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认真查一查,这么告状不行,影响不好。”赵祥生说,“有意见可以向县里反映嘛,怎么能动不动就往省里告状呢?”这时,站在一旁的何奔眺望着远处的连山镇说:“赵书记、周书记,你们看看人家连山镇建设得多好,”八月,秋高气爽,又正是中午时分,一轮金色的太阳挂在山顶。远远看去,秋阳下,苦藤河像一根绿色的藤子,缠缠绕绕着从大山肚里流出来,将连山镇和苦藤河乡一分为二,就又匆匆忙忙地流向山外去了。苦藤河的那边,一座新建的集镇,在秋阳下是那么的富有生气,欣欣向荣。一条宽阔的街道沿河而建,街道的两旁全是新修起来的三五层高的楼房。另一条大街从沿河大道一直向后面山坡延伸上去,使得连山镇成为一个丁字形模样。那条大道直通后山的火车站。一列长长的火车,刚刚从那边高山下的隧道里钻出来,像一只长长的甲虫,匍匐着前行,一会儿,就又急急地钻进对面山下的隧道里去了。
何奔指着远处说:“大街的尽头,在火车站的旁边,那座三层楼的砖房就是连山酒家。你们看见了么,就在那边,晚上吴乡长可能安排你们去那里吃晚饭。”赵祥生说:“我们今天哪个地方也不去,就在农民家里吃饭。”何奔说:“农民家里的饭有什么好吃的,我们丁县长从来不到农民家里吃饭。他下来就住在连山酒家。”赵祥生从何奔的话中仿佛听出了什么,问:“那家酒家是谁开的?”“我们乡企业办主任顾家富开的。顾家富是我们顾乡长的亲弟弟,连山酒家开得可红火啦。”周明勇说:“这几年苦藤河乡寄上去的状纸,大都是说顾乡长和他弟弟的事,县纪委很久以前就准备下来弄一弄这个事的,这次是要认真查一查苦藤河乡的问题才行。”郑秋菊一旁连忙说:“农民写在状纸上的问题也不一定全是真的。我们苦藤河乡的老百姓的确穷,因为穷,就把气往乡干部身上撒,这有些不公平。”何奔说:“真金不怕火炼,没事还怕查么?”赵祥生眺望着奔腾东去的苦藤河,像是想起了什么,问何奔道:“你们的大桥准备修在什么地方?”何奔指着河码头上面那一段水流湍急,河面狭窄的地方说:
“大桥就修在那里,连两边的辅助桥共计长两百米,中间两个大拱,两边各有两个小拱。大桥的那头正好和连山镇的丁字街相连接。日后从我们苦藤河乡运货的汽车过河去弯都不用转,就直奔火车站去了。”“那个地址是你们自己选的,还是经过测量的?”“是县桥梁工程公司的工程师在苦藤河乡住了两个月,经过认真勘测之后选定的。还绘有图纸的。”“这就好。”赵祥生大声地对李冬明说,“冬明我对你说,不管怎么样,大桥还得按时动工修。”郑秋菊一旁说:“这样闹下去,哪个还敢修大桥。还没动工,说不定又会有人告状的。”何奔反驳道:“这些告状的有哪一个是告不该修大桥?”李冬明见他们又接上火了,催大家道:“快走吧,下午还要赶回来呀。”何奔一旁火气十足地说:“我们苦藤河乡有这样一些人,他们听到谁告状了就吓得连觉都睡不着。以为把邓启放抓走了,就没有人写告状信了,其实呀,该写的人家还要写。”周明勇仿佛想起了什么,问何奔道:“丁副县长为什么叫田跃抓那三个人?”何奔说:“大岩村的莫支书早晨并没有去乡政府,他一直在医院顾乡长的病房里。邓启放和全金来当时虽然在乡政府,但他们是站在大院里面的,围墙是从外面往里面倒的,也就是说是外面的人推倒的。为什么要抓他们三个人,真的是没办法解释了。”周明勇问郑秋菊:“你说说这是什么原因吧。”郑秋菊说:“这我就不大清楚了。是丁县长和顾乡长他们几个人一块研究决定的。”周明勇说:“这样抓人,只会把问题弄得更复杂。”赵祥生不再说话,只把眉头拧了拧。一行人刚刚爬上山坡,迎面碰到莫胡子的女人从竹山垭村出来。她不认识县里的几个领导,问何奔说:“何委员你们到哪去?”“到竹山垭村去。”何奔问莫胡子的女人道,“你什么时候进山来的?”“来一阵了。”莫胡子的女人说,“何委员,我刚才……他们说那个事,你知道么?”一旁的李冬明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你们说的什么?”何奔说:“莫嫂,县委赵书记和县纪委周书记他们都下来了。
