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活的这本大书里,充满了无法破解的谜,人们有时只能在谜中无奈地迷茫。萧奇和周向明现在正处于这种迷茫中。
周向明满以为他们呕心沥血研究出来的浇铸方案,一旦拿了出来,便会受到同事的热烈欢迎,领导的高度重视,并会立即付诸实践。这样,他和萧奇便可为北方机器厂试制新产品立下卓越战功,为国家做出重大贡献,实现他终生为之追求的理想。生活将对他呈现出春天的笑脸。壮志得酬,此生足矣!
没曾想,一切才刚刚开始,他和萧奇便发生了矛盾。
昨天在独一处饭馆前,二人不欢而散,搞得两人的心里都很别扭。
周向明回去后,一夜也没睡好觉,萧奇愤懑的面影,总是在他的眼前晃动。明知是萧奇误会了他,但不知如何向她解释才好;因为这不是一两句话可以说清楚一一也是无法说清楚的问题。
秦力瞅着他紧锁的双眉,愁戚的面容,曾经试探般地问他:
"你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他轻轻地掩饰过去。
他又怎么和老同学解释呢一又能解释清楚吗?因此,只好窝在心里,自个儿忍受着痛苦的煎熬。
当然,他也能够找到暂时逃避的办法,那就是一头栽进资料室里,用鲜活的技术知识,来冲淡烦愁。于是他暗下决心:"明天起床后,就直奔资料室,其他的事,去它的!"
那么萧奇又怎么样呢?她也并不比周向明舒服。从饭馆出来一生气与周向明甩手而别后,回到宿舍后,见才碧岫正坐在自己的床沿上看书,她连招呼也没打,往床上一倒,蒙头大睡。
这些日子才碧岫见萧奇每天总是早出晚归,老是和周向明泡在资料室里,心里很不是滋味,今天见她这么早就回来了,本来想拿话敲打她几句;可是看见她的那个模样,以为是病了,随即改用关心的口气,连连问她好几声:
"小萧,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可是,萧奇连理都不理。心想:"我哪里不舒服?还不都是因为你的缘故!"
她虽然躺在被窝里,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一股股酸味从心里直往上蹿:周向明和才碧岫的影像,不断地在她的面前映现;种种纷乱的思绪,浮上心头。一会儿埋怨周向明的感情不够专一,见异思迁,脚踏两只船;一会儿又生才碧岫的气,觉得才女真是多此一举:你明明知道我对周向明的那番心意,何必非要插上一脚?难道就因为你有一个有权势的爸爸?
可沉下心来,再仔细一琢磨,又觉得对周向明的埋怨,没有多少道理。
通过近两年来的相处,特别是最近一段时间的合作,她对周向明的心性脾气可以说是摸透了。无论从哪方面观察,她都敢肯定:自己和周向明已建立了某种特殊的感情。至于他对才碧岫的态度,虽说也有好感,那也是很自然的事。平心而论,哪个小伙子对才女这样才貌双全的姑娘能不产生好感呢?而才女对周向明情有所钟,也是无可指责的。哪一个男子不多情,哪一个少女不怀春?这是歌德的至理名言,你萧奇又能例外吗?
但是,论起周向明对她和对才女的态度比较起来,就不能同日而语了。凭着女性的敏感,她深深地觉察到:周向明的一举手一投足,一言一行,无不流露出对她的爱恋。她甚至回忆起他们在一起时候的某些细节,重新一一地加以品味,加以揣摩,越来越觉得自己那天的举动,实在没有多少道理,自己的心胸太狭隘了一种鼠肚鸡肠的小家子气。
她不禁对自己骂了起来:亏你终日还总以大家闺秀自居呢!亏你还以不人流俗自诩哩!关键时刻你又怎么样?还不是照样是个醋坛子。
再说,你的吃醋也为时过早呀!人家周向明对你有过什么山盟海誓般的承诺吗?你是他的什么人?有什么资格垄断人家的感情?想到这里,她兀自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脸也觉得微微发烫。幸亏在暗处,才女没有看到。
想到这里,心头反倒舒松起来,而后便甜甜地进入梦乡。
次日,一觉醒来,已经旭日临窗了。起来转身一看,才女早已梳洗完毕,坐在床沿上,正饶有兴趣地望着她,见她醒了,对她有深意的一笑然后问道:
"你昨天晚上是不是有点儿不舒服?"
