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瞒天过海假戏真做这套把戏,罗玉璋是个行家里手。他就是靠这一套起家混事的。他故意把声势造得很大,让满世界的人都知道他罗玉璋要出兵剿匪了。到时候就说有人走漏了风声,中了刘十三的埋伏。这样,匪也剿了,差也交了,没有得罪刘十三,自己也没有损伤,岂不是一石三鸟的美事。
墩子在山寨呆了一日,不见刘十三回山,心急如焚。
第二天,他在窑洞实在呆不下去,便出来散闷。几个留守的喽?都认得他,见他不是下山,也没有理会他。山寨不似以往,看不到几个人影。他估计刘十三的人马是倾巢出动了,暗自思忖: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此时不走,还待何时!便留心观察四周地形。
这地方是兔儿岭的最高处,有四五十户人家,一律住窑洞。刘十三夫妇和他的亲随卫兵住在关王庙内,其他人马住在庙外四周的窑洞。这里是台塬地貌,三面环坡,坡长且陡,近乎直立,生长着密密麻麻的洋槐和各种杂树。此时已到立夏,洋槐花盛开,槐花洁白如雪,芳香扑鼻。南边有条弯曲的小道通往山外,易守难攻。
墩子心里暗暗赞叹刘十三选了个好地方。他虽说没带过兵打过仗,却在镖局干过好几年,看得出如果在坡口设一班人马,百八十人也难攻上来。如果想从这地方出山,恐怕也不易。他放弃了从南边出山的想法,信步转悠,一双目光搜寻着其他路径。他隐约看见有条如蛇的小道隐没在杂草丛生的密林中,刚想过去仔细看看,两个持枪的喽?突然不知从啥地方冒了出来,厉声喝道:“干啥去?”他情急生智,说撒泡尿,随手解开裤带掏出那家伙就尿。两个喽?不再说啥,转身钻进一个十分隐蔽的窑洞。他松了口气,把这条隐蔽的小路记在心中,又去别处转悠。
吃罢晚饭,墩子没有点灯,躺在炕上假寐。他在头脑里谋划着逃走的方案,等夜静更深再行动,那引荐信和褡裢没法要回来了,只好作罢。许久,他爬起身,把浑身上下收拾得利利索索,轻轻拉开门出了窑洞。
虽已是初夏季节,山风却紧,颇有寒意。墩子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他仰脸看天,一片乌蓝,星星满天闪烁,上弦月已挨住了山尖。四周一片寂静,山风从这个树梢呼啸到那个树梢,在静夜里显得格外肆虐。不知什么鸟不时地发出几声婴孩似的哭叫,令人毛骨悚然。
墩子估计已是夜半时分。他抖擞精神,准备从白天察看到的坡道摸下山去。他轻手轻脚朝北走去,没走多远,黑暗中闪出一个人影拦住了他的去路。
墩子大惊失色,使出一个马步蹲裆式,准备迎击对方。
“把我也带上吧。”是个女人的声音。
墩子悬起的心松了一松,借着昏黄的月光,他认出拦路的是刘十三俊美的压寨夫人。原来他这两天的行动一直没有逃出这个女人的一双眼睛。
墩子故作不解地问:“带你上哪儿去?”
女人说:“下山去。”
“你是压寨夫人,咋能下山!”
“你是山寨的贵客,为啥要下山?”女人反问一句。
“你是主我是客,客总是要走的。”
“刘十三不是要给你把交椅让你坐么?”
