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卫兵又都大笑。陈楞子也咧嘴笑了:“今晚夕想陪哥儿几个好好耍耍,这球肚子却不争气。”说着掏出一大把银洋,每人面前扔了几块,说道:“这几个臭钱送给哥儿几个,权当我陪你们耍了。”
几个卫兵笑得不见了眼睛,连声夸陈营长仗义,够朋友。陈楞子摆摆手,提着裤子跑了出去。
出了卫兵值班室,陈楞子系紧裤带,把浑身上下收拾利索,拔枪在手,疾步过去从外边拴住值后半夜班的卫兵寝室的门,随即又拴住了郭栓子的单间门。再后又轻手轻脚回到卫兵值班室门口,从门缝往里看,里边雀战正酣,四个卫兵的注意力全在牌上,便轻轻地拴住了门,转身轻抬脚步上了楼梯。
他知道二楼没有卫兵,心却一下比一下跳得急。上了楼一排溜三四间房子,他摸不清罗玉璋住在哪间。他听郭栓子说过,罗玉璋的结发妻和二姨太因和罗玉璋怄气,回乡下老家去住,楼上只有三姨太和四姨太。可究竟罗玉璋住在哪一间?他犯了难。
忽然,他看见靠里的一间房里亮着灯光,没有多想就奔了过去。他刚要推门时,罗玉璋在里边听到了响动,大声问道:“栓子吗?有啥事?”
他惊出了一身的冷汗,来不及多想,推门就进。罗玉璋没有睡,正跟四姨太躺在床上对着烟灯过瘾。他听出脚步声有点不对劲,闪目一看,来人不是郭栓子,忽地坐起身,两眼圆睁,一只手伸到了枕头下,惊问道:“楞子,你有啥事?”
四姨太也坐起了身,一双大眼呆瓷地看着陈楞子。陈楞子的目光正好和她相撞,惊得一哆嗦,差点叫出了声。罗玉璋床上的女人酷似春妮,特别是那双眼睛。一刹那,他把她误认为是春妮,愣了一下。虽然只是一瞬,罗玉璋已看清他手中提着枪,立即做出了反应。当他手中的枪响时,罗玉璋把四姨太推在了他的枪口上。那女人惨叫一声,扑倒在他身上,鲜血染了他一身。他急忙拨开女人的尸体,又是一串子弹打出去,罗玉璋滚下了床,白灰墙“噗噗噗”地出现一排弹洞。
“栓子!”罗玉璋大声喊叫,手中的枪也响了。陈楞子急忙低头,子弹从头顶飞了过去。
陈楞子知道失了手,不敢恋战,拔腿就跑。跑下楼梯,只听几个屋门摇得哗哗直响,里边的人乱成一团连声骂娘。他头也不回,飞奔楼后,跑进马厩伸手就解罗玉璋那匹马的缰绳。那个老马夫跑了过来,认出陈楞子,忙问:“长官,出了啥事?”
“一个刺客跑了,团长让我去追!”他把马从后门牵出,马夫帮他备好鞍子。他翻身上马,在马屁股上擂了一拳。那马长嘶一声,撒开四蹄钻进了夜幕……
罗玉璋顾不得穿鞋,精着脚提着手枪跑下楼,大声叫骂:“栓子!栓子!你死啦!”
“团长,给我开开门!”郭栓子把门摇得哗哗直响。枪声把他从睡梦中惊醒,他抽出枕下的枪,跳下床就去拉门,门却拉不开。他就知道坏事了,急得出了一身冷汗。
罗玉璋奔过去卸开门栓,郭栓子一步跨出门:“团长,你没事吧?”
罗玉璋这才觉着左耳朵火辣辣地疼,一摸,黏糊糊的一片。半个耳朵没了!郭栓子也瞅见他没了耳朵,禁不住打了个尿战。两旁几个门摇得哗哗响,里边的人直喊叫。郭栓子急忙卸开了门栓,几个马弁围住罗玉璋不知所措。罗玉璋看了一眼手上的鲜血,咬着牙骂了一句:“一群馍笼!”一人给了一个耳光。
郭栓子挺直身子站着。罗玉璋凶狠狠地说:“还不去追!”
郭栓子壮着胆子问了一句:“追谁?”
“陈楞子!”
郭栓子惊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就在这时,老马夫跑来报告,说是陈楞子把团长的马骑走了。罗玉璋扬手就打了马夫一个耳光,骂道:“你这个老熊,谁让你把马给他的!”