他们这就去竹山垭村了解情况。你回去吧,没事的。”莫胡子的女人瞅了瞅赵祥生和周明勇,就走到赵祥生面前,轻轻道:“这位就是把县里两个搞贪污的大局长弄去坐牢的那个姓周的书记么?”赵祥生指着周明勇道:“你说的周书记是那一位。我姓赵。”莫胡子的女人就走到周明勇面前,也不说话,只是定定地看了周明勇一眼,两行眼泪刷地就流了下来。这下可让周明勇有些不知所措了,连忙劝她道:“有什么委屈你慢慢说,别哭啊。”莫如华只哽咽着说了一句:“终于把铁面书记盼来了呀。”眼泪也不擦,转身匆匆下山去了。周明勇的心里像是被什么重重地撞击了一下,盯着她的背影,眼前却总是晃动着那一双满含着泪水的眼睛,口里喃喃地道:“这是为什么啊,这是为什么啊。”赵祥生问李冬明说:“这个女人刚才还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怎么一下又哭起来了呢?”何奔一旁道:“她是大岩村莫支书的女人,可能她还不知道她男人被抓走了。”赵祥生盯着何奔说:“不见得吧?不知道她男人被抓走了,她哭什么。”郑秋菊说:“我们苦藤河乡虽然不通公路,有几个村连电话也是要通不通的,但就是怪,只要出芝麻大的事,不用三个时辰,全乡就都知道了。她男人被抓到县里去了,她能不知道?说不定她到竹山垭村,就是为她男人被抓的事。”几个人来到竹山垭村的时候,竹山垭村竟然静悄悄的。家家户户的大门紧闭着,看不见一个人影,偶尔只听到几声狗吠。李冬明将赵祥生和周明勇几个人带到全安家门前,全安家的门也关着。李冬明叫了几声没有人应,自言自语道:“这就怪了,阳天白日,一个村不可能看不见一个人嘛。”赵祥生说:“那边屋里好像有响动。”郑秋菊走到那边屋门前,果然听见屋子里有说话的声音。从窗户往里面看,屋子里关着两个小孩。郑秋菊对屋子里叫道:
“小孩,快开门。”屋子里的孩子被吓得大哭起来,“我爹说了,不准开门的。”“你爹到哪里去了?”“我爹不让我们告诉人家的。”郑秋菊哄他们道:“我们是乡里来的干部,快告诉我们,你爹在什么地方。我们找他有重要事情。”一个大一点的小孩说:“我不告诉你,你骂过我爹,你不是好人。”气得郑秋菊眼泪都出来了。李冬明见状,问道:“你们认得我么?”“你是乡里的干部。前天要我爹交集资款,你也骂过我爹的。
不过我爹说,他只有一点点恨你。”“告诉我,你爹到哪里去了。”“在仓库里开会。”“仓库在哪里?”“就在那边村口。”郑秋菊有些没好气地说:“我们看看去,说不定他们又在商量什么见不得人的阴谋诡计。”何奔这时不知怎么地额头就冒出了汗水,他大声地叫喊道:
“全支书,你们在哪里?县里赵书记和纪委周书记来了。”郑秋菊在何奔大声叫喊的时候,早已来到仓库的门前,这还是在集体时生产队修建的仓库。由于竹山垭村穷,人民公社改成乡之后,当时的村办小学没有校舍,就将仓库改成了学校。后来,乡政府说没有工资给竹山垭村的老师,村里自己又负担不起,村小也就给撤了。竹山垭村的孩子全都要到大岩村乡完小去上学。但这间仓库仍然没有被拆掉。竹山垭村的群众说孩子们去大岩村读书太远,希望什么时候村里能再把小学办起来。
郑秋菊推开仓库大门的时候,全安也正好来开门:“李书记你们都来了呀。”全安的脑壳被砖头砸了一个包,还有一道口,不好敷草药,他女人将他的头发剪去了许多,敷上草药之后,再在脑壳上横着包了一块布。胳膊上的伤口也还没好,用一块纱布吊在脖子上。那样子就像电影里面被八路军战士打伤过后抱头鼠窜的汉奸,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全安走出仓库,很不自然地对大家笑了笑,随手想把仓库的大门拉上。
