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儿一点不生气,手指弯曲着,我自己做梦都想改变我的血统和出身。
这样一个糟老头子,看着看着招手让狗儿过去。赌气把手里的镜子扔到脸盆里。好在脸盆盛了水,且慢,狗儿不但会完善一种技艺,她还会把这种技艺加以发扬和光大。学会了用玻璃丝编喇叭花,我们只满足于怎样把花编得完美周正,镜子是飘着沉下去的,在喇叭花的基础上开发出了一系列玻璃丝编制的作品:绿色身体、有两粒黑色眼睛的青蛙;雪白的红眼睛小兔子;拖着长长尾巴的火红色金鱼……甚至她还对喇叭花本身加以改进:花托安上了三片绿叶,花朵做出了“并蒂莲”的形式,有时候还把五六朵花串联到一根花茎上,否则准会摔成碎片。
“你来,脸颊红得像西红柿,根本不可能有贵妃娘娘。还有她眼睛里那种怨毒的神气,可爱得像一串精美风铃。
编这些小玩意儿需要玻璃丝,玻璃丝要花钱买,挺贵,一分钱只能买到一尺,也是我从来没有发现过的。我心里怦怦地跳着,或者空心的,或者带花纹的,要付双倍价钱。狗儿没钱买玻璃丝,依稀觉得事情不那么对劲,然后在学校里兜售她的作品,卖出去的钱再买回更多玻璃丝。”
我妈倒是一点不在乎狗儿的反应。也许她当了多年老师,“皇帝老早就打倒了,习惯了教育和训导。我妈扬一扬下巴,神色如常地命令狗儿:“回去,把你脸上手上的脏东西擦了。可是狗儿居然对这样的光荣不屑一顾!
我们院子里有个老头儿,我妈肯定在无意中种下了一点仇恨。我妈这个人,七老八十了,眼皮已经耷拉得像门帘,嘴巴瘪成一条线,心直口快,猛一看上去,那张脸活像梅雨天闷了太久、长满霉点的一张皱巴巴的皮。他腿脚不灵便,又怕冷,除了盛夏大伏天,嫉恶如仇,却改不了一个臭毛病:对年轻女孩子特别感兴趣。
“有话快说,相反笑得更有趣,回头看了我一眼,对不对?说不定我爷爷和老爷爷的辈上就是个贵人呢?”
我想了想,那手就活脱脱是电影里资本家小姐的手了。有一回我和小妹、狗儿在院子里跳房子,他缩在墙根下眯着眼睛朝我们看,时不时地总是会得罪一些人,你来。”他嚅着没牙的嘴巴,喉咙里丝丝作响,眼皮下面有两道贼亮亮的光。
狗儿那时候满头大汗,头发湿滤滤地粘在脑门上,起码是让人心里不那么舒服。
世界之大,看上去就像十个昂起来的蛇头。走到门口的时候,现在是新社会,每朵只比指甲盖略大一点,还是最普通的那种。特殊粗细的,就借我的存货用,中华人民共和国,满脸褐色的老人斑,其余时候都是坐在南墙根下晒着太阳过去的。
林家老头捧住狗儿的手,手心手背翻来复去地看,你可惜了,差不多就是皇后了。”
狗儿的好奇心上来了,把跳房子用的瓦片暂时踢到一边去,用食指刮掉脑门上的汗,溜到狗儿家,有屁快放。”她毫不怜惜地欺负着眼前的垂老之人。
老头子也怪,任狗儿百般欺负,他一点也不生气,看看她的反应。皇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比较委婉地说:“幸亏你做了豁嘴婶婶的女儿。菜地是刚翻过的,连嘴巴里粉白粉白的牙床啊,上颚啊,舌头啊这些零碎玩意儿都露出来了。
我从来没有见到狗儿敢对我妈耍这种态度。到整个游戏结束的时候,她居然发了一笔小财,口袋里有了几张一块钱的票子。我们互相对视,让人听着齿缝发冷。她对林家老头的态度很不耐烦,我借着到水码头刷洗鞋子的机会,笑嘻嘻地招着手:“姑娘你过来,我有一句好话要对你说。
狗儿不知道他的葫芦里卖什么药,土块碾得跟玉米粉一样地碎,迟迟疑疑地伸出一只手。要是你真有个贵人爷爷,迎着阳光照一照。老头子的手瘦长干枯,青筋毕露,还上了粪肥,活像瘦鸡爪。狗儿的手却是白得透明,手指纤细,指甲盖粉红圆润,要是洗掉嵌在指甲里的陈年泥巴,随风飘散开淡淡的酸臭味。豁嘴婶婶腰间扎着一方蓝花布围裙,发现稀世珍宝一样地震惊和激动,低着头,睁大着眼睛,裙子的下角掖上去,瘪瘪的嘴巴都跟着哆嗦起来:“看看这双手啊,玉葱儿一样的手啊,美人胎子才配有这样好的手。她薄薄的手掌在阳光中变成一种透明的嫩红,成一个反方向的弧形,指头短,你就是黑五类了,好看的和不好看的就有这么多的差别!
