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她笑了笑,就选了一个靠近窗子的桌子前坐下来。他对跟过来的服务小姐说,先来两杯冰镇啤酒。
妻子跟着说,再加两份冰淇淋。
好哩。看着服务员离开的身影,他想,这天,她不应该穿红色的。穿什么样的呢?蓝色的?或者绿色的。他想着看了妻子一眼,妻子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衣。汗水已经浸湿了她的衣服,她的皮肤这个时候一定是凉的。想到这儿他不由得笑了一下。妻子说:笑啥?
他说,真是两个世界呀。说完,他的目光移到窗外。妻子的目光也跟过去。窗外是阳光下的广场,广场里到处都是匆匆行走的陌生的人群。就在刚才,他们也是其中一员,在他们走过广场的时候,谁注意过他们?就是注意到了,这些陌生人又会给我们留下什么印象呢?他想,只是一些模糊的身影而已。就像风。就像空气。就像阳光。他想,人和这些有什么差别呢?没有。
这时,他们刚才推过的门又响了,他和妻子同时把目光从广场里收回来,看到从门里进来一个中年人。那人戴着墨镜,从他的姿势来看,他墨镜后面的目光迅速地把屋里所有的人都扫了个遍,最后他的目光落到了柜台后面的服务员身上。服务员说,先生,你要点什么?
那个中年人没有说话,而是又一次扭过头来,他墨镜后面的目光又落到了他们的身上,他突然叫了一声,哎呀--是你呀!
说着,墨镜就大步过来,一下子拉住他的手晃了几晃,我说这么面熟,真想不到,是你们俩!
他怔了一下,看着妻子,妻子朝她微微地笑着。
墨镜说,快有十年没见了吧?你还是老样,没变。
墨镜看着他说,随后看一眼女人又说,一眼我就认出来了。
是呀是呀。他应和道,天真热,来来来,坐下喝一杯吧。
好,喝一杯。墨镜说着也坐下来,他朝服务员说,来几瓶冰镇啤酒。
他说,哎,我们要过了,姑娘,再加一杯。
墨镜说,那怎么行,这么热的天,一杯啤酒能到哪儿?来来来,先上几瓶。
他说,也好。
墨镜说:哎,张枚原你们还记得吗?
他说,张枚原?
墨镜说,哎,张三吗,死了。
他说,死了?
墨镜说,哎,你不知道?出车祸死的,他去北京开会,自己开着车,那是个雾天,高速公路,汽车追尾,一下子十几辆车……
正说着,他们的冰镇啤酒和冰淇淋上来了,墨镜从服务员的手里接过啤酒启子说,姑娘,你去忙,我们自己来。墨镜说着自己动手启瓶盖,然后给他们倒啤酒,一边倒一边说,哎呀,那个惨。来,喝。
他们一气喝下一杯啤酒,墨镜又往杯里倒酒,他一边倒一边说,哎,陈国新进监狱了你知道吗?
墨镜说着看了妻子一眼。妻子看了丈夫一眼说,陈国新?
墨镜说,对,受贿,十几万块钱,搁进去了,你说值不值?你说这人,哎,喝……
墨镜又端起酒杯,他们一同碰下来,墨镜喝下去,又去启酒,他一边启一边说,上次我们同学在国王大酒店聚会,就缺你们,哎,程道义到底离婚了,我说过,他们两口子,过不到头……
正说着,墨镜的手机突然响了,墨镜一边掏出手机一边说,对不起,我接个电话。
墨镜说着站了起来,他一边往门边走一边对着接手机,喂……哦,到了,在哪儿……北出站口……好好……我这就去……好好……墨镜说完合上手机走回来,他对他说,真是不好意思,我们处长,刚下火车,我得去接他,哎,服务员,结帐。
他忙站起来拦住了他,说,你去你去,咋能叫你结帐呢。他说着,看了妻子一眼,妻子忙站起来。墨镜说,也好也好,下次我请客,哎,别老想着干事业,把老同学都忘了,一定到我哪儿去呀。
他说,好的好的。
墨镜说着给他握了握手,说,哪我就走了。说着,他又回身给站在他身边的妻子握手,墨镜说,你还是那么漂亮,那我先走了,哎,可别忘了去我家做客,我还在老地方住。
他说,好的好的。
墨镜说着走出门去,他们又重新在窗子前坐下来,他们隔着明亮的窗子,看着墨镜在强烈的阳光下匆匆地穿过广场,只片刻间就消失在陌生的人群里了。他看着妻子笑了笑,妻子说,这人是谁?
