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楞子走到床前,看着春妮发呆,恍惚似在梦中。烛光下的春妮别有一番风韵。红缎旗袍紧身合体,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令人心醉情迷的曲线。由于半躺在床上,旗袍拥了上去,开叉处露出一截丰腴白嫩的大腿……
陈楞子二十八岁就当了手枪营的少校营长,且深得李信义的宠爱和信任。他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直杠子脾气,不会投机钻营。他连连升职凭的三点:一是对李信义忠心耿耿,二是枪法好,三是拳脚功夫好。八年前,李信义是团长,奉命去陕南山窝子剿除土匪。那伙土匪兵强马壮,毫不畏惧官兵。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竟然偷袭了李信义的团部。团部乱了营,枪子飞蝗似的直朝屋里钻,李信义左腿挨了一枪,躺在地上动弹不得。他只说这回把命丢在了这里,闭上眼睛等死。就在这时,警卫排长陈楞子冲进屋里大声喊叫他。他又惊又喜,急忙应声。陈楞子不惜命地背起他,仗着天黑和手中的盒子枪,硬是从死人堆里救出了他的一条命。此后,陈楞子成了李信义的心腹爱将。
李信义的亲信随从警卫都是清一色的秦川子弟。他的官越做越大,因此把性命看得越来越值钱。军人是在枪林弹雨中讨生活的,子弹没长眼睛,也不认得谁是官谁是兵。也因此,李信义后脑勺都长了眼睛。他对身边的人都十分宽容大度,经常施些恩惠给他们。他身边的人都对他感恩戴德,忠心不二。当年,陈楞子的妹子被村里一个大户人家的恶少强奸了,那女子性烈,悬梁自尽了。陈楞子那时十八岁,少年气盛,初生牛犊不畏虎,找恶少去算账,却被恶少带着护院家丁毒打了一顿。陈楞子怒气难咽,却斗不过恶绅。一气之下,他千里迢迢跑到河南投到李信义名下当兵吃粮。李信义重乡党情谊,留他在身边做马弁。后来又让他当了警卫排长。再后来李信义升任师长,调到陕西驻防。李信义便让他带人回去收拾了恶绅。陈楞子的血海深仇终于报了,他对李信义感激涕零。终南山剿除土匪一役,李信义身陷绝境,他舍性命救出了李信义。从此,李信义对他格外恩宠,先任警卫连长,再任手枪营营长。在新二师陈楞子可不是一般人物。
墩子成了手枪营的兵。手枪营其实就是警卫营,是新二师的卫戍部队。手枪营只是个叫法,武器装备强过其他团营,可也是当兵的背长枪当官的挎短枪。墩子不是官,腰间却挎着短枪,而且这短枪是师长给的。其他人不管心里服不服,面上都高看他一眼。有李信义的特别关照,陈楞子自然格外照顾他。陈楞子练过功夫,见识过墩子的功夫,很是佩服。他这人有个怪脾气,待见有真本事的人,瞧不起投机钻营的人。他要委墩子一个排长的官儿当。墩子却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初来乍到,寸功未立,人家会说闲话的。”
陈楞子一怔,猛地在他肩头拍了一巴掌:“好兄弟,我没看错人。往后你会有大出息的。”
墩子憨憨一笑:“我能有啥出息,连枪也不会打。”
陈楞子笑道:“这有啥难的,我教你。”说着掏出手枪,随手一扬,“啪”的一声枪响,树梢一只正叽叽喳喳叫着的麻雀应声而落。
“好枪法!”墩子赞叹道。
陈楞子洋洋得意地说:“你看我的枪法还行吧。”
墩子“啪”地一个立正:“营长,请你一定教教我。”随后又按江湖上的礼仪叫了一声:“师傅!”弯腰给陈楞子鞠了一躬。
陈楞子哈哈笑道:“叫啥师傅,太生分了。你是师长的外甥,又和我是乡党,往后咱俩兄弟相称,咋样?”