“我不稀罕。”
“我也不稀罕做压寨夫人。”
墩子有点儿不耐烦了。他不想跟这个女人多纠缠,可一时想不出啥法子来摆脱她。女人这时递过一样东西:“给,这是你的褡裢和书信。”
墩子很是惊奇。他没想到还能拿回自己的东西,接过褡裢,把书信藏在怀中。
“带我走吧。”女人哀求他,一双乌眸眼巴巴地看着他。
墩子沉吟不语。该不该带上这个女人?她虽是刘十三抢上山的,但毕竟是刘十三的老婆。刘十三虽是土匪,可却以朋友之礼待他。他不辞而别已经有点儿对不住朋友了,要是再带走朋友之妻,就太不够意思了。
“山上的日子再好也是土匪过的日子,带我走吧。”女人不住地哀求。
墩子还是沉默不语。
女人侧目看着方向,忽然说道:“这条路你走不出去。我知道哪条路能走。”
这句话打动了墩子的心。他一咬牙,心一横,决计带上这个女人出山。他看着两手空空如也的女人,说:“你快去拿你的东西吧。”
女人说:“我是这样上山的,也该这样下山。他的东西我一件也不要。”
墩子一怔,禁不住重新打量了女人一眼。夜色中的女人迎风而立,似一枝柳枝,柔弱却又坚韧。
“咱们走吧。”墩子说:“这地方久停不得。”
“往这边走。”女人头前带路。
月亮落下了山,天色昏暗了许多。女人带着墩子来到西南角。他俩伏在草丛中,看着两个喽?持枪而过。女人拉一下他的衣角,示意他快走。
一条依稀可辨的山路如蛇,在树木草丛中蜿蜒。女人在前头走,墩子紧随其后,虽然不时地弄出声响来,却被山风刮得无影无踪。走着走着,女人忽然停住了脚,他便也收住了脚,心急如焚,忍不住问:“咋不走了?”
女人不吭声,只是低头搜寻什么。他的眼睛也追过去搜寻,草丛中分岔出两条小径,一左一右。女人仔细辨认半晌,踏上左边的小径。
“不会错吧?”墩子不无担心,手心捏着两把汗。
“错不了。”女人回答得很肯定,“那条路上有暗哨,出不去。”
走不多远,女人不知道被啥东西绊了一下,“哎哟”叫了一声,跌倒在地。墩子急忙上前扶起女人,问跌伤了没有。女人说没有,再走时却牙疼似的吸着气,速度也慢了许多。照这个走法,天亮前无论如何也下不了山。女人却越走越慢,吸气声愈来愈重。他心急如焚,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禁不住抬头看天,东方隐隐出现一抹白色。他心一急,疾走两步,搀扶起女人的胳膊。女人一怔,抬眼看他。他说:“得走快点,要不然天亮前就出不了山。”
女人点了一下头,便由他搀着。他先是觉着女人的身子很轻,似一团绵软的云。渐渐地,女人的身子越来越重,似一堆无骨的肉坠在他的身上,以致使他的脚步不得不慢点。
“咱们歇歇吧。”女人呻吟似的说。
他松开女人,大口喘着气。
女人抽了筋似的,一摊稀泥样地坐在地上。
少顷,他催促说:“走吧。”
女人说:“走。”挣扎半天,却站不起身来。
他急忙俯身去看,原来女人崴了脚腕,已经肿起一个大包来。
“我走不了了……”女人带着哭腔。
他急得干搓手,不知如何是好。扔下女人一走了之,于心何忍!再说,若不是她,怎么能逃脱?带上女人走吧,她崴了脚腕走不了路是个累赘。若再延误时辰,赶天亮前下不了山,麻烦就大了。
“你可不能丢下我不管……”女人泪流如雨,一脸的可怜相。
他仰脸望着东方,透过枝叶东方已经开始泛白。
“刘十三要是抓住我,我就没命了……”女人泣不成声。
他咬牙一跺脚,取下肩上的褡裢搭在女人的脖子上。女人止住悲声,呆呆看他,不明白他要干啥。他蹲下身子,说了声:“来,我背你!”