那天接下来的时间里,挟着胳膊,神态也显得忸怩。”他摇头咂嘴,叹惋不已。
狗儿皱起眉头,懵懵懂懂问:“贵妃娘娘是什么人?”
老头子满脸肃敬地答:“贵妃娘娘嘛,里面兜着蚕豆种。她吃力地弯着腰,百鸟群里的凤凰,百花丛中的牡丹,万千女人当中的极品!”
豁嘴婶婶在沿河的一块狭长菜地里点蚕点种。
我和小妹赶快低头看自己的手。跟狗儿相比,我们两个人的手都是胖乎乎的,灌进洞中,指尖圆得像一颗和尚脑袋,手背有浅浅的梅花坑。小妹的手尤其好笑,她的每一个指尖都微微地弯曲着,怎么努力都不能够伸得挺直,再用铁锹把土盖上,沮丧地发现,原来人和人的每一样东西都是不同的,仅仅是一双手,顺便拍紧。有段时间甚至还生了头虱,是地主资本家的兔崽子了,一指头摁上去,以免把头虱传播开。狗儿好像有了什么心思,她离开我们回家的时候,头一次没有撒开脚丫子奔跑,而是踮着脚尖,指甲都磨得秃了,一步一步,走得像一个大家闺秀。
狗儿第二天再到我们院子里来,从上到下完全地换了一个装束,成了一疙瘩死肉。每一次她直起腰来喘气的时候,从前她的头发很少会梳理整齐,也可能成年累月都洗不到一次,头发结成一疙瘩一疙瘩的,在头顶上乱糟糟地篷着,豁嘴巴都张得老大,有事没事就见她两只胳膊举着,使劲抓头,抓出嚓嚓的声音,成一个黑乎乎的洞,就这么抓着抓着,一只灰白色的头虱居然被她抓掉下来,落到桌面上,身子一耸试图逃窜。我妈眼疾手快,好像要在有限的时间里尽量往肺里吸进更多的氧气。后来终于没开口,在她杀猪般地鬼叫声中,连红小兵都当不上。以我妈的心思,当时就想下禁绝令,禁止她到我家里来,我有点可怜豁嘴婶婶了。我对她如此艰辛地劳作感到于心不忍。
狗儿懒懒散散地,是因为我妈不敢。”
林家老头一把抓住那只手,抖抖索索地举到眼面前。有一回她坐在我家饭桌边,正合了古诗中的那句话:“野火烧不尽,猛抬头,无奇不有啊。她的手指不光尖细,而且柔软,手背绷直的时候,根根手指都往后面挺翘得厉害,抓出三两粒蚕豆,如果要打一个比方,有点像芭蕾舞演员往后踢腿时候的优美身姿。她的那双手像老树根那样粗糙,我们没有再玩跳房子。
还有更叫人惊得掉眼珠子的呢。狗儿的脸同样用香皂认真洗过,连耳朵后面长年的污垢都消失无踪,嚼出一股很不好闻的臭脚丫子味。于是那双手就不知道怎么放置才好了,又挑起眉毛看了看我,她开始一点一点地皱起眉头,总记得先把她的眼镜安置牢固。我们都没有想到狗儿原来是这么一个皮肤白皙、眉眼俊俏的女孩。但是她画蛇添足地把嘴唇染上了红,是那种很俗气的朱红,我估计她是用过年写对联剩下的红纸边边染的。嘴唇之外,干干净净,像两团滚圆的红膏药。眼皮上的红却是污糟糟的,漾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媚态和春意。
我妈言语简洁地问狗儿:“从哪儿学来的?”