“陈大哥!”墩子叫了一声。
“好兄弟!”陈楞子在他肩头亲热地拍了一巴掌,“把枪拿出来,大哥给你说道说道。”
墩子抽出了枪。陈楞子给他指点:“你看,这是准星,这是缺口,对准目标,三点一线。”他做了个示范动作,把枪还给墩子说:“没啥难的,好好练,功夫是狗练(连)儿子连下的。”说罢,哈哈大笑。
墩子也笑了。
陈楞子从裤兜掏出两把子弹给墩子:“先瞄上几天空枪,再打实弹。子弹完了就言传一声,我再给你。打上两笼子弹就八九不离十了。”
自此,墩子起早贪黑苦练枪法,先瞄空枪,再打实弹。打完了子弹就去跟陈楞子要。果然如陈楞子所说,他积攒了约摸两笼弹壳,手里的盒子枪虽然不能百步穿杨,却也弹无虚发。
这日中午,手枪营在操场操练步伐。墩子陪着陈楞子在一旁演练单刀。两人各操一把单刀,扎势对杀起来,只见刀光闪闪,寒光裹着人影。斗了约摸四五十个回合,分不出高低来。这时有人高喊“好。”两人收刀一看,是李信义。
“师长!”两人异口同声,打了个立正。
“你俩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嘛。”李信义倒背着手,叉开双腿,一脸的笑容。他来了好一会,一直在观看他们的演练。他俩相视一笑。墩子说:“陈营长要我陪他耍耍。跟营长比,我的功夫还不行。”
陈楞子道:“文化的功夫跟我不差上下。”
李信义笑道:“文化是谦虚,你别不知天高地厚。要我看,他比你强。文化,枪法练得咋样了?”
墩子答道:“报告师长,刚练了点儿眉目。”
陈楞子在一旁说:“师长,他又跟你谦虚哩。”转脸对墩子说:“露一手给师长看看。”
墩子见李信义拿眼看他,明白师长想看看他的枪法,便拔枪在手,一双眼睛搜寻目标。二十步开外的一棵歪脖子榆树上吊着一个沙袋,那是手枪营士兵练功夫用的。陈楞子指着那沙袋说:“文化,打那根绳子!”
墩子举起枪,稍稍一瞄,扣动扳机,枪响沙袋应声落地。李信义满意地点点头:“当兵吃粮不是闹着耍的,这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弄事哩。本事练精了,肩膀上这东西才扛得稳当,你说是不?”李信义拍着墩子的脑袋,哈哈笑着。
墩子也笑了:“师长说的是大实话,我一定好好练本事。”
“这就好,这就好。”
就在这时,一卫兵来报告,说是抓住了一个土匪。李信义说声:“带来!”
少顷,两个士兵押来一个中年汉子。中年汉子衣衫褴褛,脸上和裸露的双臂都有伤痕,显然已经受了刑。李信义一脸的威严,虎视眈眈地瞪着他,喝问一声:“你可是土匪?”
中年汉子看出面前是位大官,双膝跪倒在地,连连叩头哀告:“长官,我是被迫无奈才当了土匪……饶我一命吧……”
李信义面如生铁,背转过身去,喝令一声:“军法从处,立即执行!”
陈楞子拔枪在手刚要过去,李信义却道:“让文化去执行!”
墩子一怔,随即就醒悟过来,提枪走了过去。中年汉子大声哭喊:“长官,饶命呀!”
