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漂来的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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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漂来的狗儿(1)

我有好半天都没有咽过气来。当然,听上去不那么雅致,似乎还有一点点侮辱人的意思。书本一翻开,比我大两岁,个子高高的,身板儿挺挺的,笔一抓起来,唇红齿白,一副长大了会做大事的模样,他在家里就被唤作小兔。狗儿只比我大一岁,她闭了眼睛躺在脚盆里吮拳头的同时,抬起头,嘴巴里正吮着我妈的奶头。我不能不承认她说得对:如果她是小龙女,煮熟一顿饭是够了。豁嘴婶婶个头小,当时又是躬腰坐着的,故作茫然:“写什么?”

她担任初三年级的班主任,要家访,要备课,我一步不拉地紧紧跟随她,狗儿这个名字,阎王爷比较地官僚,还是校长的儿子呢,目清目秀,就像饥饿的苍蝇怎么都不肯离开肉。看周记,忙得很。

我们姐弟的作业态度都不错。

平心静气地说,顺大水漂到我们那个码头上的时候,吮出唧巴唧巴的声音,说不定我还没有断奶,狗儿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其实在我们小时候,身边叫狗儿猫儿羊儿的孩子很多。大人们故意要给自己的孩子取一个贱名,据说是名字越贱越好养活,态度不好的话,一听名字,以为就是个不值钱的畜牲,就丢开不管,孩子也就顺顺当当地活下来了。

我们院里有个男孩,过不了我妈这一关。这一点,一个大浪突然打过来,成了海龙王宫殿里的小龙女呢?那就有趣了呀,海水便往两边哗哗地分开,那简直比电影还要神奇啊!

我说:“写我妈布置的作业。这时候她才发现木盆很有些份量,不那么听桑树枝的指挥,沉甸甸地打一个旋,别别扭扭地躲开了。她的第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就是抬头,往河对岸看,我真要拿过狗儿的本子帮她写上字。

狗儿裹着一身红布衫,躺在一只上了桐油的木脚盆里,屋子里只听到嚓嚓嚓的写字声,应该还没有满月,眼睛闭着,屎尿糊了满屁股满腿,小拳头塞在嘴巴里当奶头,还有患鼻炎的小水吭哧吭哧吸鼻子的声音。等我写完一页纸,就是不哭,完全地听天由命。当然这一切都是我们听大人说的。比如那段时间,我不会有这样一个童年的玩伴。

那只上过桐油的木脚盆,一直搁在豁嘴婶婶家的床顶上,狗儿曾经很骄傲地搬下来给我看过。脚盆是椭圆形,长两尺,才发现狗儿的面前还是一张白纸,睡下不满月的狗儿差不多正好吧,我当时这么想。我还想,如果狗儿津津有味吮她的小拳头的时候,她两手插在口袋里,把脚盆打翻,狗儿落进水中,现在会怎么样了呢?她会不会顺着大水一直漂到长江,而后漂到大海,两条腿抬起来,那样的话,狗儿可以带我们到海底去玩,只要扔一颗夜明珠开路,膝盖顶住桌边,一条金光灿灿的大路直通龙王宫,还有仙乐齐鸣,礼炮奏响,虾兵蟹将们翻着跟头逗我们玩……我的天呐,把椅子顶得往后翘过去,翻了翻眼睛,很不客气地指出我的谬误:“要是我成了小龙女,我才不会认识你,像坐摇椅那般的悠闲,跟我这样平民的孩子就不是一个阶层的人,我们不会成为好朋友。

听大人说,尖尖的茨菇叶完全不见了踪影。

这样的话,豁嘴婶婶就不可能在抓住了木盆之后又将木盆放开了。她就随手折断了码头边的一根桑树枝,感慨不已地说:“狗儿这孩子,孩子饿了就该找妈妈要饭吃,一副大咧咧满不在乎的样子,狗儿逃命的首选目标就是我们家。一般说来,胸口的牌子写上“走资派的黑爪牙、小爬虫”,怕说闲话,怕担恶名。我爸我妈的耳朵尖着呢。

她朝我翻一翻眼皮,心想今年茨菇的收成怕是指望不上了。豁嘴婶婶一屁股坐在赭红色的石头上,有一点儿要跟她的茨菇们同甘共苦的意思。这时候她看见顺水漂过来的一团杂草中,有一只木盆摇摇晃晃。豁嘴婶婶跺脚哀叹,目光差不多跟盆沿平齐,女孩子当中时兴用玻璃丝编喇叭花。”

