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向明和萧奇处在高度的兴奋之中。因为他们取得了意外的胜利。
在胜利的喜悦中,他们还打着如意算盘:既然在厂部的最高技术会议上,取得了厂长的鼎力支持,又得到总工程师的赞同,那么,他们的浇铸方案便可以正式付诸实施,各单位各部门都会大开绿灯,一切都可以畅行无阻,他们可以畅快地大干一番了。因此,在厂部开会散会之后,他们俩又到街里的独一处饭店,想好好地享受一下。
今天他们要的菜肴很丰盛,除了这个地方特色菜肴如:肉丝拉皮、猪肉炖粉条子之外,又点了当地的一道豪华菜:红烧鳌花。这鳌花乃是嫩江出产的一种浑身带花纹的鱼,肉细腻而鲜美,刺儿很少,从头到尾都可食用,不过,其成活率不高,不容易捕获,平常很难吃到。据说,当年的慈禧太后很喜欢吃这种鱼,于是,这鳌花便成为向皇上进贡的贡鱼。萧奇等人来到这里后,便听说此地有此佳肴,希望能够一饱口福,可谓垂涎久矣!但一直没有机会享受。谁知今天他们俩居然意外地碰上了,当然是不能放过!于是就买了一大条。为此,周向明还专门要了半斤当地的名酒北大仓,以为助兴。
菜美酒香,又加上有着好心情,俩人便连连碰杯,以庆祝他们的初战告捷。饭桌上,萧奇还对周向明说:
“我早就和你说,事在人为,就看你敢不敢为,现在怎么样?”
还是你正确!来,我再敬你一杯!说罢,周向明为萧奇面前的酒杯斟满了酒,同时也为自己的酒杯满了,然后举起杯来;萧奇本来不会喝酒,但看今天周向明如此高兴,盛情难却,少不得也端起酒杯和他轻轻碰了一下。周向明一饮而尽,而萧奇只抿了一小口,便被呛得满脸通红,连声咳嗽,逗得周向明哈哈大笑起来。萧奇很少看见他这样开怀大笑过,足见他心头的畅快,因此,她也感到心里卜分高兴,遂又鼓励地对他说:
“万事俱备,下一步就看你的了,我的同志哥,英雄有用武之地了!”
人生难得几回搏,咱们现在就搏他一次!周向明豪壮地说。这一天,回去之后,他们俩都睡了一个好觉。
秦力是消息灵通人士,早已听到了这个好消息,由衷地为老同学感到高兴,当天晚上见到周向明之后,朝他的肩胛狠狠地捶了两下,以示祝贺,并且说:
“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祝你此后一路顺风!”
才碧岫已经从父亲的口中知道了详情,同时还听到了老爷子对周向明才能的赞许,自是暗暗为他高兴。姑娘也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借故来到周向明身边,笑着对他说:
“功夫不负有心人,你总算如愿以偿了,可喜可贺!”
周向明对她这样发自内心的祝贺充满感激之情,也由衷地说:
“应当感谢你,其中也有你的一份功劳!”
才碧岫的小嘴一撇,娇嗔地说:
“哼,你还能想起我?话里含有一股酸味。”
我不会忘记你的帮助!周向明认真地说,还要请你代我感谢才总,谢谢他的关心和支持。他指的是她的父亲才俊。
甭说那么多客气话了,我等待你的成功!才碧岫的话也很真诚。
看来,人们都感觉周向明成功在望了。然而,以后的事实证明,他们几个人的想法都太天真了。
第二天刚刚上班,冶金处处长冯骥突然亲自来到铸钢科,向周向明布置了一项新任务,他说:
设计处又发来一批新的图纸,要进行会签,请你负责完成!在说这话时,处长的表情严肃,语气庄重,言简意赅,和平日的做派迥然不同。
周向明感到很奇怪:昨天开会时,厂长明明要他落实浇铸方案的具体实施,怎么今天又要他会签另外的图纸呢?可能处长还没理解这个任务的紧迫性?因此,他小心翼翼地请示说:
“冯处长,厂里交给我的那项任务和您现在交给我的任务,我怎么安排?”