女人略一迟疑,便挣扎起身,趴在了他的背上。女人在他的背上似一捆有分量的棉花,他的两条胳膊不由自主地往紧箍了箍。下山的路很不好走,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下摸,身子不时地东倒西歪。好在他身强体健,又有功夫,没有跌倒。女人的一条柔臂蛇似的紧缠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不时地为他撩开横挡的树枝。
走了一程,女人在他耳边轻声说:“歇歇再走吧。”拿出手绢替他拭擦额前的汗水。女人温热的鼻息在他脑后耳畔轻吹,秀发轻刷着他的后颈。他心头顿时涌起一股热浪,平添了不少气力。
“这时不是歇的时候。”他说了句,加快了脚步。
小径两旁的树木渐渐稀疏了,坡势也平缓了许多。墩子知道已快出山了,心里一喜,抖擞精神,步子放得更快。女人在他背上被颠得上下起伏,胸前的两团丰乳上下拥动,刺激得他浑身发胀,心有所想。他竭力抑制住心头潮起的欲望,快步前行。
黎明时分,他们终于下了山。道路宽阔平坦了,不再有树木杂草磕绊脚了。回首望去,兔儿岭黑黢黢耸立在他们身后。墩子长长出了口气,悬着的心放回了肚里。他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湿透了,晨风一吹,颇有冷意,只有后背被女人温热的身体暖得热烘烘的,十分地惬意舒坦。此时他虽然十分疲惫不堪,却有点舍不得放下背上的女人……
往前走出一里多地,天色大亮。可以清楚地看见远处有农人扛着农具去田里劳作。墩子觉得再也不能背着女人往前走了。
“咱们歇歇吧。”墩子喘着粗气说。
“歇歇吧,把你累坏了……”女人不无心疼地说。
他放下女人。女人坐在路边的田埂上,他把自己放平在地上,放松了全身的筋骨,闭目养神。少顷,他睁开眼睛无意中看了女人一眼,女人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正痴痴地看他。他身上立时着了火似的,面孔一红,禁不住心头撞鹿,慌忙避开女人的目光,掉过脸去看东边。
浮在天边的几朵白云正在着色,由粉红变成橘红,由橘红变得血红,最后着了火似的化为烈焰,一轮红日在烈焰中冉冉升腾,大红灯笼似的挂上了树杈。
墩子忽然想到这里不是久停之地,收回目光,坐起身来问女人:“你还能走么?”
女人试着站起身,刚迈了一下步,疼得直“哎哟”。墩子皱了一下眉头说:“这地方久停不得。我到前面的村子给你雇辆车,送你去永平镇。”
女人连连摇头:“不不,我不去永平镇。你是把我往死处送哩。”
墩子一怔,不解地看着女人。
女人看着他说:“当初,我就不愿意嫁给吴清水。吴清水到我家去,拿着盒子枪指着我大的鼻子逼我大,说是不把我嫁给他,就要烧我家的店铺放我大的血。我大胆小怕事,跪在地上求我。我咋能看着我大给我下跪?就答应了……我要是回到家里,吴清水还不找上门去?再说刘十三能放过我?”
墩子呆住了,他没想到这些。
“你带我走吧。”女人一双企盼的目光望着他。
墩子一惊,醒过神来连连摇头:“这咋能行!”
“咋不行?”女人问。
墩子只是摇头。
沉默半晌,女人脸上飞起两朵红云,柔声问道:“你有媳妇么?”
“没有。”
“那……我给你做媳妇吧。”
墩子一惊,抬眼看着女人。女人一双眼睛含情脉脉地看着他。他垂下目光,慌忙摇头。女人的脸色一下变得惨白:“你嫌我是个残花败柳的身子?”
“不不……”
“那是为啥?”
好半晌,墩子冷静下来,抬眼看着女人,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我要为父母报仇!”
女人说:“这个我知道。”
墩子咬牙说:“你不知道!”
女人一怔,呆望着墩子。
“你知道么,罗玉璋是个残火手,不是我杀了他,就是他杀了我。大仇未报,我誓不成家。我不想让谁为我担惊受怕,也不愿牵连谁。”
女人明白了,泪光盈盈,不再说啥。墩子见此情景,心里也不是滋味,一时不知说啥才好。沉默半晌,女人开了口:“你送我到我姑家去吧。”
墩子问:“你姑家在哪达?”
女人说:“岐凤的青庙镇,你顺道送我去,误不了你的事。”
墩子点头答应,可心里在犯愁,此地距岐凤有七八十里地,女人又崴了脚,如何走得去?他抬头看天色,已日上树梢。这地面还在刘十三的活动范围内,白天行走,多有不便。不如先找个地方躲避躲避,也好养养精神,到夜晚再想法赶路。他把这个主意跟女人说了说,女人连说他想得周到,要他赶紧找个地方先躲起来。
墩子搀扶起女人,环目四顾。前面有个双岔路口,一条路向西,一条路向东。他多长了个心眼,南辕北辙,搀扶女人走上往东的路,女人疑惑地看他。他说:“山上的喽?真要来追赶,他们肯定只会往西而不会往东。”女人钦佩地频频点头称是。
这是一条牛马车道。路两边是半人高的长满嵩草的荒坎,荒坎上边是麦田。青青的麦苗正在拔节,显得生机勃勃。荒坎下边的牛马车道印着两道深深的车辙,车辙两边长着稀疏的车前草和蒲公英。车前草那脉络分明的肥厚叶片顺地面展开,蒲公英的锯齿状叶片扶持着几枝盛开的黄花。他们在牛踩人踏中挣扎生存,依然显得生机盎然……
墩子搀扶着女人走了一程,说:“你先歇歇,我给咱找个地方去。”说罢,跳上了荒坎。
女人急忙喊住他:“你不会扔下我不管吧?”