马夫吓得浑身筛糠,捂着腮帮嘴唇直哆嗦,说不出个字语来。郭栓子大着胆子说:“团长,你息息怒。现在就是把我们都毙了也不顶啥,要紧的是把刀客抓住。”
罗玉璋瞪着血红的眼珠子说:“你带上卫队去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郭栓子转身就走,又被罗玉璋叫住了:“你上哪达去抓?”
“我估计他一定是回岐凤。他虽然马快可道不熟,我们抄近道截他!”
罗玉璋点了一下头:“好!你们快追,我带骑兵队随后就到!”
罗玉璋的赛赤兔果然是匹好马。陈楞子伏在马背上,双腿夹紧马肚子连磕马镫。那马长嘶一声,撒开四蹄狂奔起来。他只觉得两耳生风如同腾云驾雾一般。
疾驰了一阵,他侧耳细听,后边并不见枪声和马蹄声,心才稍稍安了一些。此时夜色更浓了,附近村庄传出一阵阵鸡叫。他知道已是五更天了,估计太阳冒花时分就能赶到扶眉县城。到了扶眉,他就算捡回了一条性命。新二师的一六五团在扶眉驻防,团长胡金诚跟他交情不浅,就算是罗玉璋追进扶眉县城也把他怎么样不了。
他松了口气,但还是不敢掉以轻心。他打马奔上去扶眉县城的官道,连磕几下马镫,那马又狂奔起来。
来到一个三岔路口,天色已经放亮,扶眉县城的城门楼从退却的夜幕中隐现出来。陈楞子勒了一下缰绳,胯下的马便放慢了速度,连打了几个响鼻。遥望黑黢黢的城门楼,他长嘘了一口气,抹了一把额头沁出的冷汗。
他放马徐徐缓行,想喘一口气。就在这时猛地听见左边的小道上有杂乱急促的马蹄声,浑身禁不住一哆嗦,心里叫声:“不好!”头发也竖了起来。他使劲地在马屁股上连连砸了几拳,那马挨了疼,一声嘶叫,四蹄腾空又狂奔起来……
郭栓子大老远就听见赛赤兔的嘶叫声,连连加鞭。当他率着卫队赶到岔路口时,只隐约看见前面有匹快马如离弦的箭射向扶眉县城,心知伏在马背上的人就是楞子,骂了一句:“好狗日的!”不知是赞叹赛赤兔是匹好马,还是骂陈楞子厉害。他连连加鞭,胯下的青鬃马早已是大汗淋漓,任他再打已是力不从心了。
郭栓子的人马驰进扶眉县城时,太阳已经升起一竿高了。街上的行人看见这一队来势汹汹的不速之客纷纷躲避让道,站立街道两旁冷眼观望。
郭栓子知道陈楞子和一六五团团长胡金诚关系甚密,估计陈楞子进城不会另觅藏处。他率人马直奔一六五团团部。扶眉和西秦是邻县,保安团和一六五团常有来往,郭栓子多次来过一六五团团部公干,因此道熟。
到了一六五团团部,郭栓子命令一班堵住后门,其余人马跟他进团部。门口的卫兵横枪拦住了去路。郭栓子不敢贸然闯入,对卫兵说:“麻烦你给胡团长禀报一声,就说西秦保安团的郭栓子有要事求见。”
两个卫兵都看出阵势不对,相对一视,其中一个说:“长官稍等,我马上去报告。”慌忙奔了进去。
郭栓子点燃一根香烟,大口吸着。吸掉一半,不见卫兵出来。他心急如焚,把半截香烟掷在脚地,一脚踩灭。他用马鞭击打着掌心,来回不住地走动,似一头笼中的困兽。他做梦都没想到楞子竟然是刺客。他拿楞子当贵客待,可楞子却全然不顾以往的交情,在他的眼皮底下打他主子的黑枪,这不仅是砸他的饭碗,而且是把他的脑袋揪下来当球踢哩。他在肚里把楞子的八辈先人都骂了个遍,恨不能抓住楞子扒了他的皮!倘若楞子逃脱,他怎么跟主子交待?罗玉璋的脾气他知道,这次凶手逃脱绝不会轻饶了他。想到这里,他浑身冒出了冷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就在他不耐烦之际,一六五团团长胡金诚出来了,他一眼就看见团部门口竖着一排全副武装的人马,眉头禁不住皱了一下,随即挤出了一脸的笑纹。
“胡团长!”郭栓子打了个立正,行了个军礼。
“是郭队长,请里边坐。”
郭栓子随着胡金诚往里走,他身后的团丁也紧随而入,却被卫兵拦住了。郭栓子站住了脚,脸色阴沉。胡金诚嘴角现出一丝轻蔑的笑纹,摆了一下手,卫兵这才放行。
来到客厅分宾主坐下。胡金诚笑问道:“郭队长一大早赶来有何公干?”
