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徐云卿放下了水烟袋,和衣靠在被垛上。白天他喝了不少酒,可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他喝二斤酒也不会醉的。他没有多少睡意,闭着眼睛假寐。窗外北风在树枝上呼啸,雪粒子打着窗纸沙沙作响,此外是一片宁静。他想,这样寒冷的夜晚谁愿意钻出热被窝呢?心里宽松舒坦了许多,渐渐迷糊了过去……
郑二是尿尿时发现土匪的。
他们四人傍晚时分都上了前院炮楼。站在炮楼上墙外墙内都看得清清楚楚。他们四人的家伙都很硬棒,每人都是一长一短,此外还有一挺机关枪。刘四摆弄了一下机枪,说:“有这家伙,土匪能把咱的咬了!”几个人笑着围着火盆坐下谝闲传。谝着谝着两个新手连连打哈欠。刘四就说,咱们轮班吧,你俩先睡。郑二不置可否。两个新手和衣躺在床上。约摸子夜时分,刘四坐在火盆前打起了盹,郑二也有点犯困。他想叫老婆起来弄几个菜吃喝吃喝,提提精神。可想到这么冷的天气把老婆从热被窝里叫起来有点于心不忍。他打了个哈欠,感到膀胱有点发胀。上厕所他嫌麻烦,把撒尿的家伙掏出来从枪眼往外尿。尿水落地的响声在静夜中显得很豪放,他不禁咧嘴笑了笑。事毕,他边系裤带边顺着枪眼往外看,外边白茫茫一片,雪花已给大地披上了白被单。忽然,他看见一排黑桩子。最初,他以为是路边的树。可那排黑桩子在移动!他情知不妙,不禁打了个尿战。他喊了一声:“有土匪!”抽出手枪朝那排黑桩子打了一梭子。那排黑桩子哗地散开了,密密麻麻撒了一雪地,好像苍蝇爬在了白面缸上。
刘四他们几个都惊醒了,抽出枪趴在枪眼上,往外张望。刘四失声惊叫:“天爷,这么多的土匪!”扔了手中的盒子枪,端起机枪往外就扫。
外边的枪声顿时大作,火力十分凶猛。两条大狼狗狂吠起来,引得一镇的狗都在咬。可郑二他们都知道,自王怀礼死后,罗玉璋撤走了保安中队,不会有谁来帮他们打土匪的。他们四人都看得出今夜晚的形势不对劲,边打枪边喊叫:“土匪来咧!土匪来咧!”
徐云卿早已被枪声惊醒。他翻身坐起,禁不住打了个尿战,趴在窗子上扯着嗓子喊:“望龙成虎,快上炮楼!”摸着黑下了炕,拐杖没抓牢,跌倒在脚地。
老伴徐王氏慌成了一团,抓住裤子当袄穿,半晌穿不进去。等她穿好衣裳时,老汉已从脚地爬起。两人相搀着慌慌张张地出了屋。屋外天气十分寒冷,朔风裹着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生疼的,可他们竟一点都不觉得。这时望龙和成虎小两口抱着孩子也跑到了院子。孩子受到惊吓,“哇哇”大哭,哭声凄惨而嘹亮。一家人相拥着跌跌撞撞地上了后院炮楼。喘息未定,只见一人跑进后院来。徐成虎眼尖,瞧见那人便举枪要打。那人喊叫起来:“老掌柜,我是郑二!”徐云卿急忙按下儿子的枪头:“快放郑二上炮楼!”
郑二上了炮楼,把徐家一家人都吓了一跳。他满脸是血,面目狰狞可怕。他出气如牛喘:“老掌柜,今晚火色不对……”
徐云卿急忙问:“摸得清是哪股土匪?”
“摸不清,他们很有来头,比刘十三还凶,五六十人,还有好几挺机枪哩!”
徐云卿倒吸了一口凉气,一家人都惊呆了。郑二又说:“刘四他们三个在前边顶着,我护着你们从后门走吧。”
徐云卿看看老伴,又望望抱着孙儿瑟瑟发抖的儿媳,心里叹道:“残的残老的老小的小,咋走得动!”
正在徐云卿犹豫不决之时,一声天崩地裂般的轰响,只见前院腾起一个火球,炮楼被举到了空中,瞬间粉碎了。他们惊得半晌合不拢嘴巴。郑二叫了一声:“刘四兄弟!”泪如雨下。他和刘四在徐家干护院多年,亲如兄弟。
徐望龙惊醒过来,说道:“爹,咱们走吧!”他已看出问题的严重性,不走的话全家凶多吉少。徐成虎也催促道:“爹,快走吧!”