墩子看着女人,说:“你把我看成啥人了!”转身走了。
时辰不久,墩子回来了,喜滋滋地对女人说:“地方找着了,咱们走吧。”他把女人搀扶着上了荒坎,不远处有个更高的崖面。走过一片嵩草地,来到崖面跟前,女人这才看清崖面上有只破窑洞。这窑洞很隐蔽,在路那边根本看不见。
两人钻进窑洞。窑洞不怎么大,里边很干爽,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干草,还有烧过火的痕迹。显然这窑洞曾住过人。
“你看?徊?唬倍兆雍镒铀频姆?了个跟头,长长地躺在了干草上。
唬迸?人也面条似的软瘫在干草上。
两人谁也不再说话,静静地躺着。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女人呓语般地叫了一声:“冷!”
墩子从迷糊中惊醒,忙问:“咋了?”
女人又叫了一声:“冷!”
墩子翻身坐起,看见躺在身边的女人双手抱在胸前,蜷缩成一团。女人穿得的确单薄了一些,只是一袭结婚那天穿的红缎旗袍,在昏暗的窑洞里缺少温暖。他脱下上衣盖在女人身上。女人还是叫冷,他迟疑半晌,又脱下贴身衣衫给女人加上。女人依然喊冷。他不知所措,呆眼看着女人。女人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正痴迷地望着他,燃烧着一种火焰。
“抱着我……”女人的樱桃小口里吐出这几个字,面颊飞起两朵红霞。
墩子一直在心中为自己坚守着警戒标杆。可火大无湿柴,他被烈焰燃着了,身子不能自已地朝着女人靠近。女人已经迫不及待了,两条胳膊缠住了他的脖颈,一张俊脸贴住了他宽厚结实的胸膛。他再也按捺不住了,饿虎扑羊一般,箍住了那个柔软而滚热的身子。这女人不是那种羞羞答答只会被动接受抚爱的女人。她是一头小兽,在男人进攻的时候她也进攻,一只手不住地抚摸对方的肩膀、胸脯、脊背。她感到男人十分粗壮结实,而且带着一股英武的野性。她快活得发抖,又去热烈地吻他,将一个水津津的舌头伸进男人的嘴里。她如同小兽一般用牙齿咬他,用舌头舔他,一张娇嫩的脸盘与一张粗糙的脸盘相互摩挲,如牛蹭痒。他们在干草上翻滚了半天,终于联结成一体……
罢了,他们搂在一起,用各自的体温温暖对方。许久,女人呻吟起来,墩子惊问:“又咋了?”
“脚腕疼。”墩子坐起身,捧起女人的脚腕仔细看,踝骨处肿起一个大包。他是练武的人,自然懂得一些医跌打损伤之术。
“我给你捏捏。”墩子说着,便动手去捏拿按摩,这才发现女人是一双天足。“你没缠过脚?”
女人反问一句:“你嫌弃吗?”
“不嫌弃。我倒见不得小脚。我就想不明白,一双好好的脚为啥要受那么大的罪缠小哩。”
“你说的是真心话?”
“哄你干啥。”
女人笑了,笑得一脸灿烂。
“当初我妈也要给我缠脚,我嫌疼,又哭又闹。我妈心软也没硬逼我。后来我妈病故了,我大娶了后妈,后妈待我不好。我大惹不起后妈,把我送到了省城我大姨家。我大姨很疼我,送我进学堂念书,那里的女孩子都没有缠脚。”
“后来你咋回来了?”
“后来我姨夫做生意折了本,折得好惨,我在城里没法住了,就回来了。再后来就被吴清水抢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