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大街,来到一条小巷,进了一家名叫“十里香”的店铺。墩子原以为又是去吃什么名吃。刚才的臊子面实在是汤香面筋油汪,禁不住多吃了几碗,肚子有点儿发撑,就是有再好吃的东西他也咽不下去了。进了门才知不是饭馆,墩子有点宽心了。
老板是个半老徐娘的妇人,穿一身绫罗绸缎,头饰珠宝,面相富态,显然跟陈楞子很熟。
“陈营长,啥风把你吹来了。哟,还带着位兄弟,快请里面坐。”
墩子随着陈楞子走进大厅,落了座,便有人送上茶来。墩子只觉着这地方有些怪异,嗅到鼻子里的是一股女人的香粉味。
老板娘对陈楞子很亲热:“陈营长,让艳红陪陪你?”
陈楞子呷了一口茶,笑道:“让艳红陪陪我这位兄弟,我还是要春妮。”
老板娘面露难色:“陈营长,不知道你今儿个要来……春妮已经有客了……”
陈楞子脸色陡然一变:“是哪个?”
“王团长。”
“王大麻子?他咋占了老子的窝?”
老板娘赔着笑脸说:“陈营长,这事怨我。这些日子你没来,我便自作主张把春妮给了王团长。这样吧,我挑两个俊俏点儿的姐儿来陪你和这位兄弟,陪客费算我的。”
陈楞子反而火了:“你是说我出不起钱?”掏出一把银洋拍在桌上。
墩子已经明白这地方是妓院,很有些惶恐不安,见此情景,急忙上前劝说:“大哥,既然人家已经占了你的窝,咱们就走吧。”
谁知这话竟给陈楞子的心头火上浇了一桶油。他原本就跟王团长尿不到一个壶,这会儿火冒三丈地发作起来:“他妈拉个巴子,老子今儿个来专要春妮!”
老鸨脸色一变,甩出一张牌,不轻不重地说:“陈营长,好话我已经跟你说尽了,王团长我可惹不起!”
陈楞子雷霆大发,破口大骂:“你他妈的狗眼看人低!他王大麻子算个?子,老子还不尿他哩!”
就在这时,王大麻子搂着一个丰腴俊俏的姐儿出现在楼梯口。他是听见有吵闹声,跑出来瞧热闹,恰好听见陈楞子在骂他,黑麻脸顿时变得铁青:“陈楞子,你骂哪一个?”
陈楞子一怔,仰脸看去,王大麻子搂着春妮站在楼梯口,心头的火往上又是一蹿:“老子骂的就是你!”
王大麻子倒被陈楞子唬住了,愣在那达。怀中的女人突然格格笑了。王大麻子顿时灵醒过来,说啥也不能在女人面前丢了威风。他也破口大骂:“你他妈的算个啥玩意儿,狗仗人势!”扑下楼来。
陈楞子哪里肯示弱,日娘操祖宗地还骂。王大麻子恼羞成怒,大手一挥,喊道:“把这狗日的收拾一顿,叫他知道马王爷长的是三只眼!”他身后立刻扑出两个彪形大汉。这是他的贴身马弁。
两个马弁身手不凡,左右夹击直扑陈楞子,挥拳就打。陈楞子一个腾跃,闪身躲过两个马弁的拳脚,骂了句:“驴熊,还真敢上老子的身!”出手如闪电,一拳打在左边马弁的胸脯,随即身子一旋,一个扫堂腿过去,右边的马弁“扑通”倒在地上。陈楞子又骂:“跟师娘学的本事也敢拿到爷爷面前显摆!”
