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奇是个急性子人,她缺乏足够的耐心坐等领导下达命令,于是,便站起身来直接去找车间主任杜洪。可是,杜洪的办公室内空无一人,老头大概又下班组去了,他是坐不稳板凳的人。尽管是心里不情愿,她还是敲开了技术副主任林杰的门。
此时,林杰正聚精会神地看一本外国人写的关于领导艺术的书,是一个有名的政客的亲身感受,内部发行,只供处级以上的领导干部参考,林杰是从他的哥哥林德那里借来的,干部处长要弟弟浏览一下,长长见识,同时嘱咐他快些看完,其他人还等着看呢!今天他抓个空儿看了起来。作者历经宦海沉浮,饱经沧桑,文章写得很有味道,耐人琢磨,因此,林杰很快便看进去了。正在这时,听见有人敲门进来,忙把书合上,放进抽屉里。阅读这种书籍,是不宜让他人看见的。合上抽屉后,抬起头,见是萧奇,眉头皱了皱,似有不悦之色。还没等他开口,萧奇开门见山就问:
请问林副主任,我下一步工作怎么安排?
林杰失却了往日那种亲切谦和之态,而是不冷不热地回答:
“一切按原计划进行。”
萧奇原以为林杰会重新向她布置实际上是传达任务,谁知他却只字不提此事,她只好直接提示于他:
“对厂长交代的任务怎么进行?”
我不知道厂长又交给我们别的什么任务,林杰说这话时,也不像平日那样,总是把执着的目光始终凝注在萧奇的脸上,久久不愿离开;现在却是望着对面墙壁上的一个什么东西,手里来回拨弄着一只粗大的红蓝铅笔。
一看林杰这样的情态,萧奇便猜出其中定有变化。她当然不愿就此罢休,听任他人随意冷落,索性在林杰的对面坐了下来,原原本本地把昨天厂里开会的情况向林杰作了介绍。
这个情况我不知道,而且我也不想知道。林杰兀自抬起头来,眼睛突然闪现出一种平日很少见到的稍纵即逝的波光是那种想要推心置腹的诚挚,我真诚地希望你,对你刚才所说的这项工作,不要太热心了;还是做一个驯服工具为好。
萧奇一时没有理解林杰这番话的底蕴,因此,没有立即回答他的话。她想继续听林杰说下去,说得具体一点,能够摸得着头脑。寸是,林杰却戛然而止,不再言语了。于是,萧奇只好问他:
“照您这么说,我们对厂里这项重大攻关项目,最好是不予理睬?”
请别误会,我不是这个意思!林杰连忙说,并用双手摆了摆,生怕萧奇继续说下去,而是郑重其事地说:对厂里布置的任务,我一向是全力以赴去完成的。但是,你应该知道,我们是在车间党总支直接领导下进行工作的,我们必须根据总支的要求干应该干的事!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他又提示般地补充一句,你更应该知道,我们现在非常强调政治挂帅,强调党的一元化领导,这可是个原则问题!
萧奇的脑子稍稍开了点窍:此事车间党总支还未作安排,但其中的奥秘她还是没有搞明白,所以又坦直地问:
“难道车间党总支不受厂长领导?赵厂长不也是党委委员吗?”林杰听后无可奈何地一笑,似乎在说:“你这么一个灵巧的人,怎么会对当前这么一个敏感的问题不明白呢?真所谓糊涂一时了。”
可是他没有说出口,而是摆出一种听之任之的态度:
“反正我已经向你说清楚了,请三思而行吧!”