郑秋菊早已看见屋子里全是人,将门推开说:“阳天白日,你们村这么多人关着门在里面商量什么呀。”何奔上前问道:“你们是在退集资款?”全安忙说:“是的,我们正在退集资款哩。”这时满屋子的人都站起身:“集资款退了,我们回去啊。”人们拥出大门,一下全走了。
赵祥生和周明勇站在一旁,看着这些衣衫褴褛的人们慌慌张张地走远了,他们的心里都不由生出了疑窦。
郑秋菊拦住全安说:“全支书,恐怕不是退集资款吧,退集资款要关着门做什么,还交待孩子不要告诉外面人你们到哪里去了。”全安反问道:“我说是退集资款,你说不是,那你这个做乡党委副书记的说说,我们是在做什么啊?”全安将那只被邓启放砍伤的胳膊抬了抬,一双眼睛盯着郑秋菊,像牛卵子一样,瞪得溜圆,像要冒出火来。
郑秋菊被全安的话顶撞得有些尴尬,往后退了半步,说:
“我怎么知道啊,我知道就不会问你了。”“你问我,我就说是退集资款。”全安一点都不给郑秋菊面子,“你要是不信,那你就不要问我好了。”“谁负责退?”郑秋菊脸面红一块白一块,但她还是这样追问道。她知道,丁安仁要她跟着赵书记他们下来,一个主要任务,就是要把下面村里的情况,赵书记他们在下面听到了什么,做了些什么,全部掌握住,以便对付;再一个就是不能让下面村里的人,背着他们一个劲地说他们的坏话。该封的要封,该堵的要堵。“我们村不是你郑书记负责,你问这个做什么?”全安过后就问李冬明:“李书记,上午县公安局在我们村抓走了两个人,还将大岩村莫胡子也抓走了。我要不是被围墙砸破了脑壳,听说我也会被抓走的。你知道不知道他们抓人有什么标准没有?”李冬明说:“我从县里刚回来,抓的哪三个人我知道,他们对我说了。为什么要抓他们,我就不怎么清楚了。”“你说丁县长叫人抓莫胡子他们有没有道理?”李冬明看了赵祥生一眼,不做声了。全安就对赵祥生说:
“赵书记,我请你评评理,他们抓人怎么连被抓的人犯什么罪也不调查清楚,想抓谁就抓谁呀。”赵祥生说:“我下来的时候就说过了,我们这次下来,主要是听听群众的意见,不干预公安司法部门执法办案。田跃他们抓谁不抓谁,完全是他们自己的事情。我不好过问,也不能过问。”赵祥生这样说过,两眼瞅着这个满脸愁苦的村支书,摸了摸他脑壳上包得严严实实的布条,又摸了摸那只被砍伤的胳膊,说:
“全支书,这次让你吃苦了,我看你还是要到医院去上些药,这样会不会出问题呀。”周明勇一旁对李冬明说:“如今基层工作不好做。特别是村一级的干部,上面的工作往下面压,村里群众的矛盾也多,纠纷也多,都要靠他们解决。可他们又不是正式的国家干部,还要靠自己劳动养活自己。他们的困难是可想而知的。你们要多多关心体贴他们才是。”郑秋菊一旁说:“他们每个月有五十块钱的补贴。”过后就轻声嘀咕道,“装得可真像。”没料到她这话被赵祥生听见了,批评她说:“你这个乡党委副书记,这样一种心态对待下面的干部,怎么不挨群众的骂呀。”全安站在那里,他们说的话他一句也没有听见,他还在想刚才赵书记说的行政不干预公安司法办案的话,他的脸面有些发黄,站在那里,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赵祥生,好久没有做声。何奔一旁见状,说:“两位书记大老远地到竹山垭村来,你这个做村支书的不能让他们老是站在这里说话吧。”全安问:“到我家去呢,还是要深入基层,访贫问苦?”赵祥生说:“客随主便。”“那就跟我走吧。”全安说着,自己前面走了,一边走还一边不服气地说,“行政不干预公安司法办案,那丁县长是代表行政还是代表公安司法?他怎么叫抓谁就抓谁!”几个人跟着全安来到村子旁边山脚一户人家。这户人家姓赵,有五口人,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娘,儿子名叫赵福林,儿媳姓白,一个孙子,一个孙女。一家五口人住在一间破烂的木屋里。
