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在工厂的迎新会上，对周向明那番具有男子汉气概的讲话，才碧岫也深为赞赏，并留下深刻印象。但苦于没有机会交谈，又缺乏勇气直接找他对话，那初萌的好感，也就埋藏在心底下了。后来，她和周向明都进了技术大楼，这就创造了经常见面的可能。巧的是，她分配在设计处的冶金科，周向明分配在冶金处的铸造科，这是两个在业务上需要密切联系的单位，于是，两人又有了直接接触的机。
在仅有的几次因业务关系的接触中，才碧岫对周向明的印象又进一步的加深了。感到他不仅有突出的男子汉阳刚之气，突出的高大英俊身姿，而且还有突出的过人的才华，这不是潜藏在姑娘内心深处的白马王子的形象吗？于是，埋藏在内心深处的爱情种子，悄悄地发芽了。
根据她一向腼腆而羞怯的性格，她本来希望：在经过若干时日之后，在有了丰足的雨露阳光滋润下，这株幼苗能够从容地茁壮成长起来，最后自然而然地、顺理成章地开花结果。她期待的是水到渠成。
可是，事物难以按照她个人的主观意志来发展。
此后不久才碧岫便发现，对周向明钟情的不仅仅是她自己，和她共居一室的好友萧奇，这种感情更加浓烈，而且是经常不加掩饰地在她面前表露出来；才碧岫甚至认为萧奇的这种态度，是故意做出来给她看的：让她不要再对周向明产生多余的念头，她已经捷足先登了。于是，才碧岫警惕起来、也着急起来了。
爱情是排他的。两人也自然而然地互相排斥起来一一排斥的原始阶段是互相戒备；经常表现为相对无言或言不及义；在谈话中绝门不提周向明的事，虽然她们两个总在和周向明打交道；而这种戒备，才碧岫表现得比萧奇更为敏感，也更为明显。
及至萧奇在周向明的决心书上签了名，才碧蚰感到形势更加严峻了。她确信：萧奇是想用一种已经确定的事实，明白无误地向人们特别是向她才碧岫宣告：她和周向明之间，已经用坚强的纽带连接在一起，别人休要徒劳地插足了。
这是才碧岫无论如何也难以接受的事实。就在萧奇签名后不到两小时，她便用电话把周向明招呼到他的那张决心书下面，摒弃了一切既往的羞怯与矜持，以与她平日的性格迥然不同的语气，试探地又带有某种质问性地向周向明说道：
周向明同志，请问，小萧的这个举动是一种什么意思呀？
此时，周向明的脑子里正装着几个急待解决的技术问题在冥思苦想中，一时没转过弯来；他不解地望了才碧岫一眼，不知这位女设计师所讲此话为何意，因而笑着问：
"小萧怎么了？"
"你不要装傻！"才碧岫用手指着决心书上萧奇的名字，"她为什么非要跑到这里来和你一起签名？"
周向明这时才醒过神来。噢，原来如此！于是便故作轻描淡写地笑着说：
"她大概是支持我的建议吧？"
"仅仅是这样吗？"才碧岫很不满意他的回答，又追问了一句，眼睛瞪着对方。
我看不出她还有别的什么意思。周向明躲过才碧岫那灼人的目光。
哼！才碧岫冷笑一声，故意把话顿住一会儿，然后又睨视一眼周向明继续说道：我看你呀，早被她那双带钩的眼珠儿把魂儿勾去了！
周向明暗自发笑：嘿，女人的心哪！他本想用话激她一句：你管这么多闲事干什么？但是，他不能、也不愿这样讲。一来，他不想使自己卷入更深一层的情感矛盾中去，他无权也无力这样做；二来，他不想让这位纯洁无瑕的姑娘的感情，受到不应有的挫伤一面前的她那种娇怯的模样儿，就够人怜惜的了，他怎忍心再伤她毫分？思索一会儿，他轻柔地用劝诫的语气说道：
"你不要想得那么多，也不要这么敏感；这只是一张很平常的决心书。大概萧奇是路过这儿，看见了，灵机一动，签了个名字。如此而已，何必多想？她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抻经兮兮、风风火火的。"