郭栓子说:“胡团长,属下奉罗团长之命前来捉拿一个逃犯。”
胡金诚脸色一沉:“捉逃犯?怎么捉到我的团部来了!”
郭栓子不卑不亢地说:“胡团长误会了。罗团长有过交代,扶眉归胡团长管辖,命我请胡团长协助捕捉。”
“哦。”胡金诚面色平和了些,用手指轻敲桌面:“逃犯是何人?”
“陈楞子。”
“什么身份和特征?”
郭栓子见胡金诚装聋卖哑,心头的火往外直冒。但他还是强按住心头之火,说道:“他在新二师的手枪营当营长,胡团长难道不认识?”
胡金诚故作惊讶:“是他!”
“不是他还能是谁!”
“他犯了啥罪?”
“刺杀我们罗团长。”
“认错人了吧,他怎能去刺杀罗团长?”
“绝对不会认错人的。至于他为啥要刺杀罗团长我也感到有点儿蹊跷。”
“他也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胡团长可知道他的下落?”
“不知道。”
“不可能吧。陈楞子跑进了扶眉县城!”
“当真?”
“那还能假,我是跟他屁股追来的!”
“哦。这么大的县城他藏起来可不好找哩。”
“胡团长,你估计他能藏在哪达。”
“这个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他肚里的蛔虫!”胡金诚很不高兴。
“胡团长甭发脾气。要我看楞子不会藏到哪个平民百姓家。平民百姓也没谁敢藏他,没人愿担这个杀头的风险。胡团长,你说我说的对么?”
胡金诚脸色陡然一变:“听你话的意思是我把陈楞子藏起来了?”
郭栓子冷笑一声:“据我所知,楞子跟胡团长交情不浅;再者,他又是新二师手枪营营长,你是新二师一六五团的团长,你能不庇护他?”
胡金诚怒发冲冠,拍桌而起:“郭栓子,我让你二两酱,你不要以为我不识秤!你一个狗一样的东西,也敢跟我这样说话!”
郭栓子早已怒火攻心。墩子刺杀罗玉璋从他手中溜走了,使他十分丢脸。这次说啥也不能让陈楞子跑掉。罗玉璋那一个耳光扇得他面部现在还隐隐作疼。他脸色陡然一变,忽地站起身,猛地一挥手,身后那伙团丁全都亮出家伙,围住了胡金诚。他豁出去了,没考虑后果。
胡金诚“嘿嘿”一声冷笑:“郭栓子,你也太小看我胡某人了!”
郭栓子一扭头,只见胡金诚的卫队早已把客厅包围了起来。一排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们的后背,他们成了饺子馅。胡金诚走到他面前,冷笑道:“我就是把陈楞子藏了起来,你能把我?子咬了!”
郭栓子把牙咬得咯咯响,可眼前这阵势他不敢轻举妄动。就在两家相持不下之时,胡金诚的副官匆匆进来伏在胡金诚耳边说了几句什么。只见胡金诚的脸色陡变,额头鼻尖沁出了冷汗。
“胡老兄,你太不够意思了!”一个粗大的嗓门在客厅门口响起。
众人扭头观望,罗玉璋魁梧的身躯出现在客厅门口。他手提着马鞭,一脸的凶相,大步跨进客厅。他摆摆手,示意郭栓子他们收起手中的家伙。他走到胡金诚面前,说道:“胡老兄,在你的团部这样对待我的弟兄们有点过分了吧。”
胡金诚有些尴尬,命令他的卫队也收起了武器。
“罗团长,不是我胡某人不讲交情,你手下的这伙人也太那个了,一点也不把我放在眼里。”
郭栓子走过去,在罗玉璋耳边低语了一阵。罗玉璋冷笑一声:“胡老兄,你说说,有人打我的黑枪,我该咋办?”
胡金诚没有吭声。
“如果有人打你的黑枪,你咋办?”
