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在的感情波澜,因萧奇在周向明的决心书上签字而溅起层展浪花的,在北方机器厂内不仅仅是林杰一个人。这两天,设计处年轻的女设计师才碧岫,已很难坐在图板前挥动绘图笔进行设计了。
才碧岫是和萧奇同时进厂的大学毕业生,只不过她毕业的学校是哈尔滨工业大学罢了。在号称东方莫斯科的美丽城市哈尔滨,历史悠久的高等学府哈工大,屹立在绿荫滴翠的南岗冈。从这片巍峨壮丽的校园里,走出一代代学识渊博的专门人才,在全国各地,展示他们的才能,发挥他们的专长。才碧岫是其中的佼佼者之一。在五年的大学生涯中,她不仅以娇美出众而闻名,更以才华超群而着称。人们不仅可以在大学学报上看到她有创见的学术论文,还可以在校园的文舞台上看见她优美的舞姿。由于她姓才,同学们均以才女称之,她的真名实姓,反倒被人们忽略了。
关于她的才华只举一例便可见一斑。早在才碧岫的毕业设计还在学校进行阶段,她所选定的课题和精巧的构思便为哈尔滨动力之乡的几家大型机器制造厂所相中。这些单位的技术负责人,争先恐后地向哈工大的领导提出要求,希望在才碧岫毕业之后,能够分配到他们的工厂工作。为此,他们莴至愿为学校提供某些优惠的合作条件作为交换的筹码,据说校方曾非正式地做了许诺。
可是,在毕业分配填写志愿时,才碧岫只填报了一个地方:北方机器厂。人们都大为惊讶:为什么她不愿意留在人人都向往的这座美丽的省城?这里有一泻千里的松花江,有令人神往的太阳岛,有异国情调的中央大街,有名扬中外的喇嘛台,有十里绿树长廊的斯大林公园,有美艳绝伦的树挂雪雕,有浓浓的学术文化氛围;甚至青年男女的装束都属于新潮而有别于其它各地。谁来到这座城市都会对其刮目相看并流连忘返。而她为什么非要舍此去偏远的荒原新厂呢?在百思莫解中,有不少同学猜测:北方机器厂一定有才女的意中人在等待着她,两人早已山盟海誓,共约在彼处共结琴瑟之好,所以那儿对她才产生那么巨大的引力磁场。
其实并非如此。说起来原因很简单:使她眷恋的是生她养她的家乡土地和那恩情深重的养父养母。
现任北方机器厂的总设计师才俊,是才碧岫的养父。他本是前清皇室爱新觉罗氏的后裔,属于正黄旗那个族系,祖上被册封在北满草原这片土地为主一方,直到末代皇帝宣统退位时,他们家仍是称霸此处的富豪。只不过才俊从少年时代便富有正义感,不愿做皇室遗族的孝子贤孙罢了。他对马克思主义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对列宁领导的社会主义的苏联充满了向往。当老资格的中国共产党人刘少奇第一次来到哈尔滨从事革命活动并筹建满洲省委时,才俊已经成为哈尔滨工业大学地下党支部的领导成员之一了。
这位机械系的大学生,在同学中很有威望、很有号召力。在他的领导下,哈工大内中共的地下活动开展得有声有色。刘少奇曾经亲自接见过才俊,面授革命机宜,对他寄予厚望。后来,革命遭到了挫折,进入了低潮,才俊的身份也随之暴露了,不得已,他离开了哈尔滨,辗转流亡到当时的苏联,进入了东方大学学习。
