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的早晨,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天空碧蓝如洗,万里无云。几只云雀儿在高高的白杨树梢上飞来飞去,它们成双成对,口里不断地鸣啭着好听的曲调,无形中给人们一种好的兴致。今天,才碧岫及早便从宿舍赶回家里来了,而且梳洗打扮得特别漂亮。那白如凝脂的脸上,略施粉黛,又长又黑的两条大辫子,绾在头顶,形成好看的髻儿。窈窕的腰肢,走起路来,娉娉婷婷,如玉树临风,显现出青春少女特有的风姿。在她临出宿舍门时,仍然躺在床上的萧奇睡眼惺忪地瞅了她一眼,笑着问道:
才小姐,今儿打扮得如此美丽,意欲何为?
才碧岫稍稍寻思了一下,然后故作炫耀地答道:
"会男朋友去!不允许吗?"
岂敢,岂敢!萧奇连连说,祝你成功,鄙人在此静候佳音。谢谢!才碧岫说罢,扭头走了。
回到家中后,又翻箱倒柜,找出一件新的罩衫,用熨斗重新熨烫过,穿在身七,站在妈妈的老式穿衣镜前左顾右盼,来回走动。妈妈有点儿奇怪:这丫头今天怎么了?老太太不由仔细端详女儿一会儿,然后问道:
"蚰岫,你要到哪儿去?"
我哪儿也不去!
那你这是……
妈,你不要管得这么多,好吗?女儿笑着对母亲说,一副娇憨的模样。
妈妈果然不再问了。老太太对亲爱的小女儿一向是娇宠惯了的。娘儿俩正说着话,才俊从外面散步回来了。
这是老工程师多年养成的习惯:早晨起来总要到外面走一走,活动活动筋骨,舒展舒展腰身,用自己编制的健身程序,练一练拳脚。直到身上出了点汗,才往回走。几十年如一日,即使在西伯利亚的劳改营里,这个习惯也保持着。
现在他住的地方,出门就是甩手无边的大草原,又紧挨着大江,早晨的空气,尤为清新,故锻炼得更加勤奋了。因此,老头虽年近花甲,还有着良好的体魄。今天是星期天,就多锻炼了一会儿。恰巧,又和前来散步的厂长赵风碰见了。
赵风本来也有早起锻炼的习惯,虽无定规,总爱活动活动手脚,从小就学会的24节太极拳,直到现在仍然不时地练上几遍。只是近来太忙,每天都要过了午夜方才就寝,很难早起了;昨天是周末,比较轻闲,早睡了一会儿,故今天能够起个早,谁知又遇见了才俊。两个人随即边锻炼边唠了起来。当然,三句话不离本行,他们又唠起了工厂正在完成的新产品试制任务。赵风问起设计图纸进展的情况,才俊告诉厂长:
由于设计师们的勤奋,时间抓得紧,进展很快,估计比预期还可以提前。同时,和冶金处协作得也很和谐。
赵风听了很为高兴,遂说:
"想不到这次大家的干劲这么足,心气这么齐。"
主要是把任务的意义讲清了,工作便成为一种自觉的行动,讲究效率,不做虚功,自然会有好的结果。才俊接着说道,最后又突然冒出一句:但愿别受意外的干扰。
现在的事很难说呀,赵风不无担心地说,本来是万里晴空,说不定什么时候又给你来一阵暴风雨。所以将工作尽量往前赶,还是有利的。厂长的眉头似乎微微皱了一下。
才俊敏感地觉察到这一点,遂问道:
"上面又要有什么新动向了?"
赵风没有立即做出回答,而是双手掐腰扭了几下,又踢了踢腿,然后才说:
"没有明文指示,可我好像感觉到一点征候。说到这里,赵风稍稍停了一下,才俊却站在那儿不动了,等待厂长的下文。"只听赵风接着说:你没看最近的《人民日报》吗?又在强调狠抓阶级斗争了,还一再强调什么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他不再继续往下说了。
是啊!才俊轻声地说,我似乎也有所感;但是我总觉得,不能老是没完没了的折腾,比起国外,咱们耽误的时间够多的了!出于信任或是由于平时有较多的共同语言,才俊和赵风说话较少顾虑,困难时期不是才刚刚过去吗?没吃几天饱饭,怎么又……
不理解啊!赵风喟叹一声,他的眼睛望着江里滚滚的流水,隐藏着许多话语。忽然,他陡地转过身来,把话题一转:才俊同志,咱把工作再抓得紧一点,往前赶,别的,不去管他!而且咱们也管不了。
才俊似乎懂得赵风话的含义,只轻轻地答了一句:
"好!"