“厂里交给你什么任务了?冯骥问道。好像他对周向明所说的任务一无所知,表情也极为认真。”
周向明原以为李纬一会和处长通报昨天在厂部开会的情况,可是,处长却全然不知,他只好重新做了详细汇报。
噢,原来有这么一回事,冶金处处长连连点头,李总怎么没和我提起此事呢?话语似乎很困惑。他难道没去开会?
李总当时在场呀!周向明自语般地说。
噢,是这样。处长又莫测高深地应了一句,然后突然一转话题,向周向明问道:李总当时是个什么态度?
周向明有些为难了。怎么能够用几句话和处长说清楚呢?他凭第六感觉完全可以确信:冯骥对昨天厂长召开的技术讨论会的情况,以及李纬一的态度,是知道一清二楚的。因为昨天晚上他回到宿舍后,秦力除了对他的初步胜利表示祝贺外,同时告诉他说:
“不知是怎么回事,今天冯处长去咱们的办公室里转悠好几趟,”莫名其妙地说什么:“厂长的大门能对我们处的个别同志敞开,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以后谁要是认为处里对自己的工作安排不当,可以随时到厂长那儿请示汇报,及时得到厂长的指示,这对于改进我们处里的工作,会起到非常好的促进作用。最后他还反复强调说:就是对李总也不例外;虽然他是技术权威,也得听从厂长的安排。秦力最后又对自己的传达进行了明确的注释:处长走后我们几个人便议论开了,处长的话表面上是说给我们听的,实际上是冲着你来的。你可要多加小心!
小心什么?怎么小心?周向明感到十分困惑。他想:“自己的行为,究竟犯了谁的哪条禁律?他实在又难以理解。今天看到处长的这个态度,他琢磨出秦力那番话的滋味了,本来信心十足、情绪高昂的他,一下子低落下来。”
可是,转而又想: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一在厂部的大会上,自己已经向厂长和所有的与会者他们都不是一般人物拍了胸脯,不能也无法再打退堂鼓,现在只能豁出去向处长直言以告了。这也是表达自己决心的一种方式。稍稍思索一下,周向明便直截了当地说:
“冯处长,李总对我提的那个浇铸方案,仍然持反对态度,他说不愿负技术上的责任。厂长指定我来负。为了保证这项工作的顺利进行,我希望处里在安排我的工作时,能够考虑这个问题。是不是还要从大局出发?”
冯骥没想到周向明这个平日腼腼腆腆、沉默寡言的年轻人,今天会有这样强硬而明朗的态度。他在心里不禁思忖开了:看来,对于这个人很可能是个不容易对付的刺儿头不可等闲视之;特别是他手里还持有厂长的尚方宝剑,需要认真对待才成!他一向对有来头、有背景的人是刮目相看的。但是,自己作为一处之长,也不容许他人随便予以轻视或贬低。于是,他既顺水推舟又软中有硬地说:
“我们当然要处处服从大局,这是毋庸容置疑的!不过,厂里和处里的任务都是一致的,互不矛盾。考虑到我们处的人手不足,任务繁重,而你又比较能干,能者多劳,还望你多挑重担。”我看……说到这里,冯骥稍稍停顿了一下,立即又接着说:“你就根据任务的轻重缓急自行安排吧!至于李总的意见,也请你慎重考虑,他毕竟是我们处的技术负责人,有些事连我也得让他三分呢!”
绕了一六十三招,最后,新的任务仍然压了在他的头上。
而且,和处长谈话不超过半个小时,设计处的才碧岫就抱着一大摞图纸找上门来,她兴冲冲地对正在那儿低头沉思的周向明说:
“小周,我这任务可十万火急,需要马上会签,你要尽快赶出来!才女由于自觉和他的关系不同一般,她用的是命令式的口吻。”
一听这话,周向明的火顿时不打一处来,心中的积愤几乎一下子从口里喷出:
“你干吗要在这个时候来趁火打劫,也偏来凑这个热闹?”
