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喧嚣浮躁,欲达禅境,着实不易。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来到中国禅宗的策源地——黄梅五祖寺,置身千百年来生生不息的人间佛界、摈弃纷纷攘攘的俗世尘缘,心智沉浸于弥漫萦绕的禅宗氛围中,默默地感受与体验,在迷蒙与达悟、执着与超拔、俗界与空无中反思历史,静观人生,遂得如下现代禅语呈示于世。
五祖寺位于距黄梅县城十八公里的东山之腰。当然,此处的东山可不是成语“东山再起”的那座东山。那座东山在今绍兴市内,东晋谢安曾隐居于此,后受朝廷征召出山再当大任。不过,本文所讲东山也不寻常,它乃大别山脉之余绪,海拔高度四百六十多米,呈凤凰形状,有灵气与飘逸流贯其间,寺庙建于三百米处的半山之腰。因此,远远望去,东山全无半点超脱凡世、威严凛然之感,倒像一个和颜慈目、豁达朴素的老人颐养天年。比照那泰山、武当山、九华山等名山古刹,其山势之高耸雄伟、寺庙之险峻超拔,东山与五祖寺,就显得十分寒伧了。极其普通的山岭与寺庙,实在难以想象此处便是曾经风靡中华、名扬海外、影响至今的禅宗祖庭之所在。
然而,沿东山南麓缓缓上升的小径攀缘,行不多远,迎面耸立的释迦多宝如来佛塔给了我一个突如其来的惊奇。塔八角五级,高约六米。一座高仅六米的小塔,说它耸立,有点言过其实,但塔体的浑实与造型的简朴着实给我以其强烈的震撼。塔的底座是一块凿成八角棱柱的岩石,呈立鼓状,墩厚而浑实;以上五层,外形皆无变化,只是逐级按比例缩小,每层以山蕉叶式出檐为界;达至顶端,便是一个莲瓣宝盖。除第一层南面雕凿有长方形佛龛,内供奉佛像外,其余皆未镂空,厚重的石块叠次相砌,保持着完整浑然的本色。它使我想起了西方锋芒毕露的哥特式教堂,想起了那些我曾拜谒过的高耸挺拔、精巧超绝的名山宝塔,与它们相比,眼前的佛塔全然是另一种风格。它不以高大雄伟、精美剔透取胜,而以简朴浑厚卓然独立于世;它诉说的是别一种语言,透出的是禅的信息。禅与浮华权贵绝缘,于平凡处见精神,在日常生活中显露真性,以单纯自然彻悟真理。呵,禅!这就是禅!是的,释迦多宝如来佛塔犹如一位大智大慧的长者,以它脱俗的姿态、博大的内涵、默默的无语将我引导开启,使我窥见了禅之意蕴。由此,我才感到自己真正步入了婵境。
长方形石板直铺着蜿蜒向上,两旁是茂盛的树木。漫步古径,我默默地感受,认真地观赏,不愿放过一处微小独异的景点。当以禅的眼光看待世间万物之时,那么,禅便无处不在,无时不现了。我像一个天真好奇的孩童,观看苍松翠竹,谛听百鸟鸣唱,嗅闻花草芬芳……当我们以另一种形式,另一种角度面对世界拥抱世界时,自会有一种全新感受与深刻的认识贯通心灵。我以为这便是人类超越自我的方式之一。
又一处景点令我流连注目,这便是西塔林。塔林是五祖寺埋葬方丈、主持与名僧的墓场,共有三个,分别为西塔林、东塔林与李塔林。西塔林为明代僧人开辟而成,原有墓塔五十多座,因人为拆毁、自然坍塌与洪水冲刷之故,现仅存二座。它们是千仞冈墓塔和瑞髫昌、廓庵合塔。
唯有方丈、主持、名僧才有资格建墓立塔,普通和尚是难以享受这种资格与待遇的。这当然是等级森严的一种反映,即便超凡脱尘的佛门禅宗也难以例外。但是,如果我们以宗教的也即禅的眼光来看待塔林,那当有一番新的解说了。禅境无穷,无论贵贱,只要虔诚地追求,人人皆能成为方丈、主持与名僧。禅的面前,人人自由平等。那么,建墓立塔便可看成是对僧众锲而不舍探索真理的一种激赏与鼓励了。
千仞冈墓塔由一块四方形青灰色岩石直立而成,长宽皆为零点三米,高二米多;另一端髫昌、廓庵合塔八角三级,高也不过五米。由此可见,它与奢侈华贵形成一种鲜明的对比,为禅师作一生的见证,表明某禅师对禅宗的承前启后、源远流长尽过一份绵薄之力。禅师们的死,一是病死,二是老死。他们既不轻生自杀,也不追求长生,而是将生命视作一种自然。并且,他们开中华火葬之先:化青烟升空,与空气合一,与蓝天融汇,生死之潇洒与禅的境界化为一体。那塔下所葬,不过是禅师的骨灰与舍利而已,尸身早已遁入禅师们认定的“空”与“无”之中了。
正如此思索着,我见到一个塔洞,形如三间小屋,四周均用青石板竖砌作墙,上面的顶盖也是青石板,洞穴的用途在此成为一种空有的形式。但是,这空空的洞穴却并非空洞无物,它本身具有的意义使我沉思不已。它到底在诉说些什么呢?有一点是明确的,这塔林便是禅,无处不在的禅。禅师们并不放弃最后的一次努力在向世人昭示着玄妙无边的、奥秘无穷的禅理。