随后两人便不再说话,各自练各人的把式。
才俊练了一会,身上有些汗涔涔的,心情随之又明朗起来,向赵风打了个招呼,便回家来了。一进门,看见女儿正在打扮,也不由爱怜地多看了几眼;还没等他说话,才碧岫倒首先向他问道:
" 爸,您今天怎么出去这么久?"
星期天嘛,就多走了几步。他也反问道:你怎么今儿回来这么早?她一般在节假日总要睡个懒觉的。
她却没正面回答爸爸的话,只是说:
"爸,今天要是有人来拜访您,您不怕打扰吧?"
老头近来因工作较忙,感到有些乏累,难得有个星期天彻底放松一下,本不想接待客人。但女儿这样问他,大概另有所求,因此便问:
是谁要来呀?
周向明。
哪个周向明?
就是冶金处的那个青年技术员,才碧岫说,并提醒父亲:您还对我称赞过他,怎么,忘了?
才俊想了想:对了,在一次技术讨论会上见过一面,从发言中他察觉到:小伙子的知识面很广,思路敏捷,很有见地,给他留下很好的印象,回家后无意中和女儿提起过,谁知却被这丫头记在心上了。
他来找我做什么?他问女儿。
他说要向您请教一个问题,才碧岫含糊其词,而且立即又撒娇地说:爸爸,您一定要耐心和人家谈呀!谈的内容可能很重要呢。你干吗对他的事情这么关心?父亲瞅着女儿,只见小碧岫脸上一片春色,眼睛发亮一一下子泄露了心头的秘密。
为了研制好新产品嘛!女儿说了句冠冕堂皇的话,怎么,您不关心?反过来又将了父亲一军。
好好,关心,关心!才俊连声说,而后又哈哈大笑起来。妈妈似乎也听出一点门道,忙插问一句:
"还留他在家里吃饭吗?"
"您说呢?"
"家里可没有菜了。"
我就去买!女儿表现出少有的主动,挎起菜篮子转身走广。老两口相对会心地一笑。
周向明早晨没有睡懒觉的习惯,虽然是星期天也起得很早,照例去江边进行锻炼。他本想招呼秦力一同前去,但考虑昨天晚上他回来得太晚,就没有叫他。其实,早晨沿江进行体育锻炼,还是秦力发起的呢。
他们刚刚分配来到这里的那年冬天,气候奇冷,温度经常达到摄氏零下四十度。哈气成霜,吐水成冰。那才真叫冷呀!未曾出门,全身上下、从头到脚,都要做全方位的包装。因此,人们都蜷曲在被窝里,磨蹭着不愿起来;有的人甚至连早饭都不去食堂吃了,饿着肚子去上班。
这个习惯很不好,会大大影响人们的健康。周向明决心带头改变这种情况,他和秦力一商量,老同学也有同感。于是,秦力就在厂报《北方之声》上发表了一首诗,题目是《让我们在严寒中锻炼青春》,其中有这么几句:
"朋友,我们是毛泽东时代的热血青年,"
"冷一点怕什么?"
"小伙子们,来呀,"
"让我们在严寒中锻炼青春!"