周向明的这个态度,一下子把才女弄愣了,她不知他的火从何来,她怔怔地望着他,半晌没说话。
其实,周向明是冤枉才女了。才碧岫此时此刻,并非故意前来干扰周向明的行动计划,更非趁火打劫,而纯属一种巧一方面,在工作进程中,她确实遇到了难题,急需和周向明密切合作,以便更快地解决,在业务上,她认为他是自己最理想的几乎是任何人都无法代替的伙伴;另一方面,在心灵上,她也迫切需要一个与周向明碰撞的机会。陷入情网中的姑娘,对自己倾心的男人,确实有一日三秋之感,已经有好几天没和他见面了,心里边火烧火燎的,寝不安枕,食不甘味,面前老是晃动着周向明的身影、回响着他那动人的男中音。刚刚过来简单地说了几句祝贺的话,仍意犹未尽,心里似乎还有不少话要说。因此,当她奉了设计处处长之命,抱着那一摞图纸前来冶金处会签时,指名要求会签的人,当然是周向明了。尽管她完全可以找其他技术员,可是,她怎么能轻易放弃这个交流的机会?
对才碧岫来说,这不是借口,是冠冕堂皇的理由;但是,她决不会想到,这恰恰是冶金处处长冯骥所求之不得的,可以说是正合我意。
不知是什么心理在起作用,冯骥对周向明直接向厂长汇报方案并且接受厂长交给的任务,总觉得不是滋味;他无法容忍部下这样的越位行为,这是对他这个处长的职权和权威的挑战。可是,怎么能够很巧妙地、不露痕迹地教训一下这个不懂事的青年技术员、让他学会怎么尊重领导呢?
他正在那儿冥思苦想,寻找良策。
正好,才碧岫送来了及时雨。
她按照工作程序首先找到了冯处长,点名希望周向明予以协助。
因此,才碧岫的要求刚刚出口,冯骥立即慨然应允。冶金处长以少见的工作热情向才碧岫说:
“这项工作,周向明来做正合适!你现在就去直接找他接洽,告诉他处里马上向他下达这个任务。”
才碧岫自是喜出望外。可是,当才碧岫兴致勃勃地在铸钢科找到周向明时,没想到碰了个大钉子。当然,她并不知道,周向明已经把心里的火一压再压之后,才向她说出这样的话的:
“我知道了,你把图纸放在那儿吧!周向明神色黯然,表现出平日少见的冷淡。”
我们这个可是急件呀!才碧岫以热对冷,近视镜下那双可爱的杏眼,放射出友好的波光,意在告诉他:你应该懂得我的良苦用心啊!
在我这里可不算急件!周向明对才碧岫射来的波光茫然无觉,对她的用心也丝毫不察,因而态度仍很冷漠,意在告诉她:在这样的关键时刻,你为什么要来干扰我去完成最关键的任务?你难道不知道这对于我、对于我们工厂是多么重要吗?你太不理解我、太不支持我了!不过,尽管内心充满了恼怒,他并没有失去那温厚的天性,因此,又向她作了耐心的解释:我现在手头的任务,比你的更急!
那你什么时候才能给我会签?
看情况吧!
才碧岫终于沉不住气了,她有点着急地说:
“这可是冯处长亲自安排给你的呀!”
你在以势压人?周向明的一腔不平之火,也终于难以抑制地冒了出来,他厉声地说:
“我这任务可是厂长亲自安排的!”
你……才碧蚰什么时候吃过这一套,受过这个气?她的脸因激怒而涨红了,语言一时失去了内在的逻辑力量,便急不择言:周向明同志,你这是……我可是和你……进行严肃的对话!
回答的仍然是针锋相对:
“我也不是和你开玩笑!”
