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神秘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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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一开始,我们会随着作者的叙述,把目光和思绪集中在那个炎热的上午,在那条大街上穿行的主人公谭渔身上,他正穿行在繁忙的人流中要去赴一个名叫秦君的女士的约会。然后他们走进了一座名叫“国王大酒店”的地方,共同吃一顿午餐。在餐桌上他们谈了不少问题,那些问题带有一种不容置辨的存在的真实性。后来你忽然就发觉不对了,那些真实的都是虚幻的,他根本没有见到秦君。一切都只是他大脑中产生的一种幻觉。我们于不知不觉中进入了作者的叙述圈套,跟他一道作了一次虚幻的精神旅行。

美就在这里。作者的细致而绝妙的自我感知和自我描绘,造成了一种真假莫辨的艺术氛围。换句话说,一段根本不存在的故事被这种奇妙的叙述编织出来,比真的还真,让你感觉得到它的血脉的流动。作者唯自己情绪流动为指南,放任自己沉浸在一种如梦如幻的情感旅行的快感之中,从而把握住了一种难得一见的灵魂自由状态。时空的换置与错位在这里不仅没有打乱作家思维和读者思绪的连续性,相反却使他们同时获得了某种精神的释放。

这一切,其实与过去的那些时间概念无关,它只存在于现在,存在于目前作者意识中的时间里。过去的事物不管是时间也好,空间也好,都在作者的意识中被还原为现在的某种状态,以一种变异的形式与现在的时间和空间相互交融或补充,甚至直接取代了现在。结果,自然就产生出一种新型的时空景观,纯虚构又纯审美的艺术景观。

我们至此已不必去考究谭渔究竟见没见到秦君,两个人谈了些什么没有。那已经没有什么意义。重要的是,我们在受欺骗的阅读过程中体会到了作者那种迷茫而痛苦的自我意识,那也许是他的生命意义的制高点。

《孤独者》中的孤独者同样也是作者自我意识的一个形象外化。他是孤独的,并且因而是独立的。但是,他那种遗世独立的沉思默想同样带着迷茫的痛苦。他失落了自我,他又不知道自我在哪里失落了。于是,他更加耽于幻想,耽于独立的幻想。最终,他从意识的日常世界中摆脱出来,象一个幽灵一样在世界上飘泊漫游。然而,他还是没有彻底摆脱过往的生活,这也许是宿命,他结果还是让自己的意识回到了曾经断想的地方。象飘荡的灵魂归终回到了自己的精神家园。只留下一道淡淡的然而却永远也抹不掉的哀伤的履痕。

孤独者也好,无名的痛苦老人也好,那个掉光了头发的神秘女人也好,他们的存在,都说明着一点,生活是一条无止尽的漫漫长路,走上去,不必回头,也可能重新见到曾经历过的景观。时间与空间的错位造成了孤独者自我意识的复苏与随之而来的更深重的悲哀与痛苦。然而同时,也让他看到了自己心灵深处对完美生活的永恒的渴望。他意识到了死亡的不可避免,因此他愿意独自肩负起生的重负,走完全部的心理历程。

孤独成了孤独者心中永恒的风景。也许这正是作为有限的时空存在物的人类力求超越自己的局限而不得时的最后的反抗,或者说最后的栖息地。

与《现实的颠覆》和《孤独者》相比而言,《面临黄昏》虽然也表现出了时空与感觉的错位的特点,然而,实际上,它所透视给我们的东西却更具有现实的真实性。如果说《现实的颠覆》和《孤独者》的叙述语式让我们想起了格非小说的叙述语式的话,《面临黄昏》却只能说是墨白自己的。对生活的最切实的信任与拥抱通过一位“死而复生”的老战士的形象充分展示了出来。虽然仍然以浓郁的情感流注其中,却始终掩遮不了生活本身的耀眼光芒。

这里,墨白走过了一个轮回。由幻想的意象世界重又跌入了现实的土壤之中。想象的翅膀软缩了,有意追寻历史感变成了在历史的色彩艳丽的脸颊上搽上了一层黄土调和成的官粉。个体的经验从而隐没,成了一片无人的旷野。我不知道这是作家的幸运还是悲哀。

