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云卿从老伴的手里接过孩子,轻轻揭开襁褓,孩子粉嫩的小脸露了出来。孩子睡着了,忽然小嘴吮吸起来,粉嫩的小脸露出了笑容。他是在做梦吃奶吧。徐云卿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一双眼睛笑眯了。
徐云卿失去一只脚后,一下子苍老了十多岁,头发花白了,胡子花白了,就连眉毛也白了一半。二儿子成虎请来木匠给他做了一副拐杖,并做了一个躺椅。让老子心瞀乱了,就出去转游转游,转游乏了就在躺椅上歇歇。儿子的一片孝心徐云卿自然清楚,却不肯走出院门一步。他并不是觉得没脸见人,而是没有心劲儿,也没那个好心情。家里家外的事他都交给成虎掌管,自个儿啥心也不操了,每日在屋里抽抽水烟,跟老伴说说陈年旧话。院里太阳好时,便拄着拐杖出来在院里坐坐,看看狗啃骨头麻雀啄米,虽说十分寂寞,倒也清闲。
这段日子,镇里没再出啥事,店铺作坊和家里也平安无事。刘十三虽是土匪,倒也说话算数,看来还真是条汉子。徐云卿原本悬着的心慢慢放回到肚里。
徐家自从成虎当上掌柜的之后,表面上看上去依然如旧,一切都是按先前的章法办事。这也是徐成虎有自知之明。他自知经商之道不如父亲,他能够萧规曹随维持住这个局面就很不错了。但是,有一样他标新立异了。他借去省城办货之机去找哥哥徐望龙,说他想多雇几个护院保镖来对付土匪,请哥哥想法买些厉害家伙。徐望龙十分赞同弟兄的主意,并说给徐家的每个店铺作坊都配备上保镖武器,武器由他来搞。
徐望龙没太费多大的周折搞来一批军火,其中有两挺德国造的机关枪。武器运到家那天,徐成虎从屋里搀出父亲,安顿父亲在院中的藤椅坐下。他打开装枪支弹药的箱子,提出一挺烤蓝耀眼的机关枪,一边摆弄一边得意地说:“爹,这家伙能顶十几支汉阳造哩!”说着冲天打了一梭子。清脆的枪声如同一串鞭炮在空中炸响,惊得一群麻雀“扑棱棱”地飞得无影无踪。
徐云卿看一眼得意忘形的儿子,轻晃着花白的头颅,不以为然地说:“这玩意儿就不是咱老百姓摆弄的家伙。”
徐成虎以为父亲嫌他乱花了钱,分辩道:“爹,花几个钱怕啥。先前咱手里头有这家伙,也不至于吃那么大的亏。”
徐云卿说:“我不是怕花钱。钱算个啥,我早已看透了,钱是人身上的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徐成虎有点不明白了:“你是嫌这家伙还不够厉害?要不我再去找找我哥,给咱再弄上两挺回来?”
徐云卿连连摇头,为儿子的糊涂而叹息。半晌,他说道:“俗话说,国正天心顺,官清民自安。世事整治不好,你就是给家里头的人一人买一挺机关枪,又能顶个啥用?唉!这世道!”
徐成虎猛然想起一件事:“爹,我哥让我给你说,他丈人爸给新二师的师长李信义打了招呼,让他出兵打刘十三和罗玉璋。过几天可能就有好消息。”
徐云卿皱了一下眉,在肚里埋怨大儿子荒唐,这么机密的事怎么能捎话回来,也不知道写封信。他再三关照儿子:“这事千万不能张扬出去,对谁都不能说,连你媳妇都得瞒住!”
徐成虎摆弄着机枪,头都不抬地说:“爹,你放心,我又不是三岁娃娃。”
徐云卿见儿子有点儿不耐烦,说了一句:“你娃娃家不知世事的险恶……唉!”起身拄着拐杖回屋去了。
徐成虎把机枪架在了前院的炮楼上,黑洞洞的枪口对着空旷的院子。新买的两条大狼狗卧在大门两侧,安闲地啃着几根骨头。
……
日子一天天过去,无味却也平安。忽一日,徐成虎赶回家来给父亲报告了一个消息:有人刺杀罗玉璋失手了,刀客也被罗玉璋擒住了。
徐云卿着实吃了一惊,忙问儿子从哪里听到的消息。徐成虎说:“是孙七说的。”徐家在西秦县城开了一家客栈,孙七是客栈的主管。
“孙七回来了?”
“他是专程回来说这事的。”
“他人在哪达?”
“在客厅。”
“快叫他来!”