李信义无动于衷。两个士兵把中年汉子拖到一旁,等候墩子执行。墩子张开了机头,中年汉子凄惨地哭喊:“我家里有老有小……长官饶我一命吧……”
墩子动了恻隐之心,不忍下手,回头看看师长,真希望他能改变主意。李信义却背转过身去抽烟。他一咬牙,慢慢举起了枪。
“长官,饶命啊……”中年汉子歇斯底里地哭喊。
墩子闭眼打了一枪,转身就走。
“文化!”有人猛喝一声。
墩子抬眼一看,是师长。
“你回头看看!”李信义一脸的怒火。
墩子回过头,禁不住打了个冷战。他那一枪并未打中中年汉子。中年汉子如同脱兔似的往树林那边狂奔。这时陈楞子手中的枪响了,中年汉子抢金元宝似的扑倒在地,再也没有起来。
“你为啥不执行命令?”李信义十分恼火。
“我……”墩子语塞。
“你可怜他?你相信他家里上有老下有小?”
“……”
“你懂不懂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你懂不懂军令如山?”
“……”
“刚才他要有枪就打了你!你看看,你这弄的叫啥事!”
墩子浑身一激灵,垂下了头。
“你要这么心慈手软,就把军装脱了回家种地去!”
“师长,我知错了……”
“你站在这达给我再好好想想。”说罢,李信义转身走了。
墩子挺直身戳在那里。陈楞子“扑哧”一声笑了:“师长走远了,甭当木橛了。”
墩子站着没动窝。陈楞子拉了他一把:“咋的,你生师长的气了?”
墩子说:“我生自个儿的气。”
“知错改了就行。走吧走吧,到街上逛逛去,散散心。”
墩子本不想去,却不能不去。陈楞子边走边说:“当兵吃粮凡事由不得自己,有军令约束你。说白了军令就是长官的话,啥事都要听长官的。他说灯你就得添油,说庙你就得磕头。他让你往东你不能往西,让你往左你不能往右。就是让你跳崖,你也得跳。”
墩子想想,还真是这么个理。
陈楞子又说:“今儿这事换个人,重则打你四十军棍,轻则也要关你三天禁闭。师长器重你,只是训了你一顿。他是恨铁不成钢。”
墩子心情顿时轻松了许多。他打心眼里感激师长。
两人说说笑笑到了大街。墩子投军后很少到街上去逛。街上虽然也是客栈、饭店、杂货铺、绸布店、中药房等铺面,却是州城的水准,比永平镇繁华热闹许多,很有些瞧头。
今儿逢集,街上熙熙攘攘,比往日更热闹。陈楞子和墩子大摇大摆穿街而过,锃亮的皮靴、威武的军装、唬人的盒子枪把两个年轻人打扮得潇洒精神,行人纷纷给他们让道。众人都知道这年月当兵的不好惹。
认识陈楞子的人很多,街道两旁店铺作坊的老板几乎都认得他。这个叫:“陈营长,进来喝杯茶!”那个喊:“陈营长,歇歇脚!”口气透着十二分的亲热,而且绝无作假的意思。陈楞子应酬不过来,干脆谁也不理,只跟墩子说话。墩子十分羡慕:“营长,你的人缘真不错!”
陈楞子却说:“啥人缘不错。他们是问候陈营长哩,不是舔我陈楞子的尻子。”
墩子有点不明白了。陈营长就是陈楞子,陈楞子就是陈营长,怎的是问候陈营长而不是问候陈楞子?
陈楞子笑了一下,说:“咱俩要是掉个过儿,你是营长我是兵,这伙人保管现在都跟你李营长亲热,没谁瞅睬我。你信不?”
墩子明白了,连连点头。
陈楞子感慨地说:“这伙人都是势利眼。”又说:“其实也怨不得他们。世道就是这么个世道,走到哪达都是这么个熊样。”
两人边走边谝。在一家气势颇为宏伟的餐馆门前陈楞子住了脚。墩子抬眼看,“客再来”三个斗大的烫金字格外醒目,门口还雕刻着一副楹联:
酒能解乏,请进来喝上几杯面可充饥,往上坐品尝两碗墩子心里赞叹楹联写得好。陈楞子说:“进去歇歇脚。”墩子只有奉陪。
老板见了陈楞子像是见到了亲娘舅,亲热得不得了,急忙跑过来打招呼:“陈营长,咋的好长时间不来坐坐?”