周肉明的话只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他还能说出别的什么来呢？不过，才碧岫听后，心里倒宽慰了不少。看来，周向明是一个感情深沉、凝重、生活态度比较严肃的人，他大概不会为某种暂时的、突发的、未经深思熟虑的情绪她认为萧奇就往往有这种情绪所左右。在人生的漫漫长途中，周向明需要的是她这种禀性的女性对此，才碧岫充满了自信意念及此，她又十分郑重、十分认真、十分严肃地向周向明告诫道：
"我希望你在一些严肃的问题上，要三思而后行，并且要谨言慎行；要珍惜人们对你的器重，对你的期望。现在，她已经心平气和了，语气也轻柔了许多，脸色也由涨红而嫣红以至白皙。"最后，她又颇有深意地追加了一句："我爸爸常常说，在我们这批大学毕业生中，你是最能做出一番事业的人。"
对才碧岫神情和言语的变化，周向明更加不可捉摸了。他有些不解地问：
"令尊大人怎么会这样说？我们彼此又不很熟悉。"
这是实在话。对于才俊这个受人尊敬的老工程师，他除了道听途说他的一些传奇般的经历外，就是在不久前因材料强度问题直接请教过他一次，其他再没有更多的接触，才俊怎么会对他有如此评价呢？他难道不能听别人介绍？真是个傻瓜！才碧岫娇嗔地白了他一眼。
周向明这才稍许明白她话里的某些含义。此时，才碧岫却觉得自己把话说过了头，脸不禁又涨红了，急忙转身离周向明而去。
技术大楼的最高层，是工厂的设计处所在地。用木板隔出的一间间小房子里，四壁挂满了蓝图，桌子上面摞满了各种技术资料，一张张绘图板，一台台计算器，为设计师的智慧插上了翱翔的翅膀。北方机器厂制造的各种产品，都要在这儿脱颖而出。才碧岫和她的众多同事们，就各自在这一方小天地里，日出而作，日人而息。考虑到工厂刚刚兴建，虽然条件很差，但是谁也没有怨言。
北方机器厂设计力量的雄厚，是全国闻名的。由于重点工程建设的需要，国家从各地调集了一大批优秀的科技人才。他们之中，有三十年代就走出大学校门的老工程师，有在抗日战争的烽火中艰难学得一点专业知识的中年设计师，更多的却是在五十年代中期，由新中国的大专院校毕业的青年技术员，其中还有许多从苏联和东欧返国的留学生。
当才碧岫等近期毕业的大学生到来之后，使这支设计队伍更增加了活力。
这批大学生因涉世不深，思想包袱还不太重，对未来充满了理想和对事业的追求，所以身上富有勃勃生机和朝气。他们不留恋繁华的大城市，不贪图个人的小安乐窝，心甘情愿来到这遥远的北方的荒原小城，除了有那个年代的年轻人无条件服从组织分配的传统外，还是有一种孜孜以求的为国家建功立业的事业心。这种事业心同样出于年轻人的天真和浪漫，往往与生存环境的艰苦程度成正比。越是艰难困苦，他们胸中所蕴含的那股奔突的青春活力便越发强烈，越是想要找到机会发挥出来。
因此，他们对工厂接受设计制造尖端产品的任务，无不欢欣鼓舞、衷心拥护。
在赵风厂长的动员报告之后，设计处的年轻人的热乎劲儿，一点也不亚于冶金处周向明等一伙青年技术员。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决心在这次攀登科技高峰的攻坚战中，大显身手。
连曰来，他们除了用决心书表达自己的决心和态度外，还纷纷向闭支部提出要求：向冶金处等技术处室公开挑战，在这场史无前例的科技大战中，展开竞赛，大家比个高低，决一雌雄。
今天，当他们看到周向明的决心书在技术大搂引起这么大的轰动后，更加坐不住了，他们不约而同地聚在一起，议论行动措施，就等着团支部书记才碧岫回来拍板。经过一年多的生活与工作实践，才女以自己突出的业务水平和工作实绩，已赢得了年轻伙伴们的信任，俨然是这些人的领袖人物了。