没有呀,我很舒服!萧奇一边穿衣服一边回答,此时,她觉得才女的目光正凝视在她那高耸的乳胸上。她懂得她的这种目光的意义。在她们俩要好的时候,才碧岫曾经不止一次羡慕地赞美说:萧奇,你的胸脯真漂亮!光凭这一点,就够男人入迷的了。
这样的赞美使萧奇又高兴又害臊,当时站起来追着打她、骂她,说:
"你这个小蹄子,别糟践我!"
现在,她的这种目光是欣赏?还是嫉妒?不管是哪一种,她都感到骄傲。于是,她把胸脯挺得更高了。
你好像没睡好?才碧岫仍在追问。
没有,我睡得很好!她死不承认。
那你怎么一直在翻身折腾?
你怎么知道?
我有感觉。
噢?那么你也没有睡好喽!为什么?她要争取主动。
……才女语塞了。用嘴来进行战斗,她不是萧奇的对手。
哈哈哈!萧奇发出胜利的笑声。
才碧岫气得站起身来摔门而出。
目送才碧岫负气而去,萧奇很快地到了盥洗室草草地梳洗一下,出了宿舍门,到一家小饭铺,随便买了一个烧饼,一根油条,一边吃,一边走,匆匆忙忙地来到周向明的宿舍。敲门进去一看,周向明的老同学秦力正欲出门去上班,见了萧奇之后,向她扮了个鬼脸,随之又对萧奇低声说道:
"这位老兄昨晚不知怎么了,在床上折腾了多半宿,现在才刚刚睡着。"
萧奇一听便知是自己昨晚的举动惹的祸,刚欲说话,周向明醒了,一转脸看是萧奇站在房内,眼睛猛地一亮连忙披衣坐起,说了声:
"你来了?"
此时,秦力倒很知趣,从床上拎起挎包,便向萧奇礼貌地点点头,推门走了。
萧奇顺便在一个凳子上坐下,然后关心地问道:
"怎么?不舒服了?"
甭听秦力瞎白话,我没有事!
昨天我对不起你!萧奇负疚地说,同时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然而又立即抬了起来,径直地望着他。
不,是我不好!周向明连忙说,不知为什么他却没敢直视萧奇,不过,脸上分明露出明显的歉意。可是,稍停一会儿,他到底还是看了她一眼,只见那水晶般的瞳仁里,充满了友情和怜爱。
千言万语,均在那眼神的刹那碰撞中。一下子,两个人都释然了,谁也不再作更多的解释。不过,萧奇却又迫不及待地问他:
"下一步你想好了吗?到底准备怎么办?"
周向明似乎胸有成竹,毫不犹豫地说:
"今天上午,我们处各业务科组要向总师汇报工作,我想就这个机会正式把咱们的方案提出来,让领导来确定。他说的总师,是指总冶金师李讳一。"
你心里有底吗?萧奇担心地问。
我觉得问题不大,总师在业务上是内行。周向明似乎很有把握。
萧奇点点头。因为李纬一在冶金界的权威,不仅在北方机器厂,在全国也是鼎鼎有名的。她对专家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尊敬和信任。俄而她又突然说道:
"听说这位总冶金师也是老北洋毕业的,从年龄上推断,说不定和我爸爸是老同学呢!"
要真是这样,那就太好了!周向明拊掌而乐。
怎么,想走他的后门?萧奇笑着问。
不不!周向明连忙说,咱不靠这个!不过,他心里想;有这层关系,他起码不会起反作用吧?