两个马弁恼羞成怒,爬起身又扑过来。陈楞子左躲右闪,又是拳脚并用,两个马弁又倒在地上。墩子本想上前帮陈楞子一把,却见两个马弁根本不是陈楞子的对手,也就站着没动窝,拿一双眼睛观战。春妮见两个彪形大汉被陈楞子打得东倒西歪,用手绢掩着口笑得如同风摆扬柳枝。王大麻子气得面色灰青,“唰”地拔出手枪,骂一声:“老子毙了你狗日的!”手中的枪响了。陈楞子急忙一闪身,子弹贴着耳根飞了过去,打在身后的白灰墙上,钻了一个黑洞。
“王大麻子,你个驴熊还真敢开枪!”陈楞子随着骂声跃身而起,飞起一脚,王大麻子的勃朗宁手枪脱手而飞,落在了陈楞子手中。
勃朗宁在陈楞子手中旋了几旋,逼近了王大麻子。失去了武装的王大麻子面如土色,呆瓷了眼望着陈楞子手中黑洞洞的枪口,连连打了好几个尿战,沁出了一身的冷汗。
墩子也吃了一惊,疾步上前拉了陈楞子一把,叫了一声:“大哥!”他真怕陈楞子开枪打死王大麻子,那就把祸闯大了。
陈楞子这时也冷静下来,冷笑一声,用勃朗宁指着王大麻子,说:“我打死你跟捏死个蚂蚁一样容易。看在师长的脸上,我饶了你这一遭!”退出枪膛的子弹,隔窗扔了出去,把枪插回王大麻子的枪套,黑丧着脸又说:“春妮是老子的人,你给我滚!”
王大麻子带着两个马弁抽身就走。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陈楞子,今儿个算你娃歪!”
陈楞子对着他的背影哈哈笑道:“王大麻子,你能把我的?子咬了!”
当天下午李信义就知道了在“十里香”争风吃醋的事。是王大麻子告的状。
李信义让人唤来陈楞子。陈楞子跷进客厅,只见王大麻子青着脸坐在沙发大口抽烟,李信义正笑着脸跟他说啥。李信义见他进了,脸色陡然一变,没问子丑寅卯就给了他一个耳光。他身子挺得笔直,木橛似的戳在那里,动也不动。李信义怒不可遏,当着王大麻子的面痛斥陈楞子,并责令他给王大麻子赔礼道歉。陈楞子心理极不情愿,但不敢违抗师长的命令。他踌躇半晌,冲王大麻子行了个军礼,口里说道:“王团长,上午兄弟多有得罪,你宰相肚里能撑船,甭和我一般见识。”
王麻子架着二郎腿,嘴角叼着烟,面孔望着天花板,似乎没听见陈楞子的话。陈楞子肚里立时蹿起了火苗,真想一脚平了王麻子的秤锤鼻子。李信义狠狠瞪了他一眼,他才没敢动窝。
李信义上前一步,笑着脸说:“生祥老弟,你也知道,楞子是个愣娃胚子,是个二杆子,甭跟他计较。”
王麻子这才转过脸来:“师长,不是我跟他计较。他娃娃也太那个了……”
李信义走过去,拿出一根雪茄烟递给王麻子,示意陈楞子点烟。陈楞子只好上前点烟,违心地说道:“王团长,甭跟我这个二杆子计较。”
李信义又瞪着眼睛训斥:“论年龄你是王团长的晚辈,往后如果再在王团长面前有非礼行为看我咋收拾你!”
王麻子虽是庸才,却也不糊涂。戏唱到此处他已经撑足了脸面,见好就收,起身告辞。
王麻子走后,李信义沉下脸说:“你尽给我闯祸!”口气明显转变了,饱含着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陈楞子讷讷地说:“师长,你甭听他说。那驴熊不是个好玩意儿!十个麻子九个怪,剩下一个也是害。我当时真想一枪毙了他……”
“放屁!”李信义的脸色陡然一变,“他好歹也是个团长,你凭啥毙他?你呀,真真是个愣娃生胚子!”
见师长发了火,陈楞子诚惶诚恐,把腰杆挺得笔直。李信义缓和了一下口气,说:“王麻子在军界上峰有后台,咱不能轻易招惹他,这是其一。他的一?三团就驻扎在岐凤城内,万一哗变了咋办?这是其二。干啥事不能不瞻前顾后凭一时的痛快。为人在世想干点事就要能喝下几桶恶水。记下了么?”
“记下了!”
“只怕你犯了驴脾气又忘了。”李信义在陈楞子头上敲了两下,“为了一个窑姐你就舞刀弄枪的,值么?”