徐成虎唤来孙七。孙七还未问安,徐云卿就迫不及待地要孙七说事情的经过。
孙七说:“刀客是新二师手枪营营长,叫陈楞子。”
徐云卿瞪着眼睛问:“你是咋知道的?”
孙七说:“前几天我去扶眉办货,住在一六五团团部对门的一家客店。我亲眼看见罗玉璋带着他的骑兵队抓走了那个刀客。”
徐云卿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呼噜噜地吸着水烟。好半晌,他从嘴里拔出水烟嘴,说道:“新二师的人咋那么熊!还是个营长哩,炒面袋一个!”
孙七说:“姓罗的是个黑煞星,这几年正走红运,神鬼难缠。”
徐云卿挥了一下手:“跑了这么远的路够辛苦的,你歇息去吧。”
孙七走后,徐云卿靠在被垛上闭目养神,却神不守舍,心慌得不行。新二师的失手实在出乎他的意料,而且刺客被姓罗的擒住了。若是姓罗的逼出口供来,得知是他徐云卿要他的命,那个黑煞星岂能善罢甘休。想到这里他禁不住打了个尿战,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再也躺不住,坐直身子抓起水烟袋,手抖抖地按上烟丝,吹着火纸,呼噜噜地抽了起来。
一连抽了好几袋烟,他的恐惧心情才慢慢安定下来。他细思细想,那刀客是新二师手枪营营长,也算个人物。想来李信义要他去刺杀罗玉璋决不会说是西秦徐某人的主使。那么,刀客根本就不知道他徐某人。就是刀客被逼出口供,肯定供出的主使人不是姓徐的。他何怕之有?他的心安定了,手也不抖了。他唤来儿子成虎,再三叮咛:“你给郑二刘四他们几个说说,晚上多留点神。”他心中的惊恐没有完全消除。有句古训叫做“防人之心不可无”,何况罗玉璋是条疯狗。
过了两天,又得到了一个消息:刘十三的老窝被新二师端了,刘十三被乱枪打死了。最初听到这个消息,徐云卿有点不相信。刘十三横行了多年,国军多次围剿都没伤他一根毫毛,这次怎么就会被乱枪打死?恐怕是谣传吧?
两天后徐成虎从岐凤城办货回来,兴冲冲地给老子报告了一个可靠消息:“爹,刘十三死啦!”
徐云卿正躺在炕上闭目养神,猛地坐起身瞪大眼睛问:“你听谁说的?”
“没听谁说,我看到了。”
“你看到了?”徐玉卿瞪着儿子,心中有点不相信。
“嗯。我亲眼看到了!”徐成虎说得很肯定。
徐云卿疑惑不解:“你到兔儿岭的老爷台去了?”
徐成虎笑道:“爹,我跑到那达去干啥。我刚从岐凤回来。”
徐云卿依然不解:“你到岐凤咋能看到刘十三?”
徐成虎说:“刘十三的头被割下来挂在城门口示众哩!”
“你看清白了,不会有假?”
“我就怕有假,跑到跟前看了个仔仔细细,就是刘十三的头!”
“你看清白了?”
“我看得清清白白,黄脸络腮胡,豹子眼黑长眉毛,不是刘十三还能是谁!我还冲他说了一句,刘十三你也有今天。”徐成虎说着哈哈大笑。
徐云卿以手加额,长嘘了一口气,喃喃自语:“此人一除,取了一块压在我心头的石头啊。兔儿岭的刘十三,保安团的罗蛮蛮。除了一个恶物呀!”
徐成虎说:“爹,往后咱们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徐云卿摇着花白的头颅:“不,我心头还压着一块石头。”
徐成虎不解:“还压着一块石头?”
徐云卿从牙缝挤出一句话来:“罗蛮蛮不死,咱徐家就不会有安宁的日子!”
徐成虎却不以为然:“姓罗的是保安团长,好歹也是政府的官员,咱本分经商,他能把咱咋样?”
徐云卿见儿子如此糊涂,连连摇头:“成虎呀,刚过去的事你咋就忘了!姓罗的虽说是政府的官员,可他能比土匪强到哪达去?他把咱家还害得不惨?他都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活埋民女,还有啥事做不出来?如今这世道,手中有枪有权有势就是爷,老百姓是孙子!姓罗的是个混世魔王,咱在他的治下讨生活能有安宁日子过?再说,他对咱家一直心存仇恨,我就怕他对咱下黑手……”徐云卿说到这里打住了话头,他不愿往更坏处说,怕吓着了儿子,也怕吓着自己。
徐成虎把水烟袋递到父亲手中,给父亲装上一袋烟,又点着火。他原打算解雇各店铺的保镖,此时听父亲这么一说,又改变了主意。
“爹,我想再给家里请两个护院,帮帮郑二和刘四。你看行么?”