徐云卿一咬牙,说道:“望龙成虎,你俩和你郑二叔护着锁柱娘俩快走!”
两个儿子异口同声问:“你和我妈呢?”
“甭管我俩!”
“爹!”
“老掌柜!”
徐云卿苦笑了一下:“我这个样子和你妈咋走得动。你们快走吧!”
望龙成虎和郑二还在迟疑,徐云卿把拐杖顿得笃笃响:“你们是徐家的根苗,我和你妈都是一把老骨头,啥也不怕。还不快走,再迟就来不及了!”
徐王氏也跺着小脚,呜咽着喊:“听你爹的话,快走!快走!”
望龙成虎和郑二不再迟疑,裹着成虎媳妇娘俩下了炮楼。可已经晚了一步,十几个“黑桩子”冲到了后院,子弹尖叫着封住了炮楼出口。冲在前头的郑二被打中了,痛叫一声栽倒在地上。紧跟其后的徐成虎吼叫一声:“日你妈土匪!”手中的机枪响了。冲在前头的几根“黑桩子”扑倒在雪地不再动弹,其他“黑桩子”卧倒在雪地冲这边打枪。
望龙成虎见冲不出去,护着成虎媳妇又退到炮楼上。徐云卿问儿子,郑二呢?望龙说:“郑二叔死了。”
“老天爷!”徐云卿叫了一声,半晌,他探头从枪眼往外看。雪地上有几十个“黑桩子”,白雪把他们映照得清清楚楚,可以看得出他们是一伙精壮小伙子,一律黑衣黑裤,脸上都涂着锅灰,弄得面目全非。显然他们是怕徐家人认出他们来。徐云卿自知今晚在劫难逃,他抖起胆子说道:“各位好汉,不知你们是哪路人马?我徐云卿不知啥地方得罪了你们,还请你们多多海涵。我徐家也有点资产,徐某人也不是守财奴,你们说个数,我如数奉上。咋样?”
底下没人答话。徐云卿又说:“冬天饥寒交困,好汉们是缺吃少穿吧?这是仓库的钥匙,你们缺啥拿啥。”他把一串钥匙从枪眼口扔了下去。可是没人上前去捡。
徐云卿再言道:“好汉爷,你们到底要啥,尽管开口。只要我徐家有,绝不吝啬。”
还是没人答话。徐成虎忍不住吼道:“你们是一伙哑巴?装聋作哑就不是立着尿尿的!”
这时有人搭了腔:“徐成虎,阎王爷叫你来啦,你崽娃子还嘴硬!”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徐云卿的头发竖了起来,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为了进一步证实他的猜想,他又说道:“好汉,咱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啥要苦苦相逼。”
那人道:“徐会长,不是我苦苦相逼,是你徐家的气数尽了!”
徐云卿低声问二儿子:“成虎,你听出这人是谁么?”
“这人声音好耳熟……很像罗玉璋的卫队长郭栓子。”
“就是这个驴日的!”徐云卿咬着牙说。他心里明白了,这伙“土匪”是罗玉璋差遣来的。他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扶着墙壁,强压住心头的怒火,叫道:“郭队长!”
郭栓子见徐云卿认出了他,也觉得再没有隐瞒的必要,便也叫了一声:“徐会长!”
徐云卿冷笑一声:“郭队长是政府堂堂的保安团的卫队长,今晚夕干这种勾当有失体统了吧。”
郭栓子说:“我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这么说是罗玉璋让你这样干的?”
郭栓子答道:“徐会长是明白人,心中应该清楚。”
“郭队长,我跟罗玉璋的梁子是咋结下的你最清楚。是姓罗的对不住我姓徐的,我有哪点对不住他?”
郭栓子说:“徐会长,你不该两次让刀客对罗团长下黑手。”
徐云卿矢口否认。郭栓子言道:“你跟我说这话没用。”
徐望龙忍不住怒火,骂道:“郭栓子你这条疯狗,见啥人都敢咬!”
郭栓子先是一怔,随即笑道:“是徐家大少爷吧,你回来得正是时候。你记好,明年的今日是你的周年!”