他惊讶地望着妻子,说,你不认识他?
你的朋友,我怎么会认识?
他说,那你笑什么?
妻子说,你们老朋友相见我哭吧?
他说,嗨,弄了半天,我还以为你们是老同学呢。
他看着妻子,妻子也看着他,他们相对无语,片刻,他们又不约而同地把目光移到窗外。窗外的广场里充满了阳光,阳光下仍然是一些匆忙而陌生的身影。
作品评论
墨白小小说的意义
李少咏
初夏黄昏,与小说家墨白和画家段忠勇君相约漫步颍河南岸。河还很瘦,游人也不多,只有几只挖沙船在水面上发出一阵阵沉郁的轰鸣。我们边聊边缓缓移动着脚步。忽然,段忠勇停下脚步,手指下游对岸惊讶地说:“看,看那边!”
我们便看见了那座白房子,在对岸水边上漂浮着的白房子。那一刻,夕阳正象一位高明的印象派画家,把那房子周围的水面涂抹得一片金黄,象凡高倾泻在画布上的那团向日葵的投影。我心中突然涌过一阵轻微而莫可名状的颤栗,那房子在我的视线中缓缓移动起来。身边听到墨白一声悠悠扬扬吐出来的叹息:“啊,多好!”就在那一瞬间,一种崭新的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在小说家的内心建立起来了。
渗透与重建
活动的白房子只是一个契机。套用张爱玲先生的一句话,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唯有轻轻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于是就有了爱,于是就有了故事。墨白的故事就来源于这里。从看见那座白房子的一刻起,墨白领悟到了人与自然之间存在的那种相互渗透和相互依存的关系。他被自然的造化给迷住了,或者说,他被自己那一瞬间的惊喜迷住了。在注视着白房子的那一瞬间,他和它们一道进入了一种新的境界。他走进了自然的灵魂世界内部,而自然也同时渗入了他的血液和他的精神。并且,开始和他一道吐露自己的情怀。这是一种能动的精神互渗。互渗的结果,是在墨白心中建立了一种新的人与自然万物的关系。墨白的小小说所展现给我们的,就是这些充满神奇的灵性的相互关系的感性外化。
《红雨伞》中这种关系的感性外化是以象征的形式出现的。那个孤独的孩子是一个象征,他手中打的那把红雨伞同样也是一个象征。在最本原的意义上,它们之间的关系是人与自然关系的一个固定型式。它们各自独立,又相互依存。但是,墨白通过自己的精神影响使它们具备了某种新的含义。在这种影响下,它们引发我们的情感和它们一起波动,又阻止我们无止境地向它们靠近,象一对相互对峙着的灵性俑。孩子是现实世界中人的存在的一个有力确证,是一种人类古老生命力的形象载体。而他手中那红雨伞,则不仅代表了一种生命的秩序,而且还是现实世界与另一个世界--冥界沟通交流的一个有力中介。孩子的父亲去世了,到另一个世界去了。他母亲又为他找了一个父亲,他却不承认,不接受这个父亲。他心目中只有一个父亲,就是躺在坟墓里的那个。于是便有了矛盾,便出现了那神奇的红雨伞。我们可以说,红雨伞是自然和谐的往昔生活的一个证明者或依恋者。而事实上,它却受到了作为思想与灵魂的真实载体的人的侵犯。孩子的母亲便是一位侵犯者的代表。她不允许红雨伞实现自身的功能,在孩子与坟墓里的亡灵之间建立起一种心灵感应与沟通的关系。她要把孩子拉回家,拉入那个她自己建立的新的生活秩序之中。这种破坏与重建一天不完成,矛盾冲突就一天不能终止。而作为一个独特艺术世界的创造,它的过程本身也就具奋了一种令人心弦颤动的美感。