才碧岫气冲冲地到冶金处向周向明兴师问罪、把情况辨明之后，便兴冲冲地回到设计处来。此时，众人的酝酿已经成熟，意见大体上也趋于一致，一齐向团支部书记表达意愿。才碧岫对他们的想法完全赞成，并希望立即付诸行动。于是，当场有人提议：
"说干就干！那就请我们的才女马上起草一份挑战书吧！"
才碧岫还想谦虚一下，希望找个笔杆子代劳，可是众人一齐冲她说道：
"你就别推了！这事团支书责无旁贷！"
才碧岫又连声说：
"我文笔不行，就怕辞不达意。"
你还谦虚个啥？把你在哈工大写学术论文的才气贡献一部分出来就足够了！人们都知道她的老底。
和周向明谈了话，才碧岫心中窝的火虽然释放了不少，但气犹未尽，妒意难平。为抵消萧奇在周向明决心书上签名所产生的难以说得清的影响，并向周向明显示一下自己的才华和某种不可一语说透的决心，才碧岫慨然应允起草并亲自书写挑战书。笔走龙蛇，才女一挥而就：
挑战书
在这四海翻腾、五洲震荡、风云变幻、电闪雷激的年代，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民族，又面临着一场新的救亡图存的决战。正如我们的国歌所唱的那样：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我们是新中国培育起来的新一代知识分子，承前启后，重任在肩，应该勇敢地投入到这场战斗中去，接受考验，经受锻炼，以实际行动证明，我们是当之无愧的炎黄后代，是中华民族的优秀儿女，是毛泽东思想教养的一代风流！我们要把决心化作行动：把当今世界上最先进的科技成果，运用到设计中去，按时、按期、保质、保量地把图纸设计出来，保证新产品的制造任务顺利进行。我们以此条件与兄弟单位、首先是冶金处展开革命竞赛，衷心希望得到冶金处的共青团员和青年技术员的积极响应！
设计处一批青年设计师
一九六四年X月X日
挑战书充满豪言壮语，具有时代鲜明的特点，颇有鼓舞和煽动力，受到设计处青年技术员们的一致赞赏。有人竖起大拇指说：
"嘿，真不愧是我们的才女！"
于一阵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中，才碧岫和几位青年伙伴兴冲冲地把墨迹未干的挑战书捧起来，着意地贴在设计处和冶金处两家办公室的衔接处一一这是技术大楼的要冲，上下楼必经之地。
挑战书贴出后，才碧岫每隔几分钟就借故跑出来瞅瞅，她希望冶金处的技术员们特别是周向明快点看到，其中包括铸钢车间的萧奇在她急切地希望看到他们的反应。
此时，在铸钢车间技术组的萧奇，正为刚刚碰到的一个技术难题而大伤脑筋。不知是出于真心重视还是成心为难，技术副主任林杰亲自向萧奇交代一项任务，让她研究一下大铸件浇铸后的温度变化、应力分布和冒口补缩问题。说来也真凑巧，这几个问题，特别是第一个问题，正是萧奇在进行毕业设计时所要重点探讨的课题，同时也是她的父亲生前未竟之业。当年，那位老冶金学家，曾用毕生精力研究这一技术难题。只是因为那时的生产条件和试验设备不够完备，再加上当时严酷的现实，使他没有能够实现自己的夙愿而遗憾终生。父亲的英年早逝，给萧奇带来无限悲痛，但也使她立下宏愿：一定继承父亲的遗志，攻克这个冶金学上的顽固堡垒，为国家填补这一空白。这也是她当初报考天津大学冶金系的重要原因一一而她的父亲正是天津大学的前身北洋大学冶金系的高才生。