谁知他时乖命蹇,流年不利。就在他在东大学习期间,斯大林肃反扩大化、滥杀无辜的错误,也给这位中国共产党人带来了不幸。由于才俊的善于独立思考和不同流俗的习性,由于他不能面对强大的错误思潮而沉默不语,竟被克格勃打成托派分子而锒铛人狱,后来,又被送往西伯利亚流放,吃尽了苦头。多亏他在大学时学有专长,被苏联的专政机关安排到劳改工厂做技术工作,才得以保全多难的生命。后来政治环境稍微宽松一些,又辗转到几个大型机器制造厂包括乌拉尔重型机器厂搞机械设计,先后担任过车间主任和技术科长。当时,他自信将在异国他乡老死终生,永难生还祖国和故乡了,因而万念俱灰,只在技术上寻找一点安慰而已。
谁料到了公元1953年3月5日,不可一世的斯大林突然患了重病与世长辞了。在此之后,苏联当局检讨了过去斯大林所犯的错误,分期分批地为一些人进行平反甄别。才俊此次沾了中国人的光,有幸成为最早被平反的人员之一。他彻底获得了自由并恢复了党籍。
恰在这时,新中国发展国民经济第一个五年计划开始了。年轻的共和国百废待兴,急需大批专门人才。在这种信息的吸引和感召下,才俊坚决地、毫不犹豫地向苏联有关方面提出要求:回到祖国参加社会主义建设。
当时,中苏两国正处于蜜月时期,才俊的要求很快被批准了。流亡三十年的游子,在异国他乡受尽了种种折磨和痛苦之后,回到亲爱的祖国怀抱中来。虽乡音未改,但鬓毛已衰,成为半百老人了。
说来还算幸运,来到北京一打听,他当年一起从事革命活动的许多老战友依然健在,有的还在中央身居要职;通过他们,很快便接上了组织关系,党龄也得到了承认。这是他最大的安慰。
新中国成立后天翻地覆的变化,使才俊无限鼓舞,这正是他几十年来奋力追求、日夜梦想的目标。他多么想立即投身到祖国大规模建设的洪流中去呀!真是无巧不成书。他刚刚在北京住下不久,便听他的一位在中央工作的老朋友说,在他的东北家乡龙富屯附近,正在兴建一座大型机器制造厂。于是,他便通过那位老友提出要求,到这个工厂从事技术工作。此时,工厂正在用人之际,而他又是这方面的专门人才,他的这个要求很快就被有关部门批准了。他是个闲不住的人,不愿在北京闲居,办好调转手续之后,便日夜兼程回到了家乡。
少小离家老大回。才俊原以为经过三十多年的动乱,他的家早已荡然无存了。谁知,当他凭着过去的记忆又借助于地方政府的帮助,寻找到自己的家门时,迎接他的竟是他的结发妻子和一个十多岁的女孩子。
妻子本是大家闺秀,他们的父辈原为世交,二人的结合,虽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相互早已认识。洞房花烛夜,本为喜庆的日子,谁知却是他们分别的时刻。而且一别就是近三十年。今日相见,互相几乎难以辨认。经过介绍,才隐隐忆起彼此的模样。当年的新娘,现在已两鬓斑斑,只有那双黑亮的眼睛,尚葆有昔日端庄娴秀的风采。
长别离的一对老夫老妻,进入家门之后,并未抱头痛哭,倾诉离愁别恨;才俊只是用俄罗斯人的幽默向悲喜交集的妻子问道:
请问夫人,这个女孩子是谁?该不是才家的后代吧?
发丝如银的妻子,幽怨地望了丈夫一眼,赌气地问: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还要兴师问罪吗?"
"决无此意!"才俊真诚地笑着说,"我只有负罪之心,哪有问罪之理!""你说吧,我可以承受命运给予我的一切不幸。"
多谢宽宏大量!妻子回敬他道,不过,用不着你再去承担什么6幸,她像揭开谜底般地告诉才俊,她是我的女儿,也是你的女儿;过去是我一个人的,现在是我们两个人的。碧岫,她向小女孩叫了一声,你过来,认认爸爸!
女孩驯顺地走了过来,先是迟疑地看了才俊一眼,随后乖觉地向才俊深深地鞠了一躬,亲切地叫了声:
"爸爸!"