事情是明摆着的:话里有话。可是,萧奇现在仍不愿去详加品评。她不喜欢林杰那种故意做作出来的高深莫测的劲头。她悠然地站了起来,转身就去车间党总支办公室,她要找党总支书记问个明白。
铸钢车间党总支书记名唤李收,是个长工出身的土改干部。因自幼家贫如洗,曾跟人学过打铁,铸过犁铧,算是懂得铸造这一行了。李收从小就脑袋机灵,点子多,反应快,和小伙伴们一块儿玩耍,他总是当头儿;长大之后,更加精明聪敏,不管碰见什么事,都能处理得很得体,即使打扑克搓麻将,也高人一筹。他没有进过一天正规学校的大门,只是在夜校里呆过几天,凭他过人的聪明,居然可以看懂一些通俗小说,而且过目不忘,因此,说起话来,还会文绉绉的转几句。在同辈青年人之中,算是出类拔萃的佼佼者,加上出身好,自然是根红苗壮。所以,土改工作队一进村,便看上了他,作为依靠对象,加以培养。他也不负所望,敢闯敢上,特别是斗争地主、富农时,丝毫不讲情面,从来没有那种小资产阶级的温情。
有这样一件事足可以看出李收的阶级觉悟:他的一个叔伯大爷,是个靠省吃俭用发家的小地主,又是个一毛不拔的土老财。土改开始时,他把自己的那点浮财,竟然埋在厕所的便池下面,连自己的儿子都不知道。在斗争他时,老家伙很不老实,赌咒发誓说自己除了一一家生活用度外,没有什么余项。怎么跟他进行说理斗争也不顶用,可是,李收上前一脚,踢他个倒栽葱,一下子,便使其将老底全供出来了。真是一员难得的有高度斗争艺术的闯将。因而,很快便人了党,提了干,算是正式参加革命了。从此之后,他学得更加精明能干了。在那些年频繁的政治运动中,他都走在前头:大跃进年代,他在自己所领导的部门,放了不少高产卫星,小麦最高达亩产10万斤。特别在反对右倾机会主义的运动中,表现得尤为突出,对斗争那些怀疑三面红旗的老右们,他毫不心慈手软。因此,在向上攀登的政治台阶上,他进步很快。由村干部、乡干部、区干部,很快地进入县一级的领导班子,成为握有实权的县委副书记。别看他是个没有多少文化知识的大老粗,搞起无产阶级政治来,不比任何知识分子出身的人差。按照李收个人的意愿,他本来想沿着这个台阶继续攀登上去,直到达到某种顶峰。没曾想,半路上却让他改了道,调到工业战线上来了。
实际上,这也是对李收的重用。因为,国家要进行工业化了,这个岗位可比他当那个县太爷更为重要。凡是调来工业部门工作的都是更有发展前途的骨干,何况,他进入的又是国家重点企业的北方机器厂!
来到北方机器厂,人事部门照例要重新进行审查。干部处长林德从档案中看到李收的历史后,对他很赏识。鉴于他曾经有过铸造犁铧的特殊经历,就建议党委把他安排在铸钢车间当车间主任。在当时也有点破格的意思。可是,厂长赵风考虑这个岗位业务性较强,对李收的任用有些异议,但由于工厂党委副书记郑向鸿曾是李收的顶头上司,在党委会上全力推荐,终于还是通过了。
后来,随着国内外阶级斗争越来越复杂、越尖锐,上边再三强调政治挂帅,加强党的领导;再者党委副书记又提议让李收改任车间党总支书记,对此赵风便投了赞成票。他认为,李收做书记比做主任倒更合适一些,同时提议老铸工杜洪任车间主任。郑向鸿也做了顺水人情,表示同意。
因为有了上面这样的情况,李收和这位党委副书记的关系就更加靠近了一层。近几年,由于厂党委书记林子秋兼任疆城市委书记,加上身体欠佳,常去外地休养,厂党委实际上由副书记主持工作,对李收的信任就更进了一层。爱屋及乌,人们对李收当然也就另眼看待了。
李收是何等精明的人,在这样的火候下,底气是很足的。