徐云卿点点头,抽了一袋烟,说道:“年年防旱,夜夜防贼。这是古训,一定要牢记!”
徐成虎连连点头称是。
从岐凤回来,罗玉璋一直在琢磨谁是陈楞子的主使人。他跟陈楞子往日无冤近日无仇,陈楞子绝不会把头提在手上无缘无故地从岐凤跑到西秦来打他的黑枪。起初,他认定是李信义的主使,理由有二:其一陈楞子是李信义的人;其二陈楞子是手枪营营长,只有李信义才指挥得动。可他想不明白李信义为什么要杀害他?抛开李罗两家的关系不说,自李信义到岐凤后他多次去看望,每次都带着丰厚的礼品。就凭这一点,李信义也不能主使人打他的黑枪。可不是李信义又能是谁呢?陈楞子那天在新二师的师部说,他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还说他的头值五百大洋。那家伙是茅坑的石头,又臭又硬,皮鞭下都没招供,他那话能相信么?可也不能一点儿不信。不是有句老话: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陈楞子虽说是营长,未必有钱。不知是哪个仇家出重金请他,他动了心。五百现大洋可是个不小的数目哩!
思来想去,罗玉璋还是拿不准谁是陈楞子的主使人。他心情烦闷,一天到晚黑丧着脸,动不动就大发脾气,就连宠爱的三姨太都挨了他一个耳光。郭栓子和一班卫兵都提着脚跟走路,生怕惹出事端来。
其实,最让罗玉璋担心的是他触怒了李信义。那天他盛怒之下带兵冲了新二师师部,并做出了许多越轨之事。归途中他冷静下来就有些后悔,肚里直骂自个儿太没涵养。可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回到西秦,他立刻命令郭栓子的卫队和骑兵队昼夜执勤,严加防范。凡外来者一律不许进保安团团部,违令者格杀勿论。他心中真害怕李信义这回真的派刀客来要他吃饭的家伙。
时光如流水,不觉过去了半月。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罗玉璋心里稍安一些,又做了些善后工作,写了一封赔情道歉信,备了一份厚礼让郭栓子送到岐凤。
郭栓子从岐凤回来,罗玉璋迫不及待地问:“李师长把礼品收下了么?”
郭栓子说,收下了。罗玉璋又问:“他看了信是啥态度?说啥了么?”
郭栓子说:“李师长看罢信笑了笑,啥也没说。”
“啥也没说?”罗玉璋满脸狐疑。
“哦,说了一句。”
“说啥了?”
“我临回时,李师长说,礼品他收下,让我向你代声好。”
“就这话?”
“就这话。”
罗玉璋捏着宽大的下巴颏半天不语。忽然他看见郭栓子站着,便说:“栓子,坐下坐下。”又摆了一下手,示意坐在一旁的三姨太倒茶。俊俏的三姨太扭着丰圆的屁股送上茶水,娇滴滴地说:“栓子,喝茶。”
郭栓子受宠若惊,赶忙双手接住茶杯。他给罗玉璋当差多年,很少受到这样的礼遇,有些诚惶诚恐。
罗玉璋抽着雪茄,问道:“栓子,你看新二师有啥动静么?”
郭栓子摇摇头:“看不出有啥动静。”
罗玉璋又问:“他们不会对咱下黑手吧?”
郭栓子说:“我想不会吧,咱们好歹是政府的保安团,他们打咱师出无名。”
“他们不能下黑手?”
郭栓子明白罗玉璋心存恐惧,安慰道:“团长放心。李罗两家是世交,你跟李师长称兄道弟,再者说,你给他送了不少礼品,他没有下黑手的理由啊。”
罗玉璋摇头,沉吟道:“我跟陈楞子往日无冤今日无仇,他从岐凤跑到西秦来打我的黑枪为的是啥?”
郭栓子说:“他身后有主使人。”
“谁是他的主使人?”罗玉璋瞪着眼睛问。
郭栓子不语,低头喝茶。罗玉璋缓和了一下脸色:“栓子,你说说看,这人是谁?”
“团长,这人我说不上来。”
“你看会不会是李师长?”
郭栓子摇头:“要我看不会是李师长。”
“为啥?”
“李师长要对你下手不用打黑枪,他可以把你招到岐凤去……”
罗玉璋点头,少顷问道:“那他为啥要打死楞子?是不是杀人灭口?”