你……愤怒一下子把才碧岫噎住了。
她实在无法理解:周向明今天是怎么了?他为什么会对自己这样无礼?这与平日那个温文尔雅、友好谦和的周向明,简直判若两人!其中原因何在?刹那间,在她的脑海里突然闪现一组难忘的镜头:资料室中他和萧奇亲昵的情态,职工食堂里她为他打饭的情景,下班路上他和她并肩而行的情状……她又不禁追溯到决心书上的签名,以及其他一些微妙的细节,并联想到近来许多同事的窃窃议论……她似乎完全明白了:一定是萧奇在其中做了什么文章,做了什么手脚!以致使他今天当众这样伤害她。不行!她不能容忍,不能接受,不能屈服,不能善罢甘休!于是,她想用最严厉的态度,最激烈的语言来进行回击。但是,在我们这位才女的语言仓库里,能够刺伤人的武器弹药太少了,尽管她搜肠刮肚、挖空心思,也难集结出一支有战斗力的队伍。憋了半天,她只能像所有多情而善良的姑娘那样,抛出最方便的一招:诉诸于眼泪。
瞧!那双飞到两鬂的细眉在抖动;深潭般的两眼流下了泪水……
而此时的周向明呢,眉心皱成了疙瘩,眼睛呆呆地凝视着眼前的一角,方方楞楞的嘴唇,在轻微地却是频率很高地颤动。
周围的人都饶有兴趣地注视着他们俩,谁也没有前来调解或解围的意思。
原因是多种多样的。
有的人知道他们俩矛盾后面的底蕴,不愿介人这种复杂的人际关系中去;
有的人对周向明获得厂长的直接垂青,也产生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你刚刚来厂儿天,凭什么有此幸遇?你就比谁高明?现在,看到周向明遭到才碧岫的责难这大概不是什么愉快的享受,正好平衡了他们心理上那倾斜的天平;
有的人不了解个中情况,只好作壁上观一这也是单调的现实生活中不可多得的调味剂,最好再浓一点才惬意哩!
于是,两人陷人了僵持状态,这种状态足足持续有五分钟之久。在这段时间里,两人对峙而坐,不发一言,彼此甚至连看一眼都不看。
虽无电闪雷鸣,内心里却波涛翻滚。
正在令人感到连空气都快窒息的时候,解围的人却不期而至一萧奇急匆匆地走进办公室来了。于是,形势急转直下。
萧奇也是窝了一肚子火来到冶金处的。
初战告捷,心里充满了胜利的喜悦。昨天夜晚从饭馆回到宿舍后,仍浸沉在这种喜悦之中,久久难以人睡。兴奋之余,谋划好广如何与周向明协同作战的举措和步骤,她想得很周全,甚至连某些行动的细节都想好了。她对完成这个重要的任务,有十足的信心。谁知,当她在第二天早晨兴冲冲地来到车间技术组上班时,所看到的,竟是一一张张目光异常、脸色诡异的面孔。
人们像不认识似的望着她,又像在动物园里欣赏一种稀奇的动物。有的人相互传递着鄙夷的眼波,有的人在撇嘴,有的人伸了伸舌头,有的人掩口而笑,有的人在扮鬼脸……本来是谈笑风生的办公室,现在突然噤若寒蝉,一声不响了。
萧奇却装作没有看见。她想:这就是中国人的劣根性一一谁要是出头拔尖,就看着谁不顺眼,就侧目而视。见惯不怪,她一如既往地迈着轻盈的脚步来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她想先把手头的工作清理一下,向车间主任作个交代,然后便集中全力与周向明合作。她准备大干一场了。
她一边收拾,一边心里想:待会儿车间主任一定前来通知她,厂部对你的工作已经另作安排,这个担子很重,你不要辜负领导的厚望,一定要按厂部的要求,努力完成这个光荣的任务。少不得还要对她做一番思想工作:诸如在业务中不忘突出无产阶级政治;在改造客观世界的同时,还要注意改造主观世界;要心怀祖国,放眼世界,如此等等……她已经打好回答的腹稿。对这些绕口令似的政治口头禅,尽管听了心烦,但也得应付;不过,她是能够应付裕如的。
谁知,她收拾好了坐在那儿等了两个多小时,也没见有人来理睬她。呃?这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