关于昨天厂部召开技术讨论会的情况,李收已经从可靠的渠道全部掌握了。这样事关工厂全局的会,居然没有请党委副书记参加并挂帅,已属怪事一桩;更加可气的是,让萧奇这样政治上不思进取、社会关系那样复杂的技术员担负这样的重任,竟然也事先不和车间党总支打个招呼,说明在某些人的心目中根本没有党的位置。凭李收的机敏和多年的工作经验,他隐隐地已经感觉到,目前的政治气候在变一阶级斗争的弦又开始绷紧了,说不定又要有一场暴风雨呢!难道某些人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他作好了抵制错误领导的思想准备。他可不是个随波逐流的人。
所以,当萧奇敲门进来时,李收早已成竹在胸了。
李书记,我向您汇报一件事。可以吗?萧奇敲开党总支办公室的门站在门口直截了当地说明来意。
好好。李收宽容地笑了笑,请进来,坐、坐,坐下谈。他用手指着那个已磨出白茬儿的皮沙发,招呼萧奇。
这是李收待客的最高礼遇;一般的客人,只能享受木椅或小方凳,萧奇并未谦虚,径直地坐在那张椅子上,和书记面对面坐着。只听书记又谦和地说:
“有啥事,谈吧,随便些!李收讲话没有长句子,一句话拆成好几段儿。”
厂领导让我和冶金处的周向明一同搞技术攻关的事儿,您知道了吧?萧奇又率直地问,一点也没绕弯儿。
啊,是这个事,党总支书记稍稍沉思了一下,然后紧接着说:“党委还没有通知我们。慢条斯理地转入官腔官调,说罢之后,他饶有兴趣地望着萧奇,其神情,就像一只猫儿瞅着被自己捕获的老鼠。”
厂部没有通知车间吗?萧奇有点奇怪地问。她同时暗想:厂部的工作太拖拉了!
我们听党委的!李收所答非所问。
萧奇仍然没有听懂李收的潜台词。她仍以为车间尚未收到厂部的通知。于是,她又郑重其事地把昨天厂部技术寸论会的情况向党总支书记作了介绍。
李收装作很有涵养地、耐心地听完萧奇的汇报,但是,仍然重复刚才说过的那句话不过,语气更重了党委没通知我们;我们听党委的!
经过党总支书记的反复提示,再联想到林杰副主任的暗示,萧奇终于弄懂了事情的症结所在。她更加为难了,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总得讨个结果吧?可是,谁又能给她个结果呢?
正在这时,车间主任杜洪走进来了。
杜洪本是个老工人,十五岁起,就在沈阳的皇姑屯机车车辆厂3翻砂工,到现在近四十年了。从0本鬼子占领的伪满洲国日、1代,到国民党的光复东北,以致新中国的诞生,他都亲身经历过,人们经常戏称他是三朝元老。长年的钢水的熏烤,热砂的灼烫,使他的脸庞像刚刚脱去砂皮的铸件表面那样粗糙。他为人老诚厚道,心地良善,但生性内向,不苟言笑;虽然拙口笨腮,却手艺娴熟,再难的活儿在他的手里,没有过不去的。因此,上级部门专门把他从沈阳调出来支援北方机器厂。来后不久,就让他挑起铸钢车间的大梁接任李收的职务任车间主任。
由于他过于自谦和谨慎,虽然与李收属同一级别的干部,寸是,在众人的眼睛里,杜洪似乎矮他一级,李收处处以领导自居,杜洪也自觉地承认这个事实。突出政治嘛!党的一元化领导嘛!你这个从旧社会过来的车间主任,怎么能和人家根红苗壮的党总支书记平起平坐!他总是心甘情愿地当李收的副手,从不起刺儿。
喏!现在他就是作为下级前来向李收汇报工作的。
李书记,杜洪未曾进门先恭敬地叫了一声,有一件工作向您汇报一下,边说边走了进来。一抬头,发现车间技术员萧奇已经坐在这儿,老主任不禁嘿嘿一笑,并友善地对她点点头,正好,萧奇同志也来了,这件事与她有关系。
李收早已猜出车间主任将要汇报的内容。他本想用眼睛制止杜洪,要他不要继续说下去,因为他不习惯在领导研究工作的时候,有下级在场,何况他对此事还另有想法!谁知这个死木疙瘩竟然一点也未看出来,只管把眼神儿盯在萧奇那张俏丽的面孔上。他递过去的眼色都白白地浪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