应该如此!她欣赏他这个态度。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全靠自己救自己!她引用了《国际歌》的一句歌词。
周向明已经穿好了衣服,萧奇本想再向他说几句什么,但想了一会也没想出什么恰当的话来,一看手表,上班的时间快到了,也就随即向周向明告别,俩人分头去上班。
想不到在周向明向总冶金师李纬一正式汇报时,竟遭到了老头的否决;更出人意料之外的是,否决的竟是那样坚决。
李纬一是冶金界的一位泰斗式的人物。他生于上海,长于天津,早年毕业于原北洋大学冶金系,后来又去德国留学,在汉堡大学深造了三年,取得了博士学位;后来又在着名的机器制造厂德马克工厂任工程师。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他滞留在德国,曾经多次想离开那个可怕的国家一躲开希特勒魔影的笼罩,但是,都因种种原因未能逃脱;幸亏一位友人多方救助,才未落入纳粹的魔爪。二战结束后,他立即设法回到阔别多年的祖国,希冀将一己之长报效国家。谁知这时内战的烽火又燃遍了全国,加上国民党政府的横征暴敛,到处生灵涂炭,民不聊生,流离失所,哪儿还有他一介书生用武之地?直到全国解放,新中国成立,他的专业知识才有了用场,在上海一家机器制造厂担任总工程师,主持设计制造了许多急需的机器产品,为国民经济的恢复与发展,做出了积极的贡献,因此曾被评选为上海市劳模。当年的陈毅市长亲自为他授奖,并当众夸赞他说:建设国家,正需要您这样的知识分子!对此他一直引以为荣。那幅奖状他珍贵地放在一个特制的玻璃镜框里,放置在客厅的显要位置。
一九五五年,北方机器厂在祖国遥远的北方兴建,他热情地响应上级的号召,告别繁华的上海,只身来到了北大荒。老工程师刚刚来厂时,浑身充满青春和爱国的激情。他做梦也没想到,国家会在这亘古荒凉、人迹罕至的地方,建设这样现代化的大工厂,这不是国家兴旺发达的象征吗?现在,他这样的技术专家,总算是报国有门了。因此,他和工人们一同住在达斡尔族老乡的窝棚里,跌打滚爬在工地上,从来没有叫一声苦,喊一声累。为此,工人们都昵称他为老李头,他听了感觉特别舒服,因为谁对他也不见外,他成了工人阶级的自己人。那两年,他连续被评为厂的先进工作者,并被推举为疆城的政协委员。他的心情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舒畅过。
但是,这老头很有自己的个性:只要他认准了的事儿,就一定坚持到底,十二条牛也拉不回来。当年,苏联专家在厂时,他们的意见和建议,就是圣旨,谁也不敢提出不同看法;可是,惟独他不买这个账,动不动就和他们顶撞,此事经常使工厂领导感到头疼:你批评他吧,可明明他是对的;不批评他吧,苏联专家那儿又交不了账。没有法儿只好派他去公出,才算缓解了矛盾。
一九五七年年初,共产党开展整风运动,号召群众大鸣大放给党提意见。他本来有好多话想鸣放的,可是,巧得很,他被派出国考察去了。算他侥幸,没被引出洞来;可反右派斗争快要结朿时,他竟不识时务地和一位兼职党支部组织委员为一个技术问题而争论起来,还出口不逊,说这个委员不学无术,不懂装懂。这还得了!他立即被反右积极分子逮住了,正好本部门的百分之五的右派指标还没满呢!既然你送上门来,就把你列人百分之九十五以外的另册中去吧。在这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刻,当时的厂长赵风讲了话,说:李纬一是个技术专家、民主人士、是统战对象,这样的人应该区别对待。因此,他虽然在劫却侥幸逃掉。
按说,他应该接受教训了吧?可他好了疮疤忘了疼,运动一过,又旧态复萌,遇到不合心意的事儿,仍固执己见,反对到底。
这次对周向明方案的态度,证明他又旧病复发了。
周向明按照厂里规定的技术文件审批程序,把他和萧奇两人共同拟订的浇铸方案送到李纬一的手里。他抱着虚心请教的态度,向总冶金师说明了情由和来龙去脉。李纬一认真地听了周向明的说明,又重点地审阅了几份图纸和主要技术材料。可是,他一边看一边摇头,看完之后,双手递还给周向明说:
"我粗略地浏览一遍,觉得你们的思路很广,胆子很大,并且有某种超前意识,说明你们是动了脑筋、下了功夫的。不过,恕我直说,鄙人不敢苟同。说到这里,他稍稍顿了一下,然后又接着说下去:为什么呢?维自问自答,从目前我们工厂的实际情况来看,采用这个方法浇铸,是不可能的!"