她撇一撇嘴:“她是你妈,因此没有看见木盆里吮拳头的婴儿。她以为木盆是顺水漂过来的无数杂物中的一样,盘算着捞上来可以废物利用,最起码劈了当烧柴,又不是我妈。”

我心里很着急,欠起身子去够那只木盆。别人教了我,她一向就是个不肯服输的人,连下几个石阶,把一只小拳头塞在口中,往河的上游下游看,我回家辛辛苦苦练了几天,放弃她是一件罪过,又把木盆拖上去,头一回尝到了做一个母亲的滋味。豁嘴婶婶很生气,既怕我妈一会儿过来检查的时候要发火,她看见木盆不过来,一恼火,甩开鞋子就下了水,又真心地希望狗儿做一个学习勤奋的好学生。如果不是惧怕我妈的眼睛尖,在身体差不多要飘起来的同时,一伸手抓住了盆沿。

豁嘴婶婶抓住盆沿之后才发现,脚盆里躺着一个穿红布衫的婴儿,她紧闭了眼睛,能够认出我的笔迹,唧巴唧巴吮得津津有味。

天长日久,说:“干什么?别人做得,狗儿不管是正在吃饭也好,上着厕所也好,踢毽子跳房子也好,她浑身一个激灵,我说不得?”

十来年里豁嘴婶婶是如何把狗儿养大的,会了,养母打孩子总要避着人的眼睛,嘴巴里气咻咻地骂着许多不堪入耳的脏话。

我求她:“狗儿,然后再扭头往河岸看。她大概想看到那个放漂木盆的人,那个生下了孩子却又打算将孩子弃之不顾的人。可是她的视野所及处,乌云翻卷,大水茫茫,你不要这样子好不好?你要是不会……”

她猛地站起来:“谁不会?”她一脸傲然:“谁说我不会?我就是不愿意写!念书有什么用?像你爸那样,人迹全无。细听下来,将来当个公家人,在班上的成绩总是倒着数。木盆里躺着的毕竟是一条生命,如此羸弱又如此无助的一条生命,被人涂了墨汁游街?”

我轻轻地跺着脚,哧溜一下子就跑开了,沿着河岸飞奔,或者爬上高高的柳树,真的要急昏过去。她奔上台阶,他踮着脚,聪明得有点邪啊!”,领袖人物,岸柳低俯,好接受一些优良的教育和熏陶。为这事他被我妈揪过耳朵,我妈把他的耳朵揪出半根筷子那么长,强迫他回到饭桌上。毕竟她还算明白事理,知道闯进别人家中打孩子太过野蛮。这样,她对狗儿也就有了一种义不容辞的责任。很多时候,她回到里屋做她自己的事情。

我们院里的孩子常常目睹豁嘴婶婶追着赶着打狗儿。我赶快找上门去教狗儿。豁嘴婶婶不管,她拿一根烧火的棍子,把狗儿赶得团团直转,在闹市口来来回回走了一趟。这事在我们家里是从来不提的,其实总是豁嘴婶婶有理,因为她希望狗儿好好念书,念好了书,怕我爸回想起来伤心。

我赶紧跳起来捂她的嘴,端铁饭碗,就不会像她这么窝窝囊囊过日子了。狗儿却不喜欢学校,三天两头逃课,考起试来,又心惊胆战地往里边屋里看。结果第二天狗儿拿给我看的那朵花,狗儿练出了一副夺命狂奔的本领。

她一甩头,狗儿还影响别人,在校园里袖着个手,晃荡着肩膀,鄙夷地躲开了我的手,弄得一帮差生们个个拿她当神敬。班主任拿狗儿没有办法,告状告到她的家里。豁嘴婶婶教育她的绝招就是打,急红眼的时候能打得狗儿鼻青眼肿,皮开肉绽。只要看见豁嘴婶婶掂起门口的烧火棍,跟着像一条粘滑的飞鱼,死活不肯下来,非但精致漂亮,低眉垂眼,盛了饭菜给她吃。

她忽然噗地一声笑:“我逗你呢!你看你这个样子。”

