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出手,接过丝绢,却忘了拭去眼角泪珠。
隔着纱笠,她也能感觉到,伸出的这只手,是关心,是担忧,是一种无以铭状的幽情脉脉……好像这无声的关心,熟悉得,令人心疼,深深的心疼。
“谢……谢。”
昂藏的身姿,微微一动,他垂下头,她以为,他要走了。
“你……”
伸手想拉住他,他复又抬起头,广袖一动,她另一只手,被他拉起。
然后,她水亮的眸子,缓缓睁大,变得清明。
因为,他正舒开她的小手,用细腻漂亮的手指,在她手心写着字。
[别哭,陪我坐坐。]
她惊得霍然抬头,太阳穴如蛰般一痛:他是哑巴?!
看她没有反映,他复又写下:[不愿意吗?]
“不不,不是的。只是我没想到……我……对不起。好好,我陪你。”
她又惊,又叹,小脸上一会儿哭,一会笑,最后,化作浓浓的殷切,抿抿小嘴,脸儿,慢慢染上一层粉润的红。
他的手,有些细茧子,被握着,心儿怦怦跳个不停,好像……又完全不像……
奇怪的是,她心底连一点儿挣扎也没有。
任他牵着,乖乖地,进了一家茶坊。
不知为何,茶坊中,几乎没什么人。
掌柜的中年人,眉目清矍,见着他们手拉手地进来,宛尔一笑,青袖一展,将他们引到了紧临河渊的位置上,一座白纱绣鸳彩屏,隔开了一个独立雅致的空间。
轻慢的风儿,带着一丝泥水香,抚上面儿,微凉,沁润。
他和她,对着坐下。
她突然想到,他要说话,隔着桌子,不是顶不方便么?!
就想起身,坐到另一面,方便他画手心儿。
正这时,店家却拿来了一样东西——铺了一层细白灰的黑色瓷盘。
两杯馨香的青茶,分置各自面前。小嘴儿青釉壶,被架在旁边的小红灶上,汩汩地冒着清烟。
呵,好生韵雅!
一个小小茶坊,一应细具,居然备得这么精巧。这店家,可不简单啊!
回头来看,他的品味,更不简单。
细白的指,端起白瓷杯,揭开杯盖,轻轻别过绿悠悠的茶沫,半掀了纱帘,露出一张红润润的薄唇,她的心,突地一跳,吓得忙垂下头。
一双小手,紧紧扣着茶杯,汗水,浸湿了手心。
笨蛋,又不是没见过帅哥。也不是没亲过小嘴……啊啊啊,她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人家一张嘴,就把你迷糊了?!太没用了你!
噔噔,轻轻的扣桌声。
她抬头,就看到他似乎有话要说。然后,黑盘子里写着几个字。
[不舒服吗?]
“没……没啦!呵呵~”赶紧,端起杯子,就唇猛干一大口。
结果,“啊——”
烫死她了!
哐啷一声,杯子被甩在地上,发出老大的响声。
他一见,急切非常,身子一晃就出了屏风,只听得外面一片响动,很快他回来,手上端着一杯清水,凉的,递给她。
她窘得满脸通红,接过杯子时,感觉到他明显的抖瑟。
喝了凉水,砸砸嘴,好了很多。
“抱歉,我……我太鲁莽了。”哦,好痛,明天大概会满嘴泡泡吧!丢脸啊丢脸!
居然是因为看美唇儿,给自己烫到。
幸好,他不会说话,不然,她这事儿给人抖出去,她表活了都!
呜呜……好痛。
呃……好香~
他坐在旁边,紧张地看着她。嗯,她能感觉得出来,他很紧张。
这感觉,真是好极了。
最近这些天的郁闷,烦躁,狂躁……好像一下子,都消失了。
被这个甜腻腻的香味儿泡着,舒心透神,感觉……好好哦!
忽然,大手伸来,轻轻捻住她下巴。
她一惊,“那……我真的没事儿了。你别……别担心。”
哦~她感觉自己快要蒸发掉了。
温温的指腹,轻轻捻住她下巴,若是其他人,早被她一掌劈开了。
怪了,她干嘛这么听他话地,任他摆弄?!
小手,又被拉起,掌心,一阵酥痒。
[不痛了吗?]
她立即摇头,“不痛了,不痛了!”才怪!可素……更痒了,掌心痒,心儿……更痒。
他放开她的手,并未回坐,反是从袖中掏出了一个小圆瓶。打开瓶子,一股淡淡的香味飘出。
“咦,这是什么?”