陈楞子知道警报解除了,挠着头憨笑。李信义背着手踱了几步,问道:“楞子,你有看中的女人么?”
陈楞子一怔,看着师长。李信义说:“你该成个家了。看中了谁家的姑娘说一声,我替你作主,赶快完婚,生个一男半女好接续你陈家的香火。”
“师长!”陈楞子叫了一声,欲言又止。
李信义一摆手:“你不要说了,这回说啥也要给你成个家,哪个干大事的男人能成辈子泡妓院。你这匹野马早该拴上个笼头了。”
以前李信义好几次给陈楞子提亲事,陈楞子都嘻笑着打哈哈,说他不娶媳妇,老跟一个女人睡觉没味。李信义骂他是二球愣娃生胚子,早晚要栽在女人身上。
这次,陈楞子又嘻嘻一笑:“师长,我看中了一个女人,只怕师长不答应。”
“是谁?”
“春妮。”
“春妮是谁?”
“就是十里香那个春妮。”
李信义一怔瞪着陈楞子:“你真的要娶那个窑姐?”
“师长,你答应我吧。”
李信义很不高兴:“娶一个窑姐你也不怕羞先人的脸!”
“师长,你就不知道她有多迷人……”陈楞子耍着娃娃的脾气,死皮赖脸地恳求。“我跟春妮说过,这辈子非她不娶。我要失了言,她会笑话我言而无信,不是男子汉大丈夫。师长,你就成全了我吧。”
李信义寻思陈楞子这阵心火正旺,很难劝回头,再说也没个合适女人给他,便顺水推舟,一挥手说:“好吧,我替你把她赎出来。”
陈楞子“扑通”一下双膝跪倒在地:“谢谢师长!”
李信义倒是一怔,有点儿不高兴:“为一个女人值得给我行这么大的礼,真没出息!”
李信义出面,在岐凤地面没有办不成的事。春妮原本是五百大洋的赎身价,李信义只掏了二百大洋。
当陈楞子领着春妮站在李信义面前行礼道谢时,李信义也被春妮的美貌惊呆了。她不似一般烟花女子涂脂抹粉,珠光宝气。她着一身阴丹士林布做的袄裤,裁剪得十分得体合身,脸上未施脂粉,却白中透红,鲜嫩如荷花开放;梳一根黑油油的独辫,辫梢拖在浑圆丰腴的屁股蛋上很有一番风韵。李信义看得呆了,半晌回过神来,在陈楞子头上敲了一下,笑道:“怪不得你跟王团长拼命,果然是个尤物。你这个愣小子真有艳福啊!”
陈楞子挠着头看着春妮一个劲地憨笑。春妮含羞带笑地垂下了眼皮……
陈楞子的婚礼在师部礼堂举行,很是隆重。师长李信义做主婚人,参谋长汪松鹤做证婚人,全师营以上的军官都来祝贺。麻子王团长也来了。他似乎早已忘了以前的不愉快,在婚宴上喝得醉醺醺的,跟陈楞子称兄道弟。
陈楞子脱去戎装,穿了一领黑绸长袍,头戴呢子礼帽,两旁插花,斜披一条红绸带,显出几分斯文相。他满面春风和新娘子挨桌敬酒。
新娘子春妮今儿打扮得更是不俗。穿一袭红缎旗袍,薄施脂粉,发辫挽成发髻,斜插玉簪,两鬓插花,面含微笑,脸颊显现两个浅浅的酒窝,盛满着喜悦。
当他们来到麻子王团长桌前敬酒时,新娘子显得有点尴尬。王麻子脸皮却厚,嬉笑道:“新娘子好漂亮!陈老弟,晚上可得悠着点儿,当心把老二撑日塌了。”
周围人都被王麻子粗野的玩笑话逗得哈哈大笑,把婚宴的喜庆气氛推到了高潮。
婚宴一直延续到晚上十一点多钟,陈楞子原本就是个红脸汉子,今儿喝多了酒,此时脸色呈绛紫色。子夜时分,他送走了最后一拨儿客人,才步履踉跄地进了洞房。
洞房里两根大红蜡烛流着喜泪,跳跃的烛光喜庆着整个洞房。春妮应酬了一天,疲惫不堪,斜倚在床头的红缎被子上,手托香腮昏然入睡。
陈楞子顿觉心头燃起了欲火,干咽了一口唾沫,禁不住伸出手想去摸那地方。春妮猛然惊醒,看清是陈楞子,又嗅到一股浓烈的酒味,娇嗔道:“看你都喝成啥了。”
陈楞子憨憨地笑,痴迷迷地看着春妮。春妮在他额颅上戳了一指头,香腮旋出两个酒窝:“尽看啥,没见过。”
陈楞子心头一热,挨着春妮坐下,把她拥在怀中:“今晚夕你比在十里香更心疼……”
春妮却脸色陡然一变,一把推开他,恼怒地说:“甭碰我!”