梦中的宫殿

我曾经在一篇小文中说过,作为小说家的墨白某种意义上是一位忧郁的王子或歌手。错了。起码,不十分正确。现在看来,墨白是一位巫师,一个在人类与万物之间,生者与死者之间,凡人与神灵仙怪之间击水为拍踏土作歌的舞者。击水为拍踏土作歌不是为了祈祷人寿年丰,也不是为了澶泄自己无形而有质的精神的郁闷,而是为了在生命与死亡之间,光明与黑暗之间,历史与现实之间找到一些同构点或者说临界点。在这些同构点与临界点上,建起一座水月境花的宫殿。我称这宫殿为梦中的画像或风景。

在墨白渐渐神圣化了的不很英俊的脸上,总有一层梦幻的光辉在闪烁。那梦幻如烟如雾如歌如泣,迷醉着一群群一拨拨白鸽般钝洁美丽或麻雀般轻浮浅薄的少男少女,在他周围缠绵成一张梦幻之网。他在这张网中左冲右突,时而沾沾自喜忧心忡忡。他以魔鬼般美丽狂热的激情把优美与恐怖,高尚与卑劣,鲜花与坟墓揉和到了一起,从而打通了通向艺术高峰的那条多人梦寐以求的山林小径。

《六十年间》与《红月亮》是这张网最先网住的两粒萤火。

且让我摘引两段:

“明天就是清明节了……他们站在一望无际的绿色麦田里,看着几处袅袅青烟在近处或远处晃动,心里就生出几丝凄伤。他们望着一带灰白的烟雾被夕阳染红飘在黑浓浓村子的半空中,就感到远处有一种不可猜测的神秘,就茫然地往回走。就这个时候他们看到了那位老太太像一段木雕出现在村道之上……《六十年间》

“大姨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但那声音却颤颤趔趔地在干燥的空气中飘荡。围着的人们全都受感染了,那声音渐渐地浓起来,掺和着浑黄的夜色,把人们的脸都罩得恍惚起来,汗水又从毛孔里流出来,把人们的皮肤都染成竖纹的花。”(《红月亮》)

这两段文字表面看来平缓、沉静,没有曲折也没有波澜,像一个中世纪禁欲主义的旁观者在冷漠地叙述别人的故事。然而细细读去,字里行间却包孕着某种无处不在的生命的困惑与悲凉。那个如一段木雕一般突然出现在村道上的老太太是谁?她为什么要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候--清明时节来到这个没有人认识她的村庄?她来干什么?一连串疑问在我们尚未清醒地理出头绪时已经把我们引入了作家精心设计好的那个叙述之网或者干脆就是叙述圈套。老太太像一条连接过去与现在,历史与现实的时间通道,把与今天已经相隔六十年的一段故事重新唤醒,重新引入了小村人的现实生活。不管是作者有意设计还是偶然巧合,六十年这个概念很显然不仅具备时间上的意义。认真说来,它蕴含着一种很明显的空间感。过去的人死了,已经属于另一重空间,我们习惯上称之为阴曹地府或冥界。而老太太还活着,她是一位联结死者生活与命运的生者。她曾经是死去的那三个男人的儿媳、妻子和情人,位置重要而又独特。像一个数学座标系的原点,一切故事由她那里开始。而现在,三个男人早已化为尘土,座标系不复存在,只剩下尘埃般漂浮不定的-个点,生与死之间由此达到了一种对等或者说和谐。经过六十年时间之网的过滤,残酷、血腥、愚痴、疯狂已不再具有本来意义上的威吓与恐怖,转而变成了某种可供后人瞻仰缅怀的奇异的历史风景。相反的,死亡作为人类恐怖之源在此倒回到了它最原始的所指意义上,成为类似于人类新婚之夜一般值得欣喜与回味的甜美的感受。这感受因了不可知的神秘性而更加令人心向往之。

《红月亮》中的大姨和上述那位老太太一样,也是一位往来于生与死之间的神秘而又忠诚的使者。我们摘引的是大姨临终弥留之际的一段描写。那时候大姨等待十几年的女儿小月回来已经等到了油尽灯枯之境。村里的人们没有力量也没有办法把她从虚幻的等待中拉回头来,只好临时抱佛脚,请随男朋友四平一块来探亲的秀儿冒充小月给她一点最后的安慰。这同样是一则关于生与死的故事。大姨的死,事实上具有一种再生的意义。因为,聪明的作家通过对她的安详无比的死状的描写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全新的生的希望:在大姨十几年的艰辛期望中,月儿事实上已经回来。只不过,不是以我们惯常能够感知到的方式和形态出现,而是经过某种艰难的变形过程,化成了天空中那枚月亮,桔红色的月亮。

