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妮扑过来紧搂着墩子的脖子,脸上绽开娇羞的笑容:“楞子,你这个没良心的,咋才回来?是嫌那天晚上我没让你那个吧,我是跟你闹着耍哩……往后再甭撂下我不管不顾了。我受够了罪,不想再受罪了。往后你想咋在我身上疯就咋疯,我由着你……我知道你很爱我。楞子,跟你说掏心窝子话,我比你爱我还爱你哩……
墩子回到岐凤,刚进师部就见到了张副官。张副官也是西秦人,跟他关系很密切,平日里两人无话不谈。张副官一见到他就说:“楞子死了。”张副官跟陈楞子有袍泽之谊,一脸的悲伤。
墩子大惊失色,忙问陈楞子是咋死的。张副官便简略地把陈楞子之死说了说。墩子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师长亲手打死了他?”
张副官点头,要他保密,千万不要说这消息是他告诉他的。墩子当时就傻了眼,脑子里一片空白。张副官临走时关照他:“你可要当点心,师长正生你的气哩。”可他却没听进耳朵去,痴痴呆呆地走近师部客厅。
客厅里没有人。墩子怔怔地站在客厅中央,呆眼看着脚地出神。他似乎要找出陈楞子流血的地方。他实在不愿相信师长打死陈楞子这个事实。
不知过了多久,李信义从楼上下来了。他依然军装整洁,红光满面,背头梳理得丝发不乱,只是眼圈有点发青,可能是没休息好的缘故。
“文化,你回来啦。”
墩子猛然惊醒,并腿立正,给李信义行了个礼,答道:“师长,我刚回来。”
李信义在太师椅上坐下,抽着雪茄,烟雾把他的脸满面弥漫得一片模糊,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半晌,他问道:“你把刘十三的女人安顿好了?”
“报告师长,安顿好了。”
“你知道不知道你违抗了军令?”
“……”
“你知道不知道违抗军令所当何罪?”
墩子分辩道:“师长,她是被刘十三抢上山的良家妇女,而且怀着身孕……”
李信义的脸色更加阴沉:“那就更不应该让她活在这个世界上!”
墩子一愣,怔怔地望着李信义。李信义的脸色很不好看,雪茄在他指间冒出一缕袅袅青烟,他一双犀利的目光把墩子盯了半天,说道:“人常说斩草务必要除根,你斩了草却不除根,后患无穷呀!”
“我不忍心杀一个手无寸铁的怀孕女人……”
“不忍心?她肚里怀的是土匪的种!倘若她生下一个男孩,你就不怕他长成大人寻你为父报仇?”
墩子一惊:“不……不会吧……”
“为啥不会?你不就是要为你父报仇吗?”
墩子打了个冷战,无言可辩。
这时汪松鹤从套间的机要室走了出来。师长和墩子的谈话他听得清清白白。他走到墩子身边,意味深长地说:“文化,师长十分器重信任你。这次你一举歼灭了刘十三这股顽匪,的确立了一件大功。可你却自作主张放跑了刘十三的老婆,这可是要杀头的。”
墩子急忙说:“参谋长,不是我有意违抗军令,我实在有苦衷……”
“什么苦衷?”汪松鹤问。
“她娘家跟我同村,就住在我家对门……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咋下得了手……再说……”墩子欲言又止。
李信义沉下脸道:“再说啥?莫非你俩还有私情?”
墩子红了脸面:“不不,她救过我一命……”
李信义与汪松鹤都有点儿吃惊,交换一下目光,同时把审询的目光投向墩子。墩子便把他刺杀罗玉璋的经过叙说了一番。其实李王二人早已从情报处得知墩子刺杀过罗玉璋,只是不知道得这么详细,更没有想到徐云卿是他的主使人,自然也想不到刘十三的压寨夫人就是徐云卿的儿媳妇。
汪松鹤缓缓地抽着烟,说:“如此说来倒也情有可原。”
李信义吐了一口烟:“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只怕文化你留下了一条祸根。”说着拿眼睛看着墩子。
墩子挺着胸脯,无怨无悔地说:“祸根不祸根听天由命吧。黑心的事我做不出来,更别说让我去杀一个对我有恩的怀孕女人。”
“也罢。”李信义挥了一下手,“你去吧。”
墩子却站着没动。李信义看他一眼,问:“你还有啥事?”