陈楞子怔住了:“你这是咋了,说变脸就变脸!”
“不是我变脸,是你没记性!”
“我咋没记性了?”
“咱俩不是说好的,不再提十里香的事,你咋又提这话?”
结婚之前,春妮曾跟陈楞子约法三章,一不许陈楞子再逛妓院,二不许再提春妮当窑姐的事,三要陈楞子听他的话,跟她好好过日子。如果陈楞子答应,就结婚;如果不答应,各走各的路。陈楞子连连应诺,满口答应。现在见春妮恼怒了,陈楞子急忙赔笑脸:“我这张臭嘴真该打!”说着当真打了自个儿一个嘴巴,又拉过春妮的手说:“你也打一巴掌出出气。”抓起春妮的手打了自个儿一下,又说:“你这手真绵软,再打一巴掌。”
春妮扑哧一声笑了。
陈楞子嬉笑起来,抱起春妮要上床。春妮戳了他一指头,娇嗔道:“又不是头一回,急啥!往后我是你的人了,牵上骑上都随你,还怕我飞了不成。咱俩先说会儿话。”
两人相拥着坐在床边。春妮愣着眼问:“你真心爱我?”
陈楞子说:“咱俩都到这个份上了,你还问这话。”
“我就不信,你堂堂一个营长能爱我这个贱女人?”
“看你说的,我要不爱你咋能为你赎身哩!”
“你爱我啥?”
“你长得心疼,我头一回见到你就打心眼里喜欢你。”
“过些年我老了,不心疼了,你还喜欢我吗?”
“喜欢,咋能不喜欢。”
“你哄我。”
“驴熊才哄你哩。”
“往后不许你再往十里香跑。”
“看你说的,十里香没了你,我还跑去干啥?”
“少拿甜话糊弄我。艳红春月的身你没沾过?你不是也跟我说过老跟一个女人睡觉没味?”
“我那是多灌了几口马尿,胡说八道哩。从今往后我要再沾别的女人,让我出门就撞上枪子!”
“甭瞎说!”春妮一把捂住了陈楞子的嘴,“楞子哥,我信你……”
陈楞子在她光洁的额头亲了一下,喃喃地说:“春妮,我打心眼里喜欢你,真格的,不哄你……”
“我信,我信……”春妮偎在陈楞子怀中,泪水盈盈:“我真怕你嫌弃我是个残花败柳的身子……其实我一点儿也不愿那样。我也是好人家的女子。我老家在河南,那年黄河发了大水,家里人全都淹死了,就逃出来了我一个……后来被人贩子卖到了这地方。我盼着能遇到一个好男人替我赎身,和我一起好好过日子。我昼思夜盼,没想到替我赎身的男人是你……”
“我不是你心中想象的好男人?”
“这话咋说哩,头一回见到你,我也挺喜欢的,待你比其他客人亲热。那天你为我跟王麻子拼命,让我很动心。可我一直没敢想你能为我赎身。”
“为啥?”
“你是手枪营营长,李师长的大红人嘛,能看上我这个窑姐。”
“你是把你看低了,把我看高了。其实咱俩一般齐,你说是么?”
“楞子哥!”热泪涌出了春妮的眼眶,滚落在陈楞子宽厚结实的胸脯上。
女人的柔情溶化了男人的野性,百炼钢化为绕指柔。陈楞子搂着怀中的女人,鼻子酸酸的,眼里竟有泪水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