李总,请您再仔细考虑一下,如果各方面的技术措施都跟上去,我认为有希望获得成功。周向明争辩说。
不要把希望建立在不现实的基础上!李纬一用教训的口吻对周向明说,我搞了大半辈子铸造,这点技术基础知识还是具备的,你们的想法行不通!你刚刚来厂不久,对厂里过去的事还不淸楚。我们在这方面是有过沉痛的教训的,付出了很高的代价。
总冶金师耐心地向周向明讲述了在大跃进年代,本厂曾经发生过的一件极其惨痛的技术事故:那一年,各行各业都时兴大放卫星,北方厂当然也不甘落后。有人提出:为超英赶美,我们工厂应该制造一台三万吨水压机;可有人却认为还保守,说应该制造五万吨级的,理由是世界上已经有了三万吨级的了。农业战线有人提出这样的口号: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所以,小麦可以年产十几万斤。我们搞机器制造的,也应该有这样的胆略。我们应该说:人的胆有多大,造出来的机器就有多大!所以这个建议一经提出,众口同声响应。
可是,不识时务的李纬一,竟首先站出来反对。他认为:不仅我们工厂、即使我们国家,现在根本没有制造这样重型机器的条件。不说别的,单是那个上横梁,就无法铸造出来。如果我的话大家不相信,可以和在国外学习的赵厂长通个话,听听他的意见。当时,赵风正在苏联某重型机器厂实习。
那种时候,大跃进的热潮,已经烧得人们都辨不出东西南北了,谁还能听迸去这样的逆耳之言!这纯粹是一种小脚女人的保守思想在作祟嘛!于是,人们一边开李纬一的批判会,一边进行设计和施工。
批判了右倾保守思想之后,人人都焕发出冲天干劲。日日夜夜,到处灯火辉煌。千军万马,一齐上阵,大打一场制造尖端产品的人民战争。因此,工程进展得很快,指标直线上升。可是,在浇铸上横梁时,钢水竟莫名其妙地从砂型里钻了出来;而且,偏偏又和地下水碰了头。这地下水经过一千多度的钢水骤然加热,立即以不可抗拒的威力,变成了水蒸气,其体积迅速膨胀数千倍,轰然一声,爆炸开来。爆炸的结果,不仅仅把刚刚建成的新厂房炸倒了一大片,而且当场炸死炸伤好几十人,造成了铸造史上空前的大事故……
前车之鉴,后车之辙,我们不能不吸取教训继续蛮干下去了!讲完那个沉痛的故事之后,李纬一又语重心长地对周向明说。
但是,总冶金师的苦口婆心并未动摇周向明的决心。因为他在拟订这个方案时,已经注意到这个教训,并仔细查阅了当年的档案材料。钢水跑火与地下水接触爆炸,在国外铸造史上也是屡见不鲜的;而北方厂的那次事故,是一次违反科学规律所得到的应有的惩罚。现在,已事隔多年,科学技术得到了长足的发展,怎么能还抱着老皇历不放呢?因此,周向明也恳切地向李纬一说:
"李总,您刚才讲的那件事,是那个时代极不正常的产物,确实应该引以为戒。但是,我们也不能因噎废食啊!现在各方面情况都变了,我们应该突破旧的思维,从变化的条件来考虑今天的事,不能老往后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