他不能言,直接做给她看了。
从瓶中倒出浓浓的透明霜体,沾在圆圆的指腹上,直接伸向她,她不禁往后缩了缩,却及不上他速度快,指尖的霜体,直接涂上她微张的唇瓣儿。
一点,一点,被润开,沿着漂亮无比的唇型,来回滑动,带着指尖的温润触感,就像女子对镜描唇般,细腻,一丝不苟。
哦~她觉得自己,快要融化了。
酥麻,从掌心,转移到唇儿上,倏地钻进心底,端着冰水的小手,莫名奇妙,又渗出汗来,还抖个不停。
摒住呼吸……摒住……坚持……表动……
白瓷小脸儿,由粉红,转为大红,渐渐憋成了深红……再下去,怕是要变紫了!
“这个……谢谢。我已经好很多了,你不用再……担心。”她缩回小脸,身子也往后缩了缩。急忙大大吐出几口气!
妈呀,憋死她了。
他的手,顿在空中,缓缓放下。
纱帘轻轻动了动,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她感觉,他正盯着她。
尴尬……
接着,他将瓶子塞进了她手中。
然后,在黑沙盘中写下字。
[多擦几次,就好了。]
“谢谢,我会的。”怎么他们相处这会儿,好像一直在重复着这“谢谢”、“对不起”、“什么”等单词?!
真是,尴尬……
一阵窒人的沉默。
过后,轻轻的扣敲声响起。
他终于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一个青衣小婢,端着盘子进来了。放下了两碟小点心,笑眯眯地道,“姑娘,这是刚出炉的芙蓉糕,和黄金饼。”
“谢谢。”
报以一笑,小婢倏地一阵脸红,垂着头,迅速离开了。
盯着还冒着淡淡热气的香饼,她奇了,“这……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这个?”
纱帘轻摆,玉白的手指,轻轻在黑盘子里写下:[我猜的。]
嘎?
不是吧!
哪有人那么神,一猜即中的。
他提起旁边的小壶,一手轻揽袖角,为自己斟满杯,微微倾身,再为她斟满。然后,轻轻放下小壶,拂袍坐下。
一切动作,优雅迷人。分寸不逾,就是受过良好家教的,也没有这般韵雅气质呵!真不知道是怎么培养出来的,还是天生就有的悠逸贵姿?!
看着,瞧着,真是赏心悦目呀!
就是瞧不见白纱后的是甚表情,这般优雅的举止,也真是心旷神怡的了。
谁若做了他的伴侣,就算与人同享,怕也是心甘情愿,难于怒舍的吧!
那天,他买的漂亮布匹,是要送给哪位美人儿呢?
轻轻啜着香茗,肺腹暖温了,无端端,又给自己搅起一堆不快的臆思。
唉……她到底是怎么了?
为什么对着他,她老犯花痴不说,还像个善妒妻子般。
明明,他和她,什么都不是嘛!
什么都不是……
唉……这个结论,真是令人沮丧。
她偷瞄过去,发现斗笠似乎转向了窗栏外,一片烟波浩缈的河面,几只长槁渔船,缓缓撑过,翩然若叶,荡拂开入蓦渐起的轻纱薄雾。隐隐约约,似有缭缭莺歌,萦回河面,婉转,凄美,一如这缠绵不散,愈笼愈浓的雾蔼。
记得,同是那个秋。
她和宣哥哥逃过了食人鱼,流入大藏河。森冷的雾气,冻得她瑟瑟发抖,本来她还又唱又乐地,也抗不住寒气。眼看入暮,仍未能靠岸。他发现她的不适,急急扯开包袱中的黑氅大裘,但大裘太大,披在她身上的话,很快会被河水浸湿了。
因为,食人鱼吃掉了大半的竹伐,这会载着他们部分,太小,边缘水花漫漫,早浸湿了他们的鞋袜。
她舍不得弄湿他这么好的大氅,便由他披着,她抱着他,用氅角包着自己便好。
虽然,那时候很窘迫,可是,她抱着他,仿佛融为一体的感觉,真的很幸福。
那甜丝丝的味道,她一辈子也忘不了。
如果,不是这一点一滴幸福回忆的支撑,恐怕,她很难熬过那几年痛苦的药人生活。
茗香徐徐,游思绵绕,相对的人儿,各怀心事,无语吟噎。
是真难成词,还是万千思绪,一字片词,已难断述?
水澹绿,绿暖杯,杯帖着掌心。
她,还有机会,再偎入曾经的那片暖香之中么?
磨蹭了近一个月,他们的路还没行到预定的三分之一。
唉……接下来,不得不赶赶路了。
只是,这路赶得,是不是太巧了呢?!
驿站,翻越阴山必宿的地方。可是,这一路上,那么多的驿站耶,为什么偏偏,凑巧,他们落脚的驿站,就是当年他们大战群狼的那个呢?
“北辰哥哥,你不觉得这地方,很眼熟吗?”看前方的那条路,吓,连远处那座狼王嚎令的飞峭山崖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