风。姥爷死了,后继无人。
张奶奶
--村夫图之三
张奶奶是我家的邻居,东西特别主贵,母亲上她家借过两回水桶,一回都没有借来。她养了一只花猫,喂猫用的是一只粗瓷碗。有一天花猫把粗瓷碗打烂了,烂成了三块。她气得提着一根棍子把那花猫追了三圈子。回到家里又见儿子把粗碗扔到了粪堆上,气得张奶奶把儿子骂了一盘。
张奶奶说,这日子算过不好了。
儿子说,烂了就烂了,一个粗瓷碗顶上两毛钱……
话还没有说完,张奶奶又是一顿臭骂,儿子不惹老娘生气,就躲到一边去了。过天镇上来了一个锔匠,张奶奶就把锔匠请回了家,把那烂碗拿出来。
锔匠看看粗瓷碗说,锔吗?
张奶奶说,锔。
锔匠说,用铜的还是用铁的?
张奶奶说,用铜的多钱?
锔匠说,铜的一毛五。
张奶奶说,那就用铜的。
锔匠就在院子里张了摊,在膝盖上搭了一块灰布,把碗片放在腿上,拿着一把小土钻,在碗片上日--日--地钻眼,开始锔碗了。金黄色的锔钉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一片一片锔钉锔上去,粗瓷碗就恢复了原样。数一数,一共用了十六个锔钉,一算,总共二块四毛钱。
儿子回来一听就朝张奶奶瞪眼,你疯了?卖一个新碗才五毛钱……
话还没有说完,张奶奶就生气了,骂到,这日子算过不好了。
张奶奶也不用那碗喂猫了,就放在堂屋的方桌上,对来家串门的人说,看看人家那手艺。
这都是多年以前的事了,现在有这样的傻瓜吗?没有。所以张奶奶是个大艺术家,一般人达不到那个境界。
队长袁鳖
--村夫图之四
父亲六四年因为“四清”中犯了四不清的错误,被送到百里之外的劳改场,家里只有母亲一个人挣工分。那个时候我们兄妹六人,一年分的粮食不够半年吃。于是大哥不得不下学去队里劳动,和大人干一样的活,大人拿十分,他却只拿五分,没办法,那是队长袁鳖领着大家评出来的。袁鳖有个相好的,他男人是个瘸子,去地里看青,每天还拿十二分。大哥气不愤,就去各家各户挑大粪。那大粪可全不是屙尿出来的,为了多挣工分,家家都往茅缸里倒洗锅水,这可苦了大哥。大哥累得吃不住了,我就去替他。我算得上公社的小社员,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扁旦高。有一回我挑着粪桶上坡,一不小心被从桶里泼出的尿液滑倒了,一直滚到坡下,头被磕破了,留下一个疤。现在伸手摸摸还能闻到一股子臭气。
为了挣工分,社员都听队长的话。队长说东我们不西,队长说打狗我们绝不牵鸡。现在已经记不清那个时候我们的生产队长换了多少任,可是给社员定工分的权力谁都不肯放。做得最绝的就要数袁鳖了。工分票就在袁鳖的口袋里,秋夜里男劳力都下地看庄稼,在地头上睡一觉就能得两个工分,谁不睡?袁鳖却在镇子里转悠,在张寡妇家睡一夜,张寡妇家的床头上就多了一叠子工分票。在刘寡妇家里睡一觉,刘寡妇家的床头上就多一叠子工分票。袁鳖还自吹自擂地说他祖上与袁世凯家还有点血缘关系,是皇亲贵族。我们颍河镇离袁世凯的老家不到三十里,或许有这回事儿,但是隔着一条河,颍河,颍河里有名的特产就是鳖。袁鳖的嗓子非常好,铜音。夜里站在东街里一喊,镇子西街的狗就汪汪叫。收麦的季节,夜里他站在当街上一声喊:都到三里庄割麦去了--去晚了扣工分--袁鳖喊过,街道里就咕咚咕咚地有拉架子车的响动。我也跟着母亲迷迷糊糊地起来,穿上棉袄就下地了。五月的清晨还十分寒冷,天黑,到了地里什么也看不见。早等晚等也不见袁鳖,就知道他个龟孙喊把那几嗓子又回去睡觉了。众人就把架子车盘在地头上,把身子窝在一起,一觉醒来天还没有亮。
社员除了白天上工有分,夜间开会学习也有工分。没有会开的时候,就学习。没有习学的时候,就都挤到牲口屋里听广播。那个时候家家门后的墙壁上都挂着一个形状像一只瓦碗的黑纸碗,碗底是一个圆形的黑磁铁,还有铜色的线圈,黑碗里有一短短的细针尖,用手一拔,嘭--彭--作响,那就是有线广播,我们颍河镇人管那叫喇叭。社员就靠那东西了解外边的世界。每天六点钟《东方红》的乐曲准时响起。广播就是社员的钟表。中午的喇叭响了,社员们就对队长说,队长,下班吧,镇里的广播都响了,我们还等着回去听陶灿播讲《艳阳天》呢。社员们回到街上,看到涂了半截柏油的电线杆子下面,已经坐满了人,大人小孩男女老少都抬头看着挂在电线杆子上的喇叭。那个时候陶灿才刚刚开始播讲,陶灿拖着长腔说:地主分子马小辫……袁鳖也站在一边听,听着听着高兴起来,他张口就道,这个鸡巴马小辫……发分,今天谁听广播都发一个工分!说着说着,手就伸到兜里去掏工分票。