在大学学习期间，她便有意识地进行这方面的尝试，但因受到各方面条件的限制，加上当时时间匆促，毕业在即，未能把这个问题搞彻底。不过，这个问题仍然一直储存在她的脑海里，希望有朝一曰能把它攻克下来，既可慰父亲在天之灵，也实现自己在事业上不让须眉的抱负。因此，这次林杰给她布置的这个任务，可以说正中下怀。
受命之后，她便全身心地投人到工作中去。但是，由于这些问题牵涉面较广，她来厂后又是初次介人这样的重大课题，从一开始，就遇到了几个拦路虎。这两天，她曾经向技术组内的几位老技术员请教，可都是一问摇头三不知。他们对这些课题连想都没有想过。于是，她只好去查活辞典一到冶金处去请教周向明，于是她又来技术大楼了。
从铸钢车间到技术大楼，有一段长长的路，中间还要沿着江岸走一会儿。由于北方的气候暖得较迟，快到五一节了，春风才从遥远的南方吹了过来；但刚刚吹到这儿，冰河便迅速解冻，裂成冰排，顺流而下。濒临厂前不远的那座大江，也从上流漂浮下来巨大的冰排，万马奔腾般地从江水中流过；冰排相互撞击，发出震人的声响，很是壮观，被视为边城一景。萧奇生长在南国，过去很少能够看到这种开江的场面，因此，走在江边总是要多看几眼，以饱眼福。可是，今天因为心里有事，只在那儿稍稍站了一会儿，便急匆匆地离开了。
她踅转到厂区的中心大道上。大道两旁的花坛里，丁香花正在盛开，一团团、一簇簇，如紫色的雾在缭绕，馥郁的芬芳，熏得令人喘不过气来。丁香花是这里的特产，每到春季，满山遍野，把大地装扮得分外妖娆，故这里把它定为市花。
技术大楼现在也是紫雾缭绕，密密层层，把大楼团团围住。足见技术人员也是很喜爱这种花的。
她登上技术大楼的三楼台阶，第一眼便发现了那张墨迹未干的挑战书，粗略地浏览了一遍，凭直觉她立即判定：这一定出于才碧岫之手。她没有在此处停留，一转身，就来到周向明的工作室。
一见萧奇到来，周围顿时投过来各种不同的目光："好奇的、怀疑的、欣羡的、妒忌的、同情的、赞赏的……但是，萧奇一概视若未见。骄傲是姑娘最好的护身符。她径自来到周向明的办公桌前。"
周向明也正在为一个技术上的问题而绞着脑汁，全部身心都在那个特定的科学王国里驰骋从而忘记身外的一切。对萧奇的到来，他竟毫无觉察。
萧奇在他身边站了一会儿，不见他抬头，为避免尴尬，只好先向他打招呼：
"怎么像坐禅似的，人定了？"
"哦……噢？"周向明这才抬起了头；一看是萧奇，连忙笑着说，"是你来了！快请坐。"脸庞顿时洋溢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愉悦的光，只见他一拍脑袋，"嘿，我想起来了！"
你想起什么来了？萧奇不解地问。
我刚才正抠一个难题儿。似乎是山穷水尽了，谁知一见到你，却又柳暗花明了。真有意思！周向明高兴得眉飞色舞。
萧奇饶有兴趣地端详着他那质朴的、近于天真的脸，尔后戏谑地说：
"我就是那智慧的化身嘛！"
你确实有这么一股说不出的灵气儿！周向明认真地说。
不知为什么，每逢看到萧奇，他都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感觉：就像作家猛然产生一种灵感似的，使他的智慧顿时插上了翅膀。
哈哈，神了！萧奇笑了起来。她没去品评周向明此话的底蕴，只顾想着眼前的一件事，我说，你们在这儿竟坐得这么稳当呀？兵临城下了，居然浑然不觉？
什么兵临城下了？周向明不解地问。
你出去看一看就知道了！萧奇不向他挑明，故作神秘地笑着说，而且应该抓紧时间快点看。
周向明连忙放下手中的计算器，走出工作室。萧奇也紧随在他的身后。
出了门走出不远，一抬头便是那张贴在壁上的挑战书，萧奇这才正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