墩子瞪着眼睛问:“陈营长死了?”
李信义心里一惊,他没想到墩子刚回来就知道了这事,可却面静如水,点了一下头。
“是你打死的?”
“应该说是罗玉璋逼我打死的!”
“师长,你咋不把罗玉璋那驴熊打死?”
“放肆!”李信义脸上变了颜色,大口抽着烟。
汪松鹤走过来拍着墩子的肩膀,和颜悦色地说:“文化,别激动。当时的情况对咱们很不利,师部里外都是罗玉璋的人。罗玉璋你也是知道的,是条疯狗,急了眼就要咬人。而且陈营长已经身负重伤,奄奄一息。他再三呼叫师长送他上路。师长一来被迫无奈,二来不忍眼看陈营长再受罪,就开了枪。”
“参谋长,我不敢怨师长……罗玉璋那驴熊太猖狂了,跑到咱家门口来撒野……”墩子声音哽咽,眼圈发红,“陈营长他不该死呀……”
汪松鹤说:“陈营长是条汉子,他的血不能白流。这个仇一定要报!”
“师长,你发个命令,让我去收拾罗玉璋那个驴熊!”
李信义一语不发,只是大口抽烟。汪松鹤拍着墩子的脊背,婉言道:“你先回去休息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个任务我一定让师长交给你。”随即喊来张副官,让张副官陪墩子回去休息。
张副官陪着墩子走出师部大院,墩子却没有回住处,脚步往西街走去。张副官问他上哪里去,他说去看看楞子的太太。张副官止住脚步说:“算了,甭去了。”
墩子困惑地看着张副官,不明白他为啥要说这种话。张副官叹了口气:“唉!春妮疯了。”
墩子惊呆了,半晌,醒过神来,扭头就奔陈楞子的住处。跨进院门,他就听见春妮沙哑着嗓子喊:“师长,你为啥要打死楞子!他可救过你的命啊……”
进了屋,手枪营的几个连长的太太和张副官的太太都在这里。女人们见墩子进来,点点头算作问候。春妮披散着头发在床上又哭又闹,几个女人拼命拉着她。几天不见,一个俏丽佳人变成了一个疯婆娘,头发散披,形容憔悴,目光呆滞。她神志不清,已经认不出人了。墩子紧走两步,叫了声:“嫂子!”
春妮眼神惊恐起来:“你是谁?”
“我是文化。”
春妮瞪圆了眼睛:“你是李信义!你为啥要开枪打死楞子?你说!你派他干啥去了?是不是让他去打罗玉璋的黑枪?你说!你说呀!楞子可是救过你的命的,你咋下得了这黑手?……你这是杀人灭口呀……”春妮扑过来要跟墩子拼命,被几个女人死死拉住。
墩子见此情景,鼻子好像灌进许多醋,泪水险乎夺眶而出。张太太拉了他一把,示意他出屋,好让春妮安静安静。
在院子墩子呆立半晌,才让心情平静下来。他问张太太,春妮几时疯的。张太太用手绢拭拭发红的眼睛,叹气说道:“唉!出事的那天也不知是谁给她说师长把楞子打死了。她发疯似的跑到师部,看到楞子的尸体一下就呆住了,好半晌都不会哭。后来哭了一声就一头栽在楞子的尸体上昏死过去了。大夫把她救灵醒后就成了这般模样……”
墩子用手搓着脸,把悄然滚出眼角的泪水也搓干了。张太太又说:“楞子死得很惨。罗玉璋把他打得遍体鳞伤,脸上被血浆了,都看不清眉眼来……”张太太哽咽起来,脸上又挂上两串泪珠。墩子心头的火熊熊燃着。牙齿咬得格格响。
良久,屋里听不见春妮的哭闹声。墩子想再进去看看,便和张太太一同进了屋。