才俊被这声爸爸叫得心潮激荡,五内沸然。他一把把女孩揽在怀里紧紧地拥抱着她,泪水潸然而下。几十年的严酷岁月,冻结广他情感的神经,堵死了他情感的源泉,今天,却如同决了口的闸门,汹涌地流淌出来了……
在久别重逢的夜晚,妻子这才从容地告诉他:"小碧岫是她从屯子旁边乱葬坟那儿拣回来的私生女。十几年来,母女相依为命,是这个不知父母为谁的孩子,慰藉了她那颗孤寂的心,陪伴她度过广无数不眠之夜。母女俩在漫漫长夜的煎熬中,共同等待着他的归来……"
最后,她殷切地希望丈夫,能够像亲生女儿一样爱她、疼她。
比亲生女儿还要亲!才俊向妻子表示,我的父亲之爱,从未施给任何人,现在,我要全部给予小碧岫。
从此,这三口之家,便生活在一种无比温馨的幸福之中。
才俊果不食言,他用深挚的父爱,温润了小碧岫的心,使这棵娇嫩的幼苗,在丰足的雨露阳光下,茁壮地成长。从小学到中学,从中学到大学,她都是这个小家庭最受疼爱的宠儿,谁都羡慕她有这样一个美满而幸福的家。
才碧岫高中毕业时,独独钟情于哈尔滨工业大学。当然,这是养父潜移默化的结果。因为才俊在日常生活中总是念念不忘他的母校的辉煌。于是,女儿决心步父亲的后尘,成为这所着名的最高学府中的一员。
五年的大学生活,她不仅爱上了这个远东着名的科技专家的摇篮,同时,也深深爱上了这个被称之为东方莫斯科的城市。多少次,她和同学们一起,荡舟于碧波荡漾的松花江上,在太阳岛的篝火旁野餐,漫步于不夜的中央大街,在斯大林公园的绿色长廊里消夏,于喇嘛台周围的草坪上留连……
但是,她更爱自己爸爸、妈妈。两位老人均已年过花甲,又都是多病之躯,正需要她守候在身边,晨昏侍奉。她是一个比较传统的女孩子,受名门之后的养母影响,很懂得知恩图报和尽孝父母的传统美德;特别是已经建成的那个北方机器厂,正需要一大批技术骨干来支撑这座钢铁大厦,作为热爱故乡土地的她,怎能在学业有成之后,不为建设美好家园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呢?
分配到北方机器厂,才碧岫如愿以偿。不用说,她的母亲尤其高兴。女儿是在她的眼皮底下一点点长大的呀!老太太几乎不愿离开女儿一步。孤苦一生的才俊,老来感情倒脆弱起来了,也深愿这个知冷知热、很懂孝道的养女常绕膝下,以享天伦。因此,碧岫分到北方机器厂来,也是他喜出望外的事。
遗憾的是,女儿现在还不能和两位老人住在一起。原因很简单:根据当时先生产、后生活的原则,工厂的宿舍还没有来得及大批建造起来,一时尚难满足广大职工的要求。即使是才俊这样的老专家,备受厂里照顾,也仅仅分到一间不足20平方米的单元房。大学毕业的女儿,当然不便于挤在一起,只好委屈她暂时住在单身职工宿舍内。房产科已经答应才俊,一旦新房落成,一定优先解决他的住房问题。才俊也算是老革命了,党性是很强的,面对这样的具体情况,还能说什么?