这一首看来很平常的诗,很快地在全厂的年轻职工中传开了,几乎人人都会背诵,而且它还变成一种号召力,在人们的心中迅速引起共鸣。于是,早晨人们纷纷从温暖的被窝里钻出来,走进大自然,呼吸新鲜空气,锻炼身体。有睡懒觉不想起床的,被子就会被伙伴们掀掉,乖乖地和大家一同出去。秦力常常爱开夜车写稿子,早晨总是赖在床上不愿起来,周向明只好对他采取强硬措施,逼迫他和大家一起行动。
出于年轻人的好胜心,他们往往选择最冷的地方去进行锻炼,江岸边便成了锻炼的首选之地。在那里,无遮无拦,寒风顺着江面上厚厚的冰层吹过来,像尖利的针尖一样刺着皮肤。可是,他们就迎着寒风在江岸上跑步,或者就地取材,利用岸边的树杈儿,或上下攀缘,做体操、或做玩吊环状,十分开心。要是有谁叫唤一个冷字,马上就会有人把话递过来:
"伙计,冷一点算什么?让我们在严寒中锻炼青春!"
"这话还真灵,之后,就没有人再叫唤冷了。"
开始时,多半是青年职工,后来,连中老年人也带动起来了,日久成习,到室外锻炼,蔚然成风。
周向明是坚持较好的一个。平常,不管头一天晚上睡得多迟,次日,照旧出去锻炼,而且每一次都拉着秦力同行。
最近,秦力经常早出晚归。小伙子在谈恋爱,那个漂亮的女化验员鄂古丽使他着迷了,大有废寝忘食之概。对此,周尚明不仅理解他,而且还暗暗为他高兴。他那丰富、深沉而又受了伤的爱,将要找到美好的归宿了。
江边上锻炼的人很多,多半是北方厂的职工,不少人和周向明都面熟。他还看见了厂长赵风和总设计师才俊,两人正在一边运动一边说话儿。这些人锻炼的形式各不相同,真有点页花齐放的味儿。
周向明的锻炼方法却很简单:漫步长跑。沿着江岸一直跑下去,约有两公里远,然后再跑回来,做点整理运动,便结束了。他觉得这样锻炼很对他的胃口,因此就乐此不疲。
今天依然如此。现在是仲春季节,江中的冰排,已经流放净尽,余下一江碧水,在轻轻荡漾。空气清爽宜人,林木上嫩绿的枝芽,放出清新的气息,呼吸一下,即有吐故纳新之感,所以觉得体力较往曰格外充沛,于是便多跑了五百米。
锻炼完毕后,到职工食堂草草地吃了早饭,然后就去才碧岫家。
他是为解决一个技术难题而专意前去请教总设计师的。最近,经过广大技术人员的共同努力,新产品工作进展得很快、很顺利。但在制定冶金工艺时,被一个关键问题卡住了:新产品中,有个关键部件重五百余吨,根据北方厂现有的技术装备,无法制造出来。因此,工艺文件编不下去了。这个问题不解决,其他工作都无法进行下去。
周向明翻阅了许多技术资料,请教了好儿位老的冶金专家,均未找到满意的方法。后来他听说才总设计师经多见广,阅历很深,特别是在苏联的乌拉尔重型机器厂工作过,或可帮助出点主意。昨天,在才碧岫来冶金处会签图纸时,周向明和她谈起这个想法。才女一听,大为赞成,热情地欢迎周向明去她家,向自己的父亲咨询,并说一定要助他一臂之力。
周向明对才碧岫的慷慨和热情很为感动,他本想约萧奇一同前往,但一转念她近来和才碧岫的关系,有点儿微妙的紧张,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才俊的家住在离单身宿舍不远的一个街区,原是老中长铁路俄国员工的一个住宅区。当年,这儿是中长路的一个小车站,即使这样,也要由俄国的员工来进行管理。他们人种高贵,当然不能和中国人住在一起,于是,便另找一处风光优美的地方,盖起了几处住所。后因时势变迁,屡遭兵燹洗劫,硕果仅存地留下这么一栋单人住的小房。由于几十年的风雨剥蚀,这座小房已经斑驳破损,失去昔曰的光彩。工厂为照顾这个从国外归来的老专家,有关方面稍加修整,专门批给了才俊居住。
小房背靠大江,沐浴在一片高大的白杨树丛中,很是幽静。
周向明根据才碧岫告诉他的地址和门牌号码,很容易便找到了。他上去轻轻地敲了敲门。
来了!里边有人答话,随即,房门打开了,一个年近花甲、衣着整齐的老太太站在门里边,你是……她的眼睛仔细地打量着客人。
这里是才总家吧?周向明恭敬地问。
是小周吧?快请进来!才俊从室内笑呵呵地走出来了。
周向明被请入室内。这是一室一厨的单元房,明显地是临时改造的。不足十五平方米的正房,是老两口的卧室兼会客室;这儿到处还堆放着中外书刊,大概也算是总设计师的书房了。周向明走进去之后几乎没有回旋的余地,怪不得才碧岫要搬到单身宿舍去住,他现在才算明白个中原由;有人以为是她与家人不和,那是冤枉她了。
随便坐吧!这儿太挤了。才俊略带歉意地说,同时又作介绍:这是碧岫的母亲。
周向明重新站起,向老太太鞠了一躬,尊敬地叫了声:
"伯母好!"