徐望龙咬牙骂了一句,手中的盒子枪打出了一梭子弹。郭栓子栽到在地。他只是左肩上中了一弹,伤得并不重。他就地一滚,滚到一个机枪手跟前,抢过机枪,对准炮楼的枪眼就打。炮楼上徐成虎的机枪也响了,徐望龙也用手枪还击。忽然徐望龙的身子面条似的顺着墙壁软了下来。徐云卿急忙抱住儿子。徐望龙胸前汪出一片血来。他疾声呼唤:“望龙!望龙!”
徐王氏也扑过来,泪流满面呼唤儿子。徐望龙睁开眼睛,说了一句:“都怨我没除了罗玉璋,打蛇不死反被蛇咬……”头歪倒在一旁。
“望龙,我的儿呀……你不该回来呀……”一个苍老而又悲愤的声音在静夜中显得十分凄惨。
徐成虎的眼睛往外喷火,端起机枪骂道:“郭栓子我日你八辈先人!”机枪吐着火舌,几个“黑桩子”倒在了雪地。
郭栓子边还枪边命令:“炸了狗日的!”立时有几条汉子抱着炸药包往上就冲,却都被火舌舔倒了。郭栓子红了眼睛,喊了一声:“加强火力,打哑他!”
两挺机枪一起吼叫起来,子弹打得砖墙直冒火星。片刻工夫,炮楼上的机枪哑了。徐云卿惊叫一声:“成虎!”
徐成虎喝醉酒似的站立不稳,踉跄后退一步,倒在了父亲身上。徐云卿抱着浑身淌血的儿子,疾声呼唤:“成虎!成虎!”
徐王氏和成虎媳妇都呆若木鸡。两个女人被眼前突变的景象吓痴了,弄不清是做梦还是真事。徐成虎睁开眼睛,看清身边的人,叫了声:“爹!”
“是爹害了我娃……爹不该挣下这份家业……爹要是个要饭的,我娃咋能遭这个大难……”徐云卿痛心疾首,老泪如泉涌。
徐成虎气若游丝:“爹,不怨人,怨世道太瞎……”话未说完就咽了气。
徐云卿号啕大哭,两个女人这才哭出了声,娃娃也跟着哇哇啼哭。许久,徐云卿止住悲声,抹去脸上的泪水,扶起墙壁站起身。他对着枪眼大声吼叫:“郭栓子!”
下面没人应声。枪声也停了,朔风也不再呼啸,一片沉寂。徐云卿又喊一声:“郭栓子!”
郭栓子答了话:“徐会长还有啥话要说?”
“你打死了我两个儿子也该撤兵了吧。”
“撤兵?我的任务还没完成哩!”
“莫非你还要我这条老命?”
“不光你的老命,这个炮楼也得端了!”
“你的心太残了!”
“不是我心残。有句老话,打蛇不死反为仇。还有句老话,叫做斩草除根。我想徐会长不会不知道吧。”
此时徐云卿完全明白了今晚的处境,也明白了再说啥软话也不起任何作用,朗声说道:“郭栓子,你想要我咋死?”
郭栓子看到炮楼上的老幼伤残对他构不成威胁,站起身仰脸说道:“徐会长想咋死?”
徐云卿略一沉吟,说:“这个炮楼是我为防土匪修的,没想到却要被政府的保安团炸掉。那我就跟炮楼一起走吧。”
“我佩服徐会长是条汉子,成全你!”郭栓子一挥手,命令人给炮楼下面放炸药包。
徐云卿盘腿而坐,抱着成虎的尸体。徐王氏和成虎媳妇还在哭哭啼啼。他以少有的温和态度说道:“甭哭了,把眼泪擦干。”一老一少两个女人抽泣着拭抹脸上的泪水,紧挨在他身边坐下。他看看瑟瑟发抖的儿媳妇,做了个笑脸:“甭害怕,把爹挨紧点。”成虎媳妇抱着孩子紧紧靠住公爹的身躯。徐云卿伸出一只手抚摸着孙儿柔嫩的头发。孩子哭累了,已经熟睡,小脸蛋红扑扑的,脖项上挂着长命金锁。忽然,他的小嘴吮吸起来,脸上绽开了笑容。他又做吃奶的美梦吧。徐云卿不忍再看,长叹一声,老泪潸然而下……
“轰隆”一声巨响,大地颤抖了一下。在一片火光中徐家后院的炮楼飞上了天空。雪粒子不知几时变成了大雪片。鹅毛般的大雪满天飞舞,这一刻被冲天的火光映得如同染上胭脂的柳絮。
接下来是一片骇人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