胡金诚还是不语。
罗玉璋又说:“你我弟兄多少也有些交情,我不愿为此事跟你翻脸。我也知道你老兄是个明白人,不会为护着一个外人而不顾自家的身家性命吧。”
胡金诚十分恼火。他一个堂堂国军上校团长却被一个狗屁保安团长如此数落威胁,实在是大大丢了脸面。他刚要发一发自家的威风,那个副官又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伏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他的脸色顿时变得灰青,抬眼朝外张望,只见窗口伸进一排黑洞洞的枪口对着整个客厅。他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浑身直冒冷汗。他知道罗玉璋心毒手辣,又是个二杆子,啥事都能干得出来。他的团部只有一个连的兵力,而且有一半没经过阵战。罗玉璋的骑兵队和卫队虽说只有两个排的兵力,可都是精选出来的精壮小伙,会武功枪法好,且武器精良,他的兵根本不是对手。看来,今儿个他这个国军上校团长要栽在这个狗屁保安团长的手中。
罗玉璋也坐下身,点燃一支烟,悠悠地吐出一串烟圈,说道:“胡老兄,你是明白人,知道该咋办了吧。”
胡金诚也冷静了下来,说:“你这样威逼,陷我于不忠不义。”
“此话怎讲?”
“楞子是我的朋友,交出他,我是不义。再者,他是新二师的手枪营营长,我是新二师一六五团团长。我俩同殿称臣,交出他,是我对李师长不忠。”
“那么依你的意思该咋办才好?”
“我把他送交师部,让师长去处置。”
“那就不烦劳老兄了。我正好去岐凤一趟,把他交给我吧。”
胡金诚一怔:“这怎么行!”
罗玉璋阴鸷地一笑:“咋不行?你怕啥?有啥麻烦我会给我大哥说清楚的。”
胡金诚用手捏着下巴颏,半天不吭声。罗玉璋冷眼看着他,说道:“胡老兄如此为难,莫非是凶手的幕后指使人?”
胡金诚急忙说:“罗团长说的这是什么话。我与你近日无冤往日无仇,为何要杀你!”
罗玉璋吐了一口烟,说:“我也想你不会打我的黑枪,可我又想不明白,你为啥要庇护凶手呢?”
胡金诚有些着急上火,忽地站起身:“你可不能胡乱猜疑!”
罗玉璋却不急不火:“不是我胡乱猜疑。只是老兄你藏匿凶手实在让我怀疑。你如果真是幕后指使人,那今儿个就甭怨我姓罗的翻脸不认人!”说着使了个眼色,郭栓子一伙都拔枪在手,威逼过来。
胡金诚一怔,稍一沉吟,猛地一拍桌子:“好吧,我把楞子交给你!”他看出今儿个阵势十分不利,心存恐惧。刚才陈楞子闯进团部,只说他得罪了罗玉璋,罗在追他,请求他保护。他来不及细问究竟,卫兵就进来报告罗玉璋的卫队长郭栓子在团部门口求见他。他急忙把陈楞子藏在了客厅的套房。他没想到陈楞子是去刺杀罗玉璋。现在罗玉璋威逼他,并说他是幕后指使人。他知道罗玉璋跟师长的关系,仗势欺人。他慌了神,乱了方寸。他要跳出是非圈子,把自个儿洗清白。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胡金诚起身去客厅一个套房。郭栓子手提着枪紧跟过去。胡金诚拉开套房门,郭栓子一伙的枪口一齐对准了屋里。胡金诚垂着头愧疚地说:“楞子,我对不住你……”
陈楞子看了他一眼,啥话都没说,走出了屋。郭栓子下了他腰间的枪,说道:“你这个驴熊,咋能弄这事哩!我把你当朋友看,可你却把我的脑袋当球踢哩!”
陈楞子嘴一咧,朝他做了个十分难看的笑脸:“栓子,算我对不住你。”
罗玉璋走过来,骂道:“你这个王八蛋,我跟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为啥要打我的黑枪?”
陈楞子瞪了他一眼,不吭声。
“你装聋作哑,就不是个立着尿尿的!”罗玉璋扬手打了陈楞子一马鞭。陈楞子的左脸颊立时暴起一道血印子。
陈楞子一笑,看一眼罗玉璋包扎的左耳,直呼罗玉璋的乳名:“蛮蛮,我知道你手腕硬。我不如你,手软了点。我要手腕硬点儿,你掉的就不是耳朵了,我这会儿也不会挨你的马鞭。”
罗玉璋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你崽娃子还嘴硬!”扬手又是一马鞭。
陈楞子的嘴角流出了血,又是一笑:“蛮蛮,这次来咱俩得有一个去见阎王,看来你还有几天寿数,那我就先走一步。我知道你是条汉子,不会干婆婆妈妈的事。你干脆点,给我吃颗铁花生算了。”
罗玉璋收起了马鞭,咬着牙说:“你先甭着急,到时候我会成全你的!”随后冲胡金诚一拱手:“告辞了!”转身出了客厅。
胡金诚干瞪着眼看着郭栓子一伙带走了陈楞子。半晌,他醒过神来,急忙写了封书信,让副官快马给李信义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