和才碧岫同居一室的恰好是新分配来的那位天津大学毕业生萧一开始,两位姑娘相处得很融洽。都是名牌大学毕业的高才生,年龄相仿,专业相近,都为众多男士所青睐,因此,共同语言是很多的。每次下班回来,两人有说不完的新鲜话题,一直说到午夜过了还不想入睡。有几次,才碧岫还把萧奇请到自己家里做客,受到她的父母的热情款待。
从闲谈中,才俊得知萧奇的父亲乃是中国资深的冶金学家,畀年毕业于前北洋大学。这座以冶金学方面具有专长的高等学府,也曾是才俊年轻时向往的学校,当时因为革命工作的需要,他才就近报考了哈尔滨工业大学。不过,他并不感到遗憾。因为这里的师长和学科也很对他的胃口,只可惜未能在此受到完整的教育中途便流亡国外了。在苏联从事技术工作那些年,他把全部精力用于钻研科技方面,在阅读西方有关技术书刊时,曾经读到一位中国冶金学家发表的多篇论文。当时,他对这些论文的学术价值和他的论点很感兴趣,并为中国人突出的才智而暗自骄傲。想不到这位可敬的学者的女儿,今天竟坐在自己的家里,和他促膝谈心。
看来地球很大,其实很小。才俊在向萧奇谈了自己的阅历和对萧奇的父亲的了解和尊敬之后,笑着对女儿的好友说,真有点想不到!只可惜令尊英年早逝,否则,现在可以大有作为了。
爸爸,你不要过于遗憾,萧老伯后继有人了!说不定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呢!才碧岫听了父亲的话之后,不失时机地插了一句。说得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一定,一定!老工程师连连说道。
萧奇也很高兴才俊对自己父亲的赞誉和碧岫对她的善意的溢美之词。不过,她还是谦虚地说了句:
"感谢伯父和碧岫的鼓励,只怕我很难达到家父的成就了!"
也许感受到才家父女的真诚,萧奇谈出了自己内心深处一些不敢公之于众的话语和对现实生活中某些不利于进行科研活动的种种担心。
这是一个比较敏感的话题。才俊凭着几十年不平常的阅历和难以言传的遭际,当着两个单纯的青年人的面,并不愿意深入这个话题中去。不过,他还是巧妙而含蓄地说了一句萧奇可以心领神会的话:"生活有时是很不容易读懂的一部大书,你们还很年轻,时间长了,经历多了,自会读懂的;但要看得远一些,深一些!"毛泽东同志说得好:"风物长宜放眼量嘛!"
萧奇果然心领神会了,连忙笑着但却有深意地说:
"如有名师指导,我们会读懂得快些的,希望今后请老伯多多指教!"
"好说,好说!"老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再说下去,萧奇也知趣地不再多说。
此后他们又闲谈一些生活中的趣事,几个人都敞开了心扉。谈及厂内外、国内外一些新近发生的事,萧奇也似乎装作童言无忌,不过,仔细听起来,却很有分寸。
经过这样一番交谈,才俊夫妇深感萧奇的端庄不俗,有大家风范;在探讨当代一些社会问题时,老工程师对萧奇聪敏的反应,独立不羁、不囿于世俗的见解,均很赏识,夸奖萧奇比自己女儿深沉、凝重,更善于独立思考,真诚地希望姑娘常到家里唠唠,并请多多帮助碧岫。
才碧岫也很能体察老父的拳拳苦心,当即半开玩笑般地但却虚心地向萧奇表示:
"今后请老兄不吝赐教!"
早年丧父,而今又背井离乡、孑然一身的萧奇,也很乐意分享才家的天伦之乐。才俊传奇般的经历,广博的知识,儒雅的仪表,慈祥的态度,都令萧奇深为敬重;而才母的善良天性,慈爱之情和待人接物的诚朴,也使萧奇甘之如怡。她每次到才家来,便有如沐春风、如润春雨之感,身心都为之一爽。因此,她经常应才女之约,去才家欢度节假日。平日,二人同行同止,一同切磋学问,形同亲姐妹;在工厂举办的文艺晚会上,还双双登台献艺,一曲女声二重唱《深深的海洋》,委婉动人,令年轻人听了荡气回肠,一下子风靡全厂,成为工厂文艺舞台的保留节目;于是,她们也成为北方机器厂家喻户晓的人物。人们欣羡她们两个的才情,誉称为北方厂的两枝花。有此种种情由,萧奇亦视才碧岫为同类,每每引用鲁迅的格言以表心迹: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
可惜好景不长。近来,两人的感情却有点儿疏远了。
疏远的原因,谁也摆不到桌面上,但心照不宣:是因为周向明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