一直在目不转睛地端洋着周向明的才大妈,半晌才醒过腔来,连声说:
"好,好!周同志,快请坐!"接着,又着重加以说明:"碧岫刚刚出去,一会儿就回来,她要你来了别客气,就像在自家一样。"
说罢,老太太索性在周向明的对面坐下来了;而才俊却被挤到旁边的床沿上。不过,总设计师也是有意让老伴儿和客人叙谈一番的,他懂得她此时的心意。
老太太果然当仁不让,径自和周向明对起话来。先从仙乡何处、高堂康泰否?问起,逐步进人主题。
老人的谈吐不凡,语言娴雅而明快;装束也一表非俗,一身深色的中式女装,套上一件浅灰的毛坎肩。灰白的短发,用一根银簪绾住,显得很高雅。周向明原就听人说过,才碧蚰的母亲是名门闺秀,生于前朝望族世家,历代书香,文化素养较高,今日一见,方知言之不谬了。老人对他的亲切慈爱之状,有如家人,又使他心里备感温馨。因此,对老人的谆谆垂询,都一一地认真作答。
但是,当老人问到周同志的婚事定了没有?时,周向明的脸突地涨红了。迟疑了一会儿,才含糊地说了一句:现在事业上一无成就,个人的事,未及考虑。
对这个回答,老太太似乎很满意,频频点头。不过,紧接着又问:
"周同志今年贵庚?"
"已经二十六岁了!"
"哦,长我们碧岫两岁,"老太太连忙又说,眼睛同时对老伴扫了一下,到该考虑个人的事的时候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嘛!
周向明笑而不答。
想在哪儿找对象呀?是回故乡安徽,还是在工厂选择?看来老太太对他并非一无所知,竟然了解他是安徽人。
可回答她的仍然是他谦恭的微笑。
我们碧岫也是这样,不紧不忙的,我都替她着急了!
老太太谈话的主题越发明朗了,周向明的回答,也越发地困难了。
幸好在这个坎儿,才碧蚰出去买菜满载而归。一迈进家门,第一句话就问:
"妈,您替我急什么?"
原来里边的谈话她听见了。至此,老太太反倒不好回答了,半晌没说话,才俊连忙为之解围:
"我说夫人,你的问题是否暂停一下,我们该书归正传了!"老太太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话问得太多、太露了,正好借梯子下台,连忙站起来说:
"好好,你们谈正经事吧!对不起,周同志。"
才俊这才挪到周向明的对面坐下,拿过斯大林式的大烟斗,先抽了一口烟,然而便正式点题:
"听碧岫说,你要和我讨论一个技术问题?"
进入正题了,周向明同志,开门见山,说吧!才碧岫一旁提示,她故意把气氛调得轻松些。尽量放开,不必有什么顾虑!
周向明自是求之不得,连忙说明来意,而且一下子就直人要害处:工作进展到一个关键阶段,碰见了这样一个拦路虎,怎么来踢开它呢?
你说的这个问题,前两天,我们处的几位工程师也曾议了一下,觉得确实有些棘手,诚如你们所说,是个大的拦路虎。才俊沉思般地说,凭咱们现有的条件,不大轻易能够踢开。
您在苏联时也没经过?才碧岫一旁插问,实际上是在提示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