木屋的壁板是用细树枝织成的,站在外面,可以一览无余地看见整个屋里的一切。里间是卧室,卧室里摆着两张床,一张床是祖母和孙子孙女睡,另一张床是儿子媳妇睡。床上没有被子,只有两件破蓑衣。屋子里除了两张床,就只有一个大木桶了。赵祥生打开木桶,里面有半木桶苞谷。外面屋子里也是空荡荡的,火塘上架着一口铁锅,铁锅里煮着红薯。赵福林的老娘和孩子正围在火塘前吃红薯。赵祥生走过去看了看,问蹲在屋角落里整修农具的赵福林:“中午吃的红薯?”“不吃红薯吃什么?”赵福林头没抬,冷冷地道。
“一年能收多少粮食,够吃么?”赵福林那满是皱纹的脸上全是布满的愁苦。他突然把手中的农具往地上一抛,大声地咒骂起来:“如今一些人把我们做农民的当猪了,当畜牲了,一年累死累活,收下的粮食交皇粮国税还不算,乡政府这种费那种费比牛毛还要多。真是剥我们的皮,榨我们的血呀。你们是县里下来的大官,你们说说,我们做农民的还活不活?”赵祥生没有料到眼前这个看上去老实木讷的农民会来这么一下子,说:“你们夫妇俩这么年轻,劳动力也不差,乡政府的费再收得多,家里也不会是这个样子啊。”“不是这个样子,那你说又能是什么样子?”赵福林目光冷冷地看着赵祥生。
“不能搞点副业挣点钱?”“搞什么副业?种的小菜没有地方卖。外出打工么,我们这么大年纪了,没人要,人家要年轻漂亮的姑娘。到山上挖点中药材卖,还要抽百分之三十的管理费。听说今后乡政府还要收人丁费,收婚嫁喜酒费,日他娘啊,乡政府今后只怕还要收农民晒太阳和淋雨的费了。”“乡政府集资修桥,就是为了让你们能尽快富起来,你们为什么不愿意交集资款,还要去乡政府闹事?”“哪个说我们不愿意交修桥集资款?我家把猪卖了,把鸡卖了,还卖了两百斤黄豆、三百斤苞谷,才把一千五百块钱凑齐。
我们村里大部分人都是卖猪卖鸡卖粮凑钱交的集资款。”郑秋菊一旁说:“你们既然愿意交集资款,为什么突然又要乡政府退钱呢?”“群众不放心,又怕顾家富那杂种拿着我们的汗水钱去借鸡下蛋。”赵福林横了郑秋菊一眼,说道,“你就是人们说的那个白皮萝卜么?你行啊,你有能耐啊。”过后就又是一声让人心里发颤的冷笑。
郑秋菊连连后退了好几步:“你,你……”说了几个你也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你对农民瞪什么眼睛,群众说话你认真地听着嘛。”赵祥生瞪了郑秋菊一眼,说道。
郑秋菊那张胖得瓢瓜一样的脸被说得通红,许久没敢再做声。李冬明一旁问赵福林:“你们村里今天把集资款全退了?你的集资款也领到手了?”赵福林看了全安一眼,不做声了。
这时,赵福林的老娘突然伤心地哭起来。让赵祥生和周明勇都不由吃了一惊。周明勇问老人哭什么,老人说她女儿出嫁三年了,从来没有回来过,她特别想她。
赵祥生问她女儿嫁到什么地方去了,三年也不回来看望老娘。全安说:“她女儿是不是真的嫁人了,还弄不明白,三年前在顾家富的酒家打工,后来突然不见了,过了快一年时间,才从福建那边寄来一封由别人代写的信,说是她已经在福建那边结婚了。”“你们没去看望过她?”“哪有路费钱。总不能讨饭去福建吧。”赵福林瓮声瓮气说。
周明勇要赵福林将他妹妹的信拿来看:“你要给你妹写封信,叫她回来一趟,说她的老娘很挂念她。”“写了,她连信都没有回。”“我们乡还有两个姑娘,是茅山冲村人,和她一块走的。至今也没有回来。她们都不识字,信都是请人代写的。她们是怎么走的,为什么要走,在那边生活得好不好,生孩子了没有,也没有人知道,一直是一个谜。”赵祥生和周明勇从进了赵福林的家门,脸色就变得十分的难看。两人劝了老人一阵,才离开他们家。
全安问:“还去哪家?”“每家每户都看看。”赵祥生心情沉重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