沿石阶继续攀登,进老山门,过飞虹桥,见求儿塔,向左一转,便是五祖寺的主体建筑群了。
天王殿、大雄宝殿、毗卢殿、圣母殿、观音堂等殿堂,与我在别处所见的佛教建筑并无二致。进入殿堂,便是供奉的高大佛像;像前立香案,案上置香火供品;案前放蒲团,以供游人叩拜。一旁,还有一些新的庙堂正在施工。一进入五祖寺建筑群落的空间,我便感到了世间的纷繁与扰乱。游人如织,高声笑语喧哗不绝,小贩的吆喝与叫卖声充斥其间。更令人难以忍受的是那些请求施舍的当代乞丐、卖纸香鞭炮及手持相机为你殷勤服务的个体户们的纠缠不休,还有鞭炮声、焚烧黄裱纸后飞舞的灰屑与呛人的烟雾。一位笑容甜美的姑娘令人无法拒绝地端着相机为我和同行的友人“咔嚓”一声后,至今没有收到她曾许诺半月内寄来的照片,尽管我们向她缴纳了足够的费用。
建筑的威严高耸、斑斓华贵与芸芸众生的嬉戏喧闹、为利来往,与禅之本意实在大相径庭。五祖弘忍当初在此建庙传法,其意绝非如此。当然,他也无法预料、左右社会的发展与变化。这使我想到了宗教与世俗之间微妙而复杂的关系。宗教如果绝然超尘脱俗,藏之高山,悄然独立,那无疑于自取灭亡。它必须在尘世间传播教义,争取信徒,扩大影响。但是,如果过于世俗化,也会导致它的衰落与灭亡。这就存在着一个度的问题,如何在宗教与世俗间把握一个最佳契合点。宗教世俗化,世俗宗教化,这是一种无法理清的怪圈与悖论。五祖寺建于公元654年,迄今为止,已焚毁过近十次。没有世俗,五祖寺早已荡然无存;因为世俗,五祖寺饱经沧桑。尽管面目全非,但它历经一千三百多年的风风雨雨,依然顽强地耸立于此,以后还会生生不息地与世长存。这流经历史的兴衰起落,是否本身也是一种禅,常人难以企及的大禅?宗弼禅师曰:“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另有禅师禅语云:“始随芳草去,又逐落花回”;“天晴日头出,雨下地上湿”;“竹影扫阶尘不动,月穿潭底水无痕”……此等禅机妙语,能否使我们窥见历史与人生之奥秘于一斑呢?
不知不觉地,我步入了真身殿。此乃供奉五祖弘忍真身之所在。弘忍死后尸身不腐,未经密封、药物等处理,历经千百年仍完好如初,这实在是一个奇迹。可惜的是,弘忍真身已于1927年被毁;后塑有油沙像,“文革”初又毁;1984年,真身殿经过无数次兵火后重新翻修,于次年再次为弘忍塑像,现安放在塔内。也就是说,所谓的弘忍真身,已是三生之身了。尽管如此,我仍感到面对着的是一位活生生的禅学大师,是一位令后人永远崇敬的大师!
禅宗作为佛教的一个支派自达摩西土东来,经慧可、僧璨、道信,传至弘忍,使之中国化,始得畅行于世。在此之前,达摩禅经过几代人的艰苦努力,虽然争取到了部分僧众,在佛教界占据了一定的位置,但力量还很薄弱,地位远未巩固。慧可弟子倍受北方禅学派系排斥,又逢北周武帝灭法,为求生存与发展,不得不向南方转移,进入江淮之间的山林地区。弘忍二十三岁那年,偶遇道信禅师而至黄梅县双峰山出家,学习僧业。二十八年后(651年),弘忍得道信付传法衣而为中国第五代禅宗祖师。又三年,弘忍另辟道场东山寺,改革禅法,发扬禅学,而后几乎取代了从魏晋南北朝到隋唐以来的以玄学为主的哲学思想。
弘忍学法于双峰山,传法于东山;唐高宗曾两次遣使诏弘忍入京,他固辞不赴。终其一生,弘忍足迹未出黄梅县境,而禅宗却经他手发展创造,教化大盛,风靡海内外。这在世界宗教史上,不能不说是一个伟大的奇迹。这奇迹的关键在于他所倡导的“东山法门”,使印度禅宗中国化,方能在中华这块广袤肥沃的大地上开花结果。
具体而言,东山法门对禅宗的改造主要在于以下三点:
(一)改传经典。达摩以降,禅宗皆奉《楞枷经》为教旨,弘忍毅然将它易之为《金刚经》。改奉经典,其实质就是改革禅法,将主张静坐安心的渐悟法门改为主张顿悟成佛的禅学。道信传给弘忍的尽是渐悟禅法,弘忍一改师宗,的确需要一股非凡的勇气。这种勇气在于弘忍既通儒学,也通老庄之学,他深刻地认识到,欲使禅宗盛行,必须因势利导以适应中国的传统思想才能达到目的,而顿悟比渐悟更加适合中国民众的生存思维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