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怀礼死的当日下午罗玉璋带着他的骑兵队赶到了永平镇,看到自己的心腹爱将被枪打成了马蜂窝,他心中顿生兔死狐悲之感,禁不住鼻子一酸,落下?惶之泪。
耿秀娟早已哭成了泪人。仅仅半天工夫,一个俏丽佳人换了个面容似的,面色灰青,乌发散乱半掩着面目,一双丹凤眼红肿木然无神,鼻涕泪水糊了一脸,哭嚎一声,半晌缓不过气来。她的母亲陪着她哭泣,两个姐姐在一旁劝慰,可泪水也流了一脸。耿老二圪蹴在一旁,手里捏着不冒烟的烟锅,霜打了一般,嘴里不住地喃喃自语:“这是天意,这是天意啊!”
耿秀娟做梦也没想到,早晨王怀礼威威武武地出了门,此时却成了一具死尸!她只想着这一回选准了男人,能舒舒心心平平安安过一辈子好日子。可万万没有料到,她仅仅只跟这个男人做了两天两夜的夫妻。早晨回到娘家,街坊邻居都十分羡慕她跟了个好女婿,回家身后都跟着两个背枪的护兵,县长的太太恐怕也没有这么牛气吧。进了娘家门,前来贺喜的亲戚朋友都高看她一眼,未开言先七分笑。她和母亲把煮面的汤锅烧了一滚又一滚,却迟迟不见王怀礼上门来,急得她在肚里把徐云卿骂了几十遍“老混蛋”!后来她听见后街方向响了一枪,却并不在意。再后来,她的父母等不及了,让小儿子去徐家催姑爷。工夫不大,她的兄弟慌慌张张跑了回来,说是姐夫被人打死了。一家人惊得目瞪口呆。她先是一怔,随后扔了手中的茶具,疯了似的往外跑去……
当耿秀娟看到倒在一汪血水中的丈夫时,嚎叫一声,就扑了过去。临出门时一番缠绵恩爱还历历在目,顷刻便成了南柯梦中人。她悲痛欲绝,放声大哭。她不怨天尤人,只哭自己命不好。
王怀礼和两个卫兵的尸体被搬回到镇公所,停尸在三张床板上。杨玉坤和徐云卿等一干乡绅名流陪着罗玉璋站在死尸前,面色凄然。杨玉坤看着嚎天悲地的耿秀娟,叹息一声:“唉!这女人真是可怜啊!”
罗玉璋今儿一身戎装,双手抱在胸前,一张脸灰青可怕。王怀礼结婚时一连给他下了三次请柬,可他没有来,只是送了一份丰厚的礼品。不是他不给王怀礼面子,实在是他不愿意再来永平镇。自从上次在徐家遇刺后,他便对永平镇这地方心存疑惧,认为这地方不吉利,是他的克星。今儿清晨王怀礼遭枪杀,中午便有快报报知他。他顿时大吃一惊,问快报是何人所为?快报说,十有八九是刘十三下的手。他思之再三,永平镇再险也得闯一回。不然的话,西秦人会骂他是缩头乌龟;再者,手下的人也会寒心。他当即带着骑兵队飞驰永平镇。
来到永平镇,看到王怀礼和两个卫兵的惨状,罗玉璋不寒而栗,直骂刘十三太残了,心里发誓:“有朝一日擒住刘十三,定要碎尸万段。”随后,他看到了耿秀娟,就明白王怀礼为啥要娶一个寡妇。可王怀礼只享受了这个美艳女人两个晚上。他在心里为王怀礼感到惋惜。
罗玉璋用眼角觑着新婚未几又做寡的耿秀娟,手捏着宽大结实的下巴,腮帮上鼓起了咬肌。他决定做件出乎人们意料的事,一来祭奠心腹爱将的亡魂,二来敲山震虎,三来也不枉此次永平之行。
翌日,罗玉璋亲自主持,为王怀礼大办丧事。
镇公所门前高搭灵棚,灵棚里停放着三口黑漆棺材。两班乐鼓手鼓着腮帮“呜呜哇哇”吹着唢呐,几十个僧人在灵前做着道场,磬敲钟鸣,诵经念佛,焚香礼拜,超度亡魂。铭旌、贯钱纸、金银斗等祭物挂满了灵棚,沿着大街左右续挂而去,挽联上面的署名都是永平镇的乡绅名流。耿秀娟披麻戴孝跪在灵前右侧的蒲团上为王怀礼守灵。突然的变故使这个俏丽的女人花容尽失,骤然间衰老了十多岁。灵棚左右分站两个持枪的团丁,给悲伤的气氛平添了许多杀气。