农闲的时候,大队里就组织“大兵团作战”,叫着宁可地闲也不让人闲。大年初一,都到地里平整土地,过革命化的春节。地里寒风刺骨,到处红旗猎猎,到处都是袖着手喷大空的社员。有一个女社员去水塘边小便,惊吓了一只藏在草丛中的兔子。兔子的出现使土地上的人一片惊呼。袁鳖一看就高兴起来,他亮起他的铜嗓子喊道,逮呀--谁逮着就给谁加上十个工分--于是群情激昂,几百人像蜂群一样朝那只兔子围追过去,兔子逃到哪里,人们就呼喊着拥向那里,顿时杀声四起。清冷的阳光下狼烟弥漫,苍黄的原野上万马奔腾。那场面极为壮观。
自来笑
--村夫图之五
我们那儿没有山,所以也没有石头。碌碡都是从外地运来的,走水路。水是淮河的支流,叫颍河,发源于五岳之首的蒿山。船是国营船,升着白色的风帆,兜风顺水而下。在码头边洗衣的女人听到呱咚呱咚水浪拍打船舷响,那就是货船靠岸了。镇里的搬运工人歌着号子把碌碡从船上卸下来,横的竖的摆满了镇子东边的土产仓库,一片殷红。
生产队场院里的碌碡就是从土产仓库里买来的。我们那儿碌碡不叫碌碡,叫石滚。碌碡大多都是红石,少数是青石,还有一种马牙石,很少见。我见到过的碌碡有两种,一种是短的,粗。一种是长的,细,圆柱形,我们那儿叫打地滚子。细碌碡约有五尺长,圆柱的直径不到一尺,横切面的中心镶有一个凹下去的圆形的金属槽,好挂木框。用来碾青。冬里麦苗出来了,要是气温高,就疯长,得用碌碡碾一碾,不然会影响明年麦子丰收。粗绿碡长不到一米,直径约有二尺,用来平场面。我们颍河镇一面靠河,地少,金贵。所以每年都要把场地耕翻了,种庄稼。每年到了收麦的时候再把庄稼收了碾场。先把地整平,再泼上水,这时就用得上粗碌碡了。卡在碌碡上的木框两边各有一个圆形铁环,铁环扎透木头盘在木框上,一边挂牲口套,一边挂一把扎在一起的柳树枝。柳树枝上摊上一片泥,牲口拉着碌碡就能碾场面了。框足在碌碡的金属槽里叽钮叽钮响,黄昏来临的时候,场面就碾好了。
生产队的麦场很大,在我幼年的记忆里那就是我们的天安门广场。等麦子上了场,最忙的就是牲口和粗碌碡了。火热的太阳下,自来笑头上顶着一条羊肚子手巾,腰里系一根麻绳,麻绳的一头系在牲口的笼口上,拉着碌碡在铺满麦子的场面碾,一圈又一圈。粗碌碡的后面挂上两个耢石,耢石是一个薄片,约三四寸厚,半圆形,弧上有一个眼,好用铁勾挂在碌碡的木框上。自来笑把牲口使的急了,挂在碌碡后面的耢石就碰得当当作响。自来笑吆喝牲口的声音听上去涩拉拉的,干燥。自来笑的嘴角整天往上跷着,就是死了亲娘老子,他的模样还像笑。自来笑长得人高马大,饭量也大。有一年去贾鲁河挖河,他一顿吃了二十一个馍,所以后来大队里对公差,领工的当面就和队长说明了,我们不要自来笑。自来笑的饭量使很多人都胆颤心惊。他不知怎地娶了一个外地老婆,低个,姓麻,人们都叫她老麻。她的老家在海南岛,听说她当年还参加过红色娘子军,打过南霸天。老麻会用缝纫机做活,每逢过年,母亲都要领着我到老麻家去量尺寸。但老麻不会做农活,拉到地里教也教不会,所以每年麦子进了场,家里要是用麦茬,那都是自来笑的事儿。
那个时候我们那儿住的大多是草房。扇上房顶的麦茬几年就要换一次,所以麦茬就要年年摔。摔麦茬是一项很苦的活。地里的麦子割下来之后,先捆。捆好的麦子运到场里,要在太阳下面爆晒,等到了下午二三点的时候,就得站在太阳地里摔。这个时候是摔麦茬的最好的时候,如果天晚了,麦杆一返潮,麦粒就摔不净,摔出的麦茬也不好。下午二三点,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那个太阳,真是叫毒,让人热的没法。人家都是女人下场摔麦茬,只有自来笑家是男人。自来笑头上顶个手巾,从场边上竖起一个细碌碡,双手一合,把碌碡搬到场心里,一边骂老麻一边摔麦茬。一场麦茬摔下来鼻子眼里都是黑的,衣褂上长满了白色的麦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