春妮哭闹乏了,躺在床上,嘴里却还不停地念叨什么。忽然她大声喊道:“楞子!楞子回来啦!”忽地坐起身来,一双眼睛闪着亮光,痴呆呆地瞪着墩子。着实让墩子吃了一惊。
张太太小声说:“这几天他看到男人不是当作师长,就认成楞子。这阵把你认成了楞子。”
果然,春妮下了床,嘴里喃喃地说道:“楞子,你这个死鬼咋才回来,留下我守空房……”说着就往墩子怀里扑,慌得几个女人急忙拉住她。
“我要我的楞子……”春妮拼命挣扎,把两只手伸向墩子,一脸的绝望。
张太太揉着眼睛对女人们说:“放开手吧。”转脸又对墩子说:“文化兄弟,你就受点委屈让她疯一阵子吧……”
几个女人松开了手。春妮扑过来紧搂着墩子的脖子,脸上绽开娇羞的笑容:“楞子,你这个没良心的,咋才回来?是嫌那天晚上我没让你那个吧,我是跟你闹着耍哩……往后再甭撂下我不管不顾了。我受够了罪,不想再受罪了。往后你想咋在我身上疯就咋疯,我由着你……我知道你很爱我。楞子,跟你说掏心窝子话,我比你爱我还爱你哩……你不嫌弃我是个残花败柳的身子,真让我不知咋谢你才好……我要给你做个好媳妇,给你洗衣裳做饭,给你生娃娃……跟你说,我怀了娃娃,已经三个多月了,不信,你摸摸……你要我生个啥娃娃?哦,男娃娃吧。我知道你们男人都喜欢球球娃。跟你说,我也喜欢球球娃,我就给咱生个球球娃,生两个,不,生三个四个,你叫我生多少我就生多少……娃娃们把你叫爹把我叫妈,你说对吧……”
墩子听着春妮喃喃地诉说,再也禁不住了,两颗泪珠滚出了眼眶。屋里早已是一片啜泣之声……
后来几个女人给春妮喂了点药,春妮才安静下来,躺在床上昏然入睡。墩子出了屋,问身边的张太太:“找大夫看过吗?”
张太太说:“看过几个大夫,都不行。”
麻连长的太太说:“南街的王先生手段高,找他来看看吧。”
张太太说:“我也听说他有点儿手段,不知看这病行不行。”
墩子说:“叫来看看吧。”说着掏出身上所有的钱给张太太:“嫂子,我们当兵的身不由己,请大夫的事就拜托你了。”
张太太说:“跟我咋说这客套话,咱们都是乡里乡党的,春妮遇了难咱不帮谁帮?我也不跟你客气,这钱我替春妮收下。”
当天下午,张太太请来了南街的王先生。王先生来时春妮还在昏睡,他摸了一会儿脉,又翻开眼皮看看,开了个药方给张太太,说:“先抓三服药吃着,认药,就来找我。不认药,就不要跑冤枉路了。”
张太太当即就打发人去抓药。
第三天下午,墩子、张副官和几个贴身卫士陪着李信义和汪松鹤来到陈楞子的住处。张太太她们正在院子说着什么,看见师长他们进来都吃了一惊,急忙毕恭毕敬地打招呼。
李信义笑容可掬地跟她们点点头,随后问张太太:“春妮这几天病情咋样?请哪个大夫看过?”
张太太一一回答,说是请南街的王先生看过,吃了三服药,病势有点儿减轻。刚才王先生来过,又开了药方,说是有两味药岐凤可能没有要到省城去买。她们正为此事犯愁哩。
李信义“哦”了一声,迈步进屋。张太太和张副官、墩子也跟了进去。春妮躺在床上,微闭双眼。从脸色上看她比前几日有了精神,脚步声惊动了她,她睁大眼睛,猛地看见屋里拥进一伙带枪的人,面显惊恐之色。她忽地坐起身,缩到床角,一双惊恐的眼睛望着脚地的人。李信义向前走了一步,笑着脸说:“春妮,我来看看你。你好点儿了吧?”
春妮痴痴地看着李信义,半晌,说:“你……是李信义?”