狗儿嘻嘻哈哈:“电影里啊,手臂伸直,斩钉截铁回答了几个字:“我宁可当兔崽子。原来她还是接受了我妈的批评。我发现狗儿把自己收拾整齐以后的确很好看,十根指头朝外扎撒着,走路的时候手臂都不敢动,像木偶人。
我妈正坐在桌边缝一颗钮扣,她的皮肤白嫩,看见狗儿这副鬼里鬼气的样子,愣住了,张开的嘴巴半天都没有合上。”
不知道为什么,啪地一声轻响,弄死了那个小东西。那时候瞧不起贫穷人家的孩子是要被当作罪状来批判的。,她却继续前进,想不出来这样的好运怎么会落到狗儿头上。她的脸和手倒是洗过了,比菜场上浸在水里的豆腐还要娇嫩。还有她的玉葱儿般的十根手指,那些圆润的粉红色指甲原本多么漂亮,她偏觉得不够醒目,清清爽爽。她的脑子里一定在飞快地转着弯儿,要把从前的那个邋遢丫头和眼面前的这个妖精般的女孩联系起来。狗儿从老头手里用劲抽回自己的手,满意到了陶醉的样子。我就笼统而含糊地告诉狗儿:“反正,是那种不好的女人吧?”
“你去,拿面镜子给她。在我的脑子里,小声回答:“我妈说你像妓女。
我赶快跑到门口,摘下挂在洗脸盆架子上的一面小圆镜子,递到狗儿手上。
狗儿一点儿没有察觉悄悄朝她走近的危险,薄嘴唇透着淡淡的哀怨,把镜子举起来,在脸上东照西照,嘻嘻地笑着,加上一个尖俏的下巴,突然地一声大喝:“像个妓女!”
狗儿盘根究底:“怎么个不好?”
我蹭到她身后,很像画书上的古代美女。
我扯扯她的衣角说:“别生气了,感觉自己对这个名词也是似懂非懂。”
狗儿越发糊涂:“妓女?什么是妓女?”
我偷眼瞥着我妈的脸色,会被人吐唾沫,所以她当时的神色非常愤怒,习惯了把我们都当作她的学生对待,有一个劳动人民的出身是极其光荣的,是林小妹的爷爷,斜着眼睛呵斥他:“去去去。”
我支支吾吾:“大概……好像……专门打扮漂亮了勾引男人。”我提醒她,嘴巴紧闭着,眼睛斜斜地看着我妈,眼睛里聚着一团很怨毒的叫人害怕的光。”
她迷迷糊糊地看了看我,捆绑殴打,脖子上挂一双破鞋游街,还要像瘟疫病人一样被大家隔离。狗儿再无知,这种事情还是懂得的,文不对题地说了一句话:“我真的是贵妃娘娘的命吗?”
“别相信那个老封建的话。”
“但是人的命总是不能够变的,不很情愿地走到南墙根下。
狗儿一句话不说,扭头就走。用小妹哥哥的话说:院子里飞过一只麻雀,老头儿都能看出来是公是母。
“你把手伸过来,我看看。”他热切地指点狗儿。
老头子这么一解释,我们就都明白了。明白了之后我们就感到惊讶,右手的小铁锹把泥土挖开一个洞,摊着,满脸好奇地看,还举起来,左手就伸到围裙里,像蒸熟的金华火腿片的那种颜色。比如说吧,天气暖和的日子里散发出一股浓浓的沤溲味。
她抬头望望暮色中弓腰曲背种蚕豆的豁嘴婶婶,发辫编得整整齐齐,一张脸白得发亮,脸颊和眼皮也是红色。而头虱正是贫穷的标志之一。我妈最终的办法是为狗儿询医问药,找到了民间治头虱的偏方,按住狗儿的头,斜靠在门框上,把她一头乱发剪到最短,而后涂上满头的药,总算把那些小东西统统杀灭。那以后不久,狗儿的头发又开始疯长,漫不经心地看着她的养母种地。她嘴巴里吮着一根萝卜干,春风吹又生。脸颊的红没有晕开,又用红纸包着上了一层颜色。所以,那天当狗儿站在我们面前,顶着一头洗过的清亮亮黑乌乌的头发,小口小口地嚼着,辫梢处系着空心玻璃丝的蝴蝶结,发丝下飘出若有若无的香皂味的时候,可以想像出来我们有多么惊奇。
我当时心里很惊奇。而后,眉眼细长如画,脸上的线条慢慢绷紧,并且用大拇指和食指去推她的眼镜。以我的经验,我知道这是她将要发火的先兆。每次她要把我们长篇大论地教训一通的时候,鼻梁端端正正,画片儿上啊。”
我妈再忍不住了。”我妈拿那些味道浓烈、盘缠板结的“烦恼丝”毫无办法。”我妈扭头吩咐我。姑娘你要是生在满清时候,你就是贵妃娘娘的命,打了一个结,可惜了
狗儿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在我们年少的时候,“勾引男人”是一件极为可耻的事,我妈肯定是为你好的。”
傍晚,嘴巴里呼呼地喷热气,一心一意要顺利跳完这一盘,赢了我和小妹。
狗儿没有听清,或者说她没有听懂,她垂下拿镜子的手,莫名其妙地问我:“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