“李师长打死楞子是动了恻隐之心……”
“动了恻隐之心?”
郭栓子肯定地点点头:“楞子是他的部下,他能不知道楞子的脾气?那是个宁折不弯的汉子!李师长明白他不会招供,又不忍看着他受酷刑就开枪打死了他。”
罗玉璋沉吟道:“你这话也有道理。看来陈楞子身后另有其人。你说,这人会是谁哩?”
郭栓子呷了一口茶:“团长,要我看这人是你的仇家,一个家道殷实的仇家。”
罗玉璋皱起了眉:“家道殷实的仇家?”
“楞子那天说有人出五百大洋买你的头。我琢磨一般的仇家不会这么财大气粗。”
罗玉璋脑海忽地闪出一个人来,咬着牙说:“莫非是他?”
郭栓子不知罗玉璋说的“他”是谁。他没有问,他清楚自己的身份,该问的话就问,不该问的就不要问。罗玉璋大口抽着烟,两条浓眉拧成了两个墨疙瘩。郭栓子见状,进了一言:“团长,西街有个算卦的,姓吴,满城人都说他的卦算得准,人称吴半仙。是不是把他请来算上一卦?”
罗玉璋眼睛忽地一亮,脸上有了喜色:“栓子,你快去把他请来!”
时辰不大,郭栓子把算卦的请来了。罗玉璋一双犀利的目光把算卦先生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算卦先生年纪在五十开外,穿一领蓝布长袍,头戴青色瓜皮小帽,戴一副淡色水晶眼镜,留着山羊胡须,手拿一把折扇,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你就是吴半仙?”罗玉璋冷不丁问了一句。
吴半仙冲罗玉璋一拱手:“那是世人送的外号。在下姓吴名道成。”
“你在西秦摆卦摊多久了?咋面生得很?”
吴道成又是一拱手:“我来西秦不到半年,罗团长是大贵人,整天打交道的都是高官名流,看我自然是面生。”
罗玉璋捏着下巴点点头:“坐,坐下说话。”
吴道成落了座,郭栓子送上一杯热茶。吴道成呷了一口茶,言道:“罗团长唤我来有何事?”
罗玉璋坐在他对面,点燃一根烟,哈哈笑道:“请吴先生来给我算一卦。”
“不知罗团长算啥?求官?还是求财?”
罗玉璋摇摇手:“不求官,也不求财。”随即沉下脸来:“前些日子我被人打了黑枪,你给我算算,刀客是哪个?”
吴道成放下茶杯:“罗团长说笑话了,刀客已被罗团长擒住了,名叫陈楞子,是新二师手枪营营长。西秦城传得沸沸扬扬,连三岁娃娃都知道。这个还用我算么?”
“不,不。”罗玉璋连连摇手,“我让你给我算算陈楞子身后有没有主使人?”
吴道成说:“请罗团长报上生辰八字。”
罗玉璋报上自己的生辰八字。吴道成微闭着眼睛,伸出枯瘦的手,嘴里咕哝着“子丑寅卯……”一阵掐算。良久,十分肯定地说:“身后有主使人。”
“是谁?”罗玉璋瞪圆了眼睛。
吴道成微微一笑:“罗团长,请你写一个字。”
罗玉璋有点迟疑不解。吴道成笑道:“随便写个啥字都行。”
罗玉璋手指蘸着面前茶杯的茶水,思索了一下,在桌上写了个“金”字。吴道成端详了半天,吟哦似的说道:“金者,钱财也。主使人必定家大业大是个富绅。”
罗玉璋看了郭栓子一眼。郭栓子心领神会,上前问道:“吴先生,能算出这个人是谁么?”
吴道成矜持地一笑:“请拿纸笔来。”
郭栓子急忙拿来笔墨纸砚。吴道成提笔在手,写下一行字:云雾散尽天自清。
罗玉璋和郭栓子看罢,面面相觑,不解其意。罗玉璋说道:“吴先生,不知这句话是啥意思?”
吴道成笑而不答。罗玉璋再三追问,吴道成言道:“此乃天机,不可泄露。”说罢就要告辞。罗玉璋让郭栓子送上十块大洋作卦金,吴道成并不推辞,收下卦金拱手告别。
罗玉璋对着那张墨迹未干的宣纸呆呆地看着。好半晌突然醒悟过来,喃喃地念道:“云雾散尽天自清,云清,云卿,果然是他!”一拳砸在桌上,桌上的茶杯猛地跳起,跌在地上摔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