屋里人心里都是一惊。李信义心中也十分不快,这个女人竟敢直呼他的名字!可他脸上依然挂满着笑:“对,我是李信义。”
春妮突然母狼似的嚎叫起来:“你这个贼驴日的!为啥要打死楞子!”骂着扑了过来,“我跟你拼了!”
墩子眼疾手快,抢前一步抱住了春妮。张副官他们急忙护着李信义出了屋。张太太也走出屋来,连连道歉:“师长,她是说疯话,你别往心里去……”
李信义大度地一笑:“她是病人,别说骂我,就是打我,我也不会往心里去的。”随即又严肃了脸面,说:“张太太,你们几个一定要照顾好春妮,要给她请最好的大夫。缺钱就跟张副官言传一声。楞子是咱新二师的功臣,他不在了,我们就要照顾好他的媳妇。看着春妮那个样子我心里真难受……”说着掏出手绢拭了拭眼睛。
在场的人都十分感动,几个女人都啜泣起来。李信义把手绢装进裤兜,问张太太:“你刚才说有两味药岐凤抓不到?把药方给我吧。”
张太太拿出药方给李信义。李信义看了看,说:“我马上让人去省城抓。”
张太太高兴万分:“那就太谢谢师长了!”
李信义说:“要说谢,我应该谢你哩,你替我照顾了春妮。”
张太太急忙说:“师长过奖了。”
李信义摆摆手,带着一干人等走了。
两天后,李信义让人送来了药。张太太他们当即生火煎药。三服药吃完,春妮倒是不再哭闹了,却不能说话了。张太太慌了神,急忙去请王先生。
王先生赶到时,春妮躺在床上安安静静,嘴唇不住地抖动,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来,一双眼睛瞪得老大,痴呆呆地望着天花板。王先生大惊,急忙摸脉,好半晌又去翻春妮的眼皮。后来又要去他开的药方,戴上老花镜反复地看,嘴里不住地嘟哝:“咋能这样哩,咋能这样哩……”忽然,他想起了什么,急问张太太:“药渣哩?”
张太太说两服倒掉了,还有一服在药罐里。王先生说:“快拿来看看!”
张太太拿来药罐。王先生把药渣倒在桌上一味一味地仔细察看。好半晌,猛地抬头惊问道:“是谁抓的药?”
张太太回答:“是师长让人去省城抓的。有啥麻搭吗?”
王先生脸色陡变,额头鼻尖沁出了冷汗。张太太她们看出了端倪,忙问到底是咋回事。王先生一言不发,收拾药箱。张太太急了:“王先生,你给我句明白话呀!”
王先生长叹一口气:“张太太你是明白人,还要我说啥哩。你给陈太太准备后事吧。”说罢,背着药箱走了。
张太太叫了一声:“老天!”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
两天后春妮死了,墩子得知消息赶到时,春妮已躺在脚地另支起的一张木床上。她穿戴一新,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还轻敷了脂粉,还原了昔日的俏丽,只是面容有些憔悴,嘴唇有点发青,一条被单盖在她微微隆起的肚子上。
墩子望着木床上的春妮呆愣了半天。他问张太太,春妮怎么会死?张太太说,春妮先吃了王先生的药病情有了起色,后来吃了药就不行了。墩子脸色陡变,转身出屋。张太太急忙跟出屋来,问他干啥去。墩子说去找王先生问个究竟。张太太拭了一把泪水,说道:“还问啥哩。春妮成不了个人,还不如走了的好……”她知道墩子是个直杠子脾气,弄清了事情的原委,说不定要惹出什么祸事来。
墩子仰天长叹:“老天不公啊!”两串泪珠滚出了眼眶……
下午成殓,李信义让人送来一副棺材。棺材是上等,油漆得起明放光。他还让人送来一个笸篮大的花圈,这样的礼遇实在少有。在场的人纷纷说李师长是个大好人,不光体恤部下,连他们的家属也体恤得十分周到。
成殓时,墩子和张副官、麻连长几个男人把春妮安置在棺材里。张太太等一伙女人大放悲声,墩子也禁不住黯然泪下。
在悲声中,棺材盖盖上了,盖住了一个俏丽女人和肚中的胎儿,盖住了一个死而不明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