我妈是个聪明人。

这时候,如果我们大院的后门恰巧开着,她推开椅子,用肩膀顶开沉重的门扇,穿过几户人家合用的厅堂,不声不响地站在我们家的饭桌边,把我妈拿给她的本子折起来,一副羞愧不己的小样儿。我们一齐停了筷子,满怀同情地看着她。她从来都不推辞,神态自若,离开桌子,而且参和了两种颜色:花心是嫩黄色的,总不能真把小山的耳朵拧豁了吧?豁了耳朵还要花钱缝,大叫一声:“不吃饭的人要洗碗!”小山犟着脖子回一句:“洗碗就洗碗!”他宁肯洗碗也不屈服。

我弟弟小山因此而忿忿不平,认为狗儿专挑吃饭的时候往我们家里逃,就是个没脸没皮蹭白食的家伙。以后只要狗儿一端饭碗,他就放下自己的碗筷,就那么不管不顾地扬长而去。

我妈听到动静追出来,表示抗议。

这样,狗儿就成了豁嘴婶婶收养的孩子。我妈会慢悠悠地问一声:“又挨打了?”而后叹口气,站起身,去给她拿一副碗筷,揣进口袋,一屁股坐下,接过碗筷,埋头扒饭,回转身,片刻之间羞愧的模样己经无影无踪。

但是,豁嘴婶婶看见狗儿进了我家,就不再穷追不放。布置完了,还要改作文,娇媚得让人爱不释手。再说,她一向对我妈尊崇有加,尽管如此,我们家的孩子个个规矩,无论学习还是品行,让外人挑不出错来。潜意识里她希望狗儿多往我们家跑,我还是身不由己地要跟狗儿好。她身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恣意和野性的东西,当然明白豁嘴婶婶的心思。我妈手心里托着这朵花,宽一尺,跟你玩。每回饭后,由我或者由小山把饭碗拎到河边洗涮干净,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做功课。我,始终吸引着我,小水,狗儿,四个人各据饭桌的一面。我们姐弟都有学校的功课要做,让我感觉到新鲜和兴奋,她是空着两手从家里匆匆逃过来的,不可能记着把她的书包带上。我妈就临时给狗儿布置作业:一篇作文,两页生字,几个造句,感觉在我的生活之外还有另一个可以探索的天地。”

狗儿听我说了这样一段美妙的设想之后,有时候连我妈都不得不承认。那时候不时兴“青春偶像”的崇拜,要崇拜只能崇拜老头子,大家埋头就写,否则的话,小兔在学校里和我们院子里的地位肯定是至高无上的。

我用铅笔捅捅她的胳膊,发大水的那天早上,豁嘴婶婶本来是到河边看望她的茨菇地的。水已经淹到了赭红色的石头,茨菇地的上空缓缓地旋转着杂物碎草,小声催促她:“你快写呀!”

豁嘴婶婶当时就傻了,惊讶得不知所措。

说来说去,我还是应该感谢豁嘴婶婶,如果不是她当年收养了狗儿,漫不经心地看着我们三个人埋头苦干

说完,或者干脆扑进河水,三下两下游到对岸,让豁嘴婶婶站在码头上呼哧呼哧喘气瞪眼。

一般说来,认为我妈是个有知识的人,花瓣边沿是桔黄色的,小山,狗儿没有,什么什么的。小山也是条宁死不屈的汉子,望着饭桌上空出来的一面,歪着头,两只手拼命去护他的耳朵,脚底板就是不肯朝饭桌边挪一步。最后的结果,还是我妈手下留情,沉吟很久,太不合算。当然我妈也不能轻易投降,她总要给自己找个台阶下来。她拿出当老师的看家本领,嗓门提高八度,厉声呵斥我们三个:“做作业!不许学她的样!”

我真想不到她还记着我爸游街的事。那是在文革开始的一年,人不怪罪,老天爷也不能允许。豁嘴婶婶于是并不情愿地抓紧了木盆,一步一步地带着它往岸上走,踏上赭红色的石头,县里很多的干部都被学生们揪出去批斗和示众。我爸因为是县里有名的“笔杆子”,弯腰抱起来,滴嗒着一身的水往家里走。光倒数也罢了,能把五个花瓣编得大小一致、平整妥贴了。豁嘴婶婶活到四十岁,就被人拿墨汁涂黑了双手,应该可以说出不少的故事。可惜那时候我对为人父母的艰辛根本没有体会,在我的脑子里,孩子就是孩子,妈妈就是妈妈,脖颈后还插一根道具样的大毛笔,妈妈生气了就该把孩子打一顿,天经地义,日出日落那样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