对面的广场上搭起了戏台,请来县上有名的“黑牡丹”戏班唱三天三夜连台戏闹丧。永平镇在这一带虽为大镇,却很少有热闹的场面。凡有婚丧嫁娶之类的红白事,镇里的民众都去瞧热闹,人人欢喜得像过大年。王怀礼的丧事如此大操大办,可谓盛况空前,附近十里三乡的民众都赶来瞧热闹。一时间永平镇沸腾得似乎到了年关。
罗玉璋怕刘十三又来突袭,调来两中队团丁,加上骑兵队以及王怀礼的中队,兵力有四百余人,撒在永平镇四周严加防范。
三天后,是王怀礼等人尸骨入土的日子。
这天早晨,永平镇各家店铺破例没有开门营业。街上几乎没有人走动,只有几条游狗在街上东嗅嗅西闻闻搜寻着什么。
太阳如同一个血红的火球挂上了树梢,突然三声枪响,随即钟响磬敲、唢呐齐鸣。少顷,众声齐喑,牛皮鼓急敲起来,有人高声呼喊:“起丧了!”各样法器又一齐奏响。
又是三声枪响,只见从镇公所走出一队身着紧身黑衣黑裤的壮汉。他们走进灵棚,抬棺装上灵车,随后抬起灵车缓缓前行。灵车前幡旗铭旌高扬,几个头戴孝帽的汉子大把撒着纸钱,纸钱纷纷扬扬犹如雪花飞舞。紧随其后是数十名汉子挑着贯钱纸、纸的金山、纸的银海以及五光十色的祭品。灵车后是穿白戴孝的亲戚朋友及门族中人等;次后是罗玉璋及永平镇的乡绅名流;再后是一队全副武装的团丁。罗玉璋的骑兵队行走在灵车的两侧,马蹄哒哒,踢起一股冲天黄尘。
众人拥在大街两旁瞧热闹,都被肃杀的阵势震慑住了,没人大呼小叫胡拥乱挤,只是默默地观看。一只大公鸡在一堵土墙上单腿独立,突然“喔喔”地叫了一声,倒把众人吓了一跳。一头老母猪带着一窝猪娃从一条小巷蹒跚而来,被灵车拦住了去路。老母猪抬起头望着游龙似的送葬队伍深思着,忽然它好像明白了什么,转头带着孩子们撒腿就跑……
送葬队伍出了镇东门。在东门口的十字路口灵车停下了。这是乡俗,孝子及亲友在这地方对亡魂进行最后的祭奠。
在各种法器声中,充当司仪的汉子高声喊道:“孝子祭奠!”
两个卫兵都是外乡人,没人祭奠。王怀礼没有子嗣,耿秀娟被两个姐姐搀扶着代祭。镇民们远远聚在四周观看。耿秀娟换了一个人似的,昔日的花容荡然无存,面色青灰,头发蓬乱,形若饿鬼,木呆呆地在两个姐姐的搀扶下行了三叩九拜大礼。
司仪又喊:“亲友祭奠!”
罗玉璋率先带着一伙军官,肃立灵车前,行了三鞠躬礼。随后是杨玉坤、徐云卿及镇上的头面人物上前祭奠。再后是众亲戚烧纸钱祭奠。
罢了,司仪高喊:“起丧!”
灵车缓缓启动,两个壮汉代耿秀娟的两个姐姐半搀半架地把耿秀娟弄到了灵车前,一个壮汉把放在棺材盖上的孝盆塞到了她手中要她摔。耿秀娟完全成了木偶,任人操纵,糊里糊涂摔碎了孝盆。
围观的人群一片哗然,孝盆自古到今都是由孝子来摔,没有子女的由人从棺材上代推摔碎即可,还从没有让妻子来摔的。这事做得有点出格!众人隐约觉得今天要出点啥事。
灵车加快了行进速度,直往镇东二里外的公墓地。好奇爱热闹的镇民们尾随在灵车后,迤逦而行。远远看去,人流似一条游龙在黄烟中奔走,蔚为壮观。
到了墓地,灵车落地,又如在镇东门外十字路口一般,耿秀娟及亲戚友人行祭奠礼。礼罢,便抬棺下葬。
棺材下到墓穴,打墓拱黑堂的匠工下穴蹬棺材入黑堂。按习俗,这时应让孝子下墓穴拂拭棺盖上的尘土,盖上铭旌。王怀礼没有子嗣,这个礼仪本该免去。众人等匠工上了墓穴开始掩埋墓穴。却在这时,罗玉璋的卫队长郭栓子一声喝喊:“慢着!”