把生与死的巨大的鸿沟用一种略带忧郁与悲凉的诗意轻轻地抚平是墨白小小说创作有别于他人的一个独特之处。在《红月亮》和《六十年间》之后的小小说创作中;这个特点一直或隐或显地保持着。比如《井》、《冬景》等篇中,生与死完全超越了本原的生理意义,而变成了一种哲理的昭示,诗意的阐发,或者说一种生活观念的形象化的再现。正如作家在一篇题为《生命之体验》的创作谈中所说:“死亡这一阴影使人生充满了永恒妁苦涩,所以即使生命的最大欢娱也潜藏着悲怆的眼泪。”无论是《井》中“他”和菊在生与死、爱与恨、堕落与拯救中的撕心裂肺般的痛苦与挣扎,还是《冬景》中在完成一项心中神圣的使命之后安然而去的表二爷留下的几道朱红血迹,事实上都在诉说着一个共同的故事:生的艰辛与死的优雅和解脱。

一九九三年以后,墨白的小小说经过长期的探索与沉淀,突然上升到了一个新的境界。富于哲理的思想内容,充满幻想的故事情节,夸张变形的人物形象内在而有机地相互融合统一到了一起。凝重而富于荒诞色彩的现代哲学观念弥散在大部分作品中,更明显地透示出作家在生与死之间关系的深刻探求中所体验和挖掘出的神秘、空灵、朦胧的美感。

《鼠王》、《神秘电话》、《孤独者》、《红雨伞》等,是这样探索的优秀的代表。

在《鼠王》里,作者几乎完全隐退,只剩下纯客观的叙述。一个捕鼠者与一只巨大的老鼠之间旷日持久的一场拼搏,从精神到肉体。最后,同归于尽。这又是一段生命的原始的历程。《鼠王》比《面临黄昏》高明一点,就是它把一场生死较量变成了一段原始的神话和隐喻。鼠王是谁?是人,是那个与老鼠打了一辈子交道的捕鼠者。它又是老鼠,是那只猫一般硕大,全身毛色发白的老鼠。他们之间的搏斗,说穿了是人与他精神中的某种逆向力量的搏斗。不是么?最终,人的残暴与鼠的残忍几乎一同达到了顶点。人杀死鼠,鼠们又啮食了人。留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一缕生命力的狂躁的呐喊了。这里,就显现出一个问题,这个故事震撼人的地方在哪里?说穿了也很简单,它揭示了一种人的生命的焦虑。捕鼠者存在的意义就在于捕鼠,而他却曾经败在一只硕大的老鼠手里,留下了深刻的耻辱的创伤。所以,他一心一意要复仇。这时的复仇已经不仅是人鼠的争端,而变成了更具形而上学意义的人与自我失落的搏斗。他要通过杀死老鼠找回失落的自我,找回自我存在的意义。不杀死老鼠,他虽生犹死。而老鼠呢?它的生命原本也是一种自然存在,面临被杀的厄运时,它当然也要恐惧,有恐惧也就要抗争,更深刻一点说,这同样是一种生存焦虑的显现。在这个意义上,人与鼠达到了融合与一致。从而,这个故事也就具备了一种人类意识的发放与渲泄的功能。人类对自我意识与生存价值的追索,也就在这时候突出地表现了出来。

而那个神秘电话中不断出现的神秘女人林夕秋,则根本就是作家意念中一场凄婉的秋梦的代名词。林夕秋是一个已经死去了的女人,即现实生活中普遍认为已经不存在了的女人,而且从字面上看,林夕秋就是梦秋。这显然是现实中的作家与理想中的作家自我之间矛盾斗争的抽象化的缩影。生与死都已不重要都已成了梦中的风景,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鼻尖发酸心神动荡的呢?孤独者和红雨伞更是作家的饱蘸感情的浓墨画出的两幅生与死相交相融相偎相依的生活图景。全是生者与死者的故事,生者为生与死者为死已经没有了界限没有了区别,唯有人类强烈的生存与追求无限的渴望在字里行间跃动。

墨白的写作可以说是在进行一次形式与精神的探险。他依靠自己出色的艺术直觉,把深刻的对人类命运的关注通过浓郁的情感投射到自己的表现对象上,从而重新建立起一种艺术化的生活秩序。墨白始终如一地追于着一种梦中的风景,在努力建构着一个属于自己的,奠基于人类生与死的契合点上的生命的宫殿。由此我们可以说,墨自是为小小说的创新与发展作出了极为重要的贡献的,富于独创性的优秀小小说作家,这就是墨白小小说存在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