陈楞子显然跟老板很熟,笑着说:“今儿个不是来了嘛。”
“欢迎欢迎!请到楼上雅座歇脚。”
两人随着老板到了楼上雅座,陈楞子对墩子说:“这是苏老板,做得一手好臊子面,是岐凤第一勺。”
苏老板点头哈腰道:“过奖过奖!”
陈楞子又对苏老板介绍道:“他叫李文化,是我的拜把兄弟,也是李师长的外甥。”
“原来是李长官,失敬失敬。”苏老板一脸谄笑。他不愧为生意场中人,很会说话。
墩子冲苏老板笑了笑。
陈楞子说:“往后我兄弟来,可不能慢待。”
苏老板笑着说:“看陈营长说的,李长官能来坐坐就是给我苏某人天大的面子,咋敢慢待。”随即便吆喝跑堂的上茶。
陈楞子一摆手:“不喝啥茶了,端几碗臊子面让我兄弟尝尝鲜。”
“好哩!”苏老板转身就走。
陈楞子又叫住他:“苏老板,你亲自掌勺,把看家本事拿出来!”
“遵命!”苏老板屁颠屁颠地往伙房跑。
尽管陈楞子说不喝茶,跑堂的还是送来了茶水。陈楞子边喝茶边给墩子介绍臊子面。
臊子面是岐凤的名吃。“客再来”的臊子面做得最地道。“客再来”众多厨师当数苏老板手艺最好,有“岐凤第一勺”的美誉。这面有九大特点:薄、筋、光、稀、煎、汪、酸、辣、香。薄筋光是指面条。那面必须是上等白面,不用压面机压,而是手工揉,而后用擀面杖擀,擀得又薄又光又筋道。酸辣香是指汤。那汤十分有讲究,用猪排骨熬制而成,放上桂皮、花椒、茴香等作料,调上上好的醋,加上辣子油,再撒上葱花,入口又酸又辣又香。稀煎汪是指制作手法。每碗只挑一筷头面条,然后浇满汤,再浇熟好的菜籽油,再把鸡蛋摊成薄饼切成旗花状洒在汤上,汤锅要不断加火。一碗面端到面前,热气香气扑鼻,入口汤烧嘴唇,油糊满口,一口可吃完一碗面,真是又稀又煎又汪。
工夫不大,跑堂端来了臊子面,一盘九碗。盘是红漆木盘,碗是细瓷小花碗,只见油汪汪的酸辣汤上漂浮着旗花蛋饼和葱花,看不到面,香气扑鼻,令人垂涎三尺。
“来,尝尝岐凤的臊子面,保管香得你忘了生日。”陈楞子率先端起一碗,张口就吃。
墩子也不礼数,端碗吃了起来。一碗下肚,他赞不绝口。果然名不虚传,比西秦的涎水面强多了。
两人风卷残云,吃了个不计其数,只吃得额头鼻尖一个劲地冒汗。饭罢,陈楞子喊苏老板结账。
苏老板跑上楼来,笑脸问道:“陈营长李长官,吃得可心吧?”
“可心可心。”陈楞子掏出一块银元扔在桌上。
苏老板连忙说:“装上装上,今儿个我请客。”
陈楞子站起身笑道:“我要真的把钱装上,走后你不骂我吃黑食才是怪事哩。”
苏老板讪讪笑道:“看陈营长把我说成啥人了。装上装上。”
陈楞子把苏老板递钱的手挡了回去,严肃了脸面:“吃饭开钱,天经地义。你就不要客套了。”说罢抽身就走。
两人出了“客再来”,陈楞子问墩子:“肚子喂饱了,咱上哪达逛去?”
墩子说:“你上哪达,我陪你去哪达。”
陈楞子略一沉吟,怪怪一笑:“兄弟,大哥带你去一个好耍的地方。”
墩子不明就里,只有奉陪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