众人皆惊,停住了手,面面相觑,不知出了啥事。这时只见两个手持盒子枪的团丁跳出人群,奔过去喝令耿秀娟下墓穴行此礼仪。
唢呐声似乎突然低沉了许多。神情悲切的耿秀娟吃了一吓,停止哭泣,痴呆呆地望着喝令她的团丁,禁不住打了个冷战。搀扶她的两个姐姐也惊呆了,面面相觑。王怀礼死后,耿秀娟披麻戴孝为其守灵,今日在十字路口行晚辈祭奠大礼,而且扯幡摔孝盆,不仅完全尽到了一个为人之妻的职责,而且做出了超常之举。王怀礼九泉下有知也会瞑目的。现在竟要她下到墓穴为王怀礼拭棺盖铭旌,这是前无古人的事啊!
“快下去,不要误了埋丧的时辰!”持枪的团丁又厉声喝喊。
耿秀娟的大姐壮着胆子说:“世上没这个理呀!”
“快下去,少说废话!”
耿秀娟的大姐又说:“我妹子好歹也嫁给了王怀礼,有啥话让你们罗团长来说。”
大个子团丁说:“这就是罗团长的命令!”
小个子团丁说:“这又不是啥难事。孝盆都摔了,下去擦把棺材有啥难肠的。下去吧,快下快上,不要误了时辰。”
大姐还想说啥,被耿秀娟拦住了。她看出今儿的事,由不得她,下去也得下,不下去也得下。她慢慢站起了身,两个姐姐紧紧拽着她的胳膊。她回眸看了两个姐姐一眼,让姐姐松开手。此时,她倒不觉着悲伤。她面色平静,环视了一下周围,见众人都在看她,竟羞涩地笑了一下。她整整衣服,理了一下额前的乱发,径直走到墓穴跟前,突然一跃,跳了下去。
喝令她的两个团丁走到墓穴跟前,眼看着耿秀娟钻进了黑堂,退身一声喝喊:“埋丧!”
唢呐突然哑了。四周的人都惊呆了,停止了各样动作,空气似乎也凝固了,让人感到窒息。
郭栓子见此情景,雀跃出了人群,手提盒子枪,又厉声喝喊:“埋丧!”
人群一阵骚乱,却没人动手埋土。只是紧握着手中的工具。
郭栓子手中的枪响了,枪口冲着天。紧接着四周是一排枪响声,如同晴天炸雷。众人大惊,回头张望。只见身后围着一圈荷枪实弹的团丁,一边朝天放枪一边朝他们逼近。
耿老二和王家的几个亲戚站在一起,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耿家的两个女儿喊叫着妹妹的名字,朝墓穴扑去,被几个团丁拖了回来。两个女儿扑向父亲,哭喊一声:“爹……”耿老二这才如梦初醒,踉踉跄跄地奔到罗玉璋面前,咕咚跪倒在地:“罗团长,求求你放了秀娟……”老泪如同雨下。
罗玉璋背转过身去,取出一支雪茄叼在嘴上。耿老二转身抱住了站在一旁的杨玉坤的腿,泣不成声:“杨镇长,求求你……”
杨玉坤也惊得变颜失色,拉了一把身边目瞪口呆的徐云卿。徐云卿醒过神来,明白了杨玉坤的意思。两人慌忙奔到罗玉璋面前,杨玉坤颤声说道:“罗团长,这样恐怕不妥吧……”
徐云卿也惶然地说:“罗团长,这样做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呀……”
罗玉璋喷了一口烟,冷冷地说:“你们不必多说。怀礼为国捐躯,堪称烈士。耿秀娟是他的爱妻,理应为他尽贞节之忠。我这样做是成全他们夫妻的恩爱之情,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
杨徐二人惊愕不已。此时又听郭栓子喝喊一声:“埋丧!”耿老二顿足嚎啕大哭:“老天爷呀……”被两个团丁强行拖开。
杨徐二人又凄然说道:“罗团长,不可这么做呀……”
罗玉璋冷笑道:“我怎样做还要你们教我吗?”
二人惶然语塞,知道再说什么也无济于事。罗玉璋手一招,一个团丁走过来,拿出两锭银洋。罗玉璋说道:“杨镇长,这一百块大洋交给耿老二,让他颐养天年。”
杨玉坤手抖抖地几乎拿不住银洋,四周又响起一阵枪声,惊得人心战肉跳。有人禁不住威逼开始动手埋土了。渐渐地,动手的人愈来愈多……
很快,苍凉的原野拱起了一座新坟。
此时,太阳升起了两竿子多高,如同血浸了似的赤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