墨白没有想要告诉我们那个传统意义上的故事结局,事实上我们也已不需要知道那个结局。重要的是,我们在作品已有的形态中看出了一种生活的动荡与不安,或者说是一种人的心理欲望与社会现实也即“自然”之间的严重不协调。这种不协调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人类欲望的无限性与现实制约的局限性的矛盾冲突。作品透射出的这种冲突或不协调感方面让我们受到强烈的精神震撼,另一方面,也同时激发了我们的好奇与雄心,促使我们去思考怎样才能避免与消除这种不协调。渐渐的,我们内心开始涌出某种恐惧,同时也出现了向这种不协调的生命关系挑战的强烈渴望。这就够了,我们已经在其中获得了一种伴随着痛苦甚至酸涩的审美快感。
《哑巴》中的哑巴也是一个象征。是一种静默不语而又智慧洞明的潜在自然力的象征。尽管在形态上他是以人的方式存在的,但从精神的意义上说他更多的体现出非人也即与人相对的自然特质。他象我们所面对所处身其中的大自然一样,沉默,壮硕,仿佛有无穷无尽的神秘力量。然而他最后还是失败了。败给了人,败给了能够支配他的命运的人,也就是精神的侵入者的人。
可以看出,墨白在创造哑巴这个人物时倾注了自己满腔的同情。表面看来,这是对生活中的弱者和失败者的一种惋惜和怜悯,而实际上,它却是作者自己的思想观念的一种不自觉的流露。墨白当然热爱大自然,热爱生活,热爱自然质朴的人生。但也无庸讳言,他本质上又是一个现代文明的热烈渴求与积极倡导者。这就决定了他不可能与哑巴一起固守某一方土地,或某一种精神状态。哑巴遭受了暴烈的精神侵犯,无法再固守自己的那一方纯朴的领地,就象《红雨伞》中那个十二岁的小小男子汉君一样,虽然奋力撑起了一片粉红色的雨伞要保护脚下的一块土地不受淫雨的侵袭,勇敢地与周围不协调的现实世界抗争,最后还是守不住灵魂中那一块净土,被母亲强拉了回家,回到了被暴力蹂躏了的生活秩序中。这是生活自身的发展规律使然,而决非某个人的意志所能决定的。当然也难以扭转。
认知方式的变化引起了艺术表现形式的变革与创新。原来小小说那种以叙述故事情节为主体的线性结构形式被墨白彻底抛弃了。他已经明白,当自然饱含了感情时,才是最美的。所以,在墨白的小小说中,他全力营造一种饱含情感的叙事氛围,并尽量想把这种情感浓郁的叙事氛围与读者的心理和视觉需求特点协调起来,从而形成一种独特的美感形式。在这样的形式中,一切都被重新审视,重新编码,重新整合了。也许,墨白在创作前甚至整个创作过程中并没有预先设计出某种特定的框架。但是,在客观外物与精神情感双向渗透的过程中,他所沉思和面临的一切已经变形并重建。这时候,情感已不再只是纯主观的个人感觉,而是已经超越出去,变成了一种精神的极度切近与相互了解。这种情形的外在显现,则是如梦如幻的语言叙述方式。一切都被激活了。正象一粒成熟的卵子被一只活跃的精子侵入而被激活一样,一个全新的具有强大活力的生命诞生了。蓬蓬勃勃地生长起来了。
《现实的颠覆》和《孤独者》,甚至《面临黄昏》,也都是这种自然被作者情感侵入后的新的衍生物。这几个作品有一个基本共同点,即由于叙述者感觉的错位,造成了时间与空间的错位,从而出现了一种令人耳目一新的审美景观。
在《现实的颠覆》中,墨白试图重建一种过去时态的生活经验。但这种生活经验在重建的过程中被他注入了自己的情感或者叫幻想,于是一切都迷离起来,悬浮如夏日的风铃,又如淡水中尚无主体意识的小鱼小虾飘游不定。剩下的,似乎只有一些固定的时间概念如“炎热的上午”,“往事”等,和作者细微的自我感知自我描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