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向明兴冲冲地按照通知的要求,准时去厂部开会,身上洋溢着勃勃生机,脚步迈得又快又实。当他来到厂部办公大楼门口的时候,正好看见萧奇也从车间方向匆匆走了过来,她的脸蛋儿红扑扑的,充满了春色,眼睛亮而有神,那饱满的胸脯,似乎更加高耸了,故显得格外靓丽、丰满,令周向明的眼神舍不得离开。两人走近后,心照不宣地相互点头笑了笑,意思很明白:厂长确实是说话算话的;昨天那一趟没有白跑;心里头都漾起一股甜丝丝的喜悦。
总冶金师李纬一夹着个黑皮包也急匆匆地走了过来。不过,老头的脸拉得很长,故作没有看见他们俩,直倔倔地一头钻进厂部会议室里去了。周向明那明亮的心情顿时罩上一丝阴影。萧奇却似浑然不觉。
技术讨论会在富丽堂皇的厂部会议室举行。
这个会议室是赵风不久前专意装修的。原来的会议室太小7,每每召开一个会议,里里外外坐得满满登登的,谁要发言,都得扯着嗓子喊,后面的人也还听不清楚;经常是里边开大会,外边开小会,效果很不好。因此,赵风下决心进行改造,打通了几间小的办公室,门窗略加修饰,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室内窗明几净,宽舒敞亮,配以沙发地毯,条凳和茶几,很有点气派。在正面墙壁上,高挂着毛泽东手书复印品的一件条幅,遒劲挺拔的两行大字是: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据说,赵风特别欣赏这两句词,它象征着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民族现在所进行的社会主义建设的庄严形象。
会议室前后有两个门,一个面向走廊,为开会的人员来回出入之用;另一个门通向厂长室,赵风在开会期间可以自由进出。只有他一个人掌握这个门的钥匙。赵风有一次笑着向别人解释:留出这扇门为的使我有一点儿回旋的余地。回旋做什么呢?因为他多年来养成这样一个习惯:不管做什么,总爱用一些数据和情报资料来说明问题。因而,在他的办公室里放满了各种图表、模型、中外技术资料图册以及可供查证的工具书。在会议进程中,他可以随时出入公室,查找有关材料,供他在会上引证。
一般只有属于厂长个人召集的最高级会议,才在这个会议室举行。因而与会的人自然而然地意识到,今天的会议一定非比寻常;再加上总工程师宫玄脸上一副少见的严肃和紧闭着的嘴唇,于是,会场上充溢着一种庄严肃穆的气氛。
周向明和萧奇走进会议室时,室内已经坐满了人。他们是工厂的正副总工程师、正副总设计师、总工艺师、总冶金师、总动力师、总机械师等总字号人物;此外,还有一些车间、处室主管生产技术业务的负责人和个别精通业务的专家,总共不超过三十人。他们一个个衣冠齐整,神态严肃、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看见这个阵势,周向明显得有些拘谨,不知道坐在哪儿为宫;因为靠近最后几排的座位,都已被别人捷足先登了,剩下的全是前两排的。但萧奇却旁若无人地选择一个靠近主席台的显着位置坐下了,随后,又招呼周向明坐在她的身旁。周向明这才勉强坐了下来。
四面八方投过来惊异的目光、好奇的0光和审视的目光。他们好像在问: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特殊人物,居然能够和他们同坐在一个会议室里开会?
在众多的目光逼视下,周向明觉得心里很不塌实,不由腼腆地低下了头;而萧奇却昂首挺胸,肆无忌惮地承受着各种各样的光审视。她情态矜持,笑容可掬,顾盼有神,俯仰自若。加上她不同流俗的衣着,在那短暂的一瞬,俨然是全会场的中心人物。
赵风是最后一个进入会场的。他径直地走到主席台前的一张大皮椅子上坐下,一抬头,便看见他所点名参加会议的两个年轻人,向他们点点头,并鼓励地一笑,然后便正式宣布开会。
厂长的开场白很简短,他说:
“今天召开这个会议的目的是专门研究新产品试制问题。同志们都知道,这是当前我们厂的头等大事。可是遇到了一个拦路虎,需要尽快、尽早地踢开它,否则,下一步就很难走下去了!具体怎么办为好,我想,应该广开言路,让大家敞开思想,畅所欲言,然后集思广益,把这个问题解决了!”
赵风讲话之后,总工程师宫玄首先发了言。这位老头是机械工业部门久负盛名的专家,早年上海交大毕业,后又留学美国,专攻机械制造专业,获得了博士学位。他撰写的科学论文,曾在美国最有名的科技杂志上发表,引起很大的震动。因此,在新中国成立之后他申请回国时,曾受到美方的各种刁难,久久难以成行。后经我国多方努力,才得以踏上归途。一开始,安排他在机械工业部的机械科学研究院任研究员,但在实际工作中,和该研究院的苏联专家较上了劲;在一九五七年的整风鸣放中,他又不识时务地强调什么外行不能领导内行,差一点划成右派分子,幸亏他是个刚刚回国吃过洋面包的大专家,被部里一位部长保了一下,才没有戴上那顶可怕的帽子。但是,机械科学研究院是不好呆了,于是就被分配到北方机器厂工作。这多少也带一点惩罚性质。
老头经过这样一番历练,对现实中国的国情已经有所了解,虽已年逾花甲,仍然心安理得地听从分配,来到了北大荒。但是,他坚决不接家属同住,说什么:我有错误,惩罚我一个人就够了,何必株连家里人也和我一同受罪?所以,至今他仍一个人住在工厂的招待所串老头虽然心里不十分舒杨,有点情绪,但对工作还是认真负责的,和赵风的配合也还说得过去。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厂长在技术上是个内行,不胡乱来,不瞎指挥。前一阶段,他分工大抓产品质量,大抓职工的基本功训练,收到显着成效,因而受到技术人员的普遍荨敬。在人们的心目中,年高德助的总工程师的一举一动,分量都是很重的,因此,他今天的声音也就不同凡响了。
不过,由于新产品试制工作是赵风直接抓的,他不愿说得太多,但作为总工程师他又不能不说,所以只是概括地讲了几句,算是对厂长发言的支持和补充。只听他慢条斯里地说:
“赵厂长刚才所说的拦路虎,就是指大型铸件的铸造工艺问题。今天开这个会,是想让大家集中目标、集中力量来攻一下,及早抓出个眉目来。诸位,情势紧迫,时不我待呀!希望大家发言时目的性强一些,不要离题太远!”
总工程师这么一点题,大家心里都有数了。因此,一齐把目光盯向了铸造的权威人物总冶金师李纬一。
众目所瞩,李纬一矜持地从沙发上挺起了身子,郑重其事地发表了意见。他只字不提周向明曾经向他提出的浇铸方案的事,甚至对近在咫尺的两个年轻人看都不看一眼;他在叙述了全部冶金工艺的编制过程后断然地说:
经过冶金处的同人反复研讨,认为在我们厂的现有条件下,实在拿不出一个切实可行的浇铸方案来!说句不中听的话,我是山穷水尽了!
赵风非常耐心地听完了总冶金师的汇报发言,并在面前的小本本上详细做了记录,有的地方还在下面浓浓地打上了问号;然后把目光轮流地向与会的每一个人扫了一扫,随之高声问道:
“请大家再仔细考虑一下,难道真的就是山穷水尽了?”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应答。
这并不奇怪,因为对于大铸件的浇铸,最有发言权的要属总冶金师了,既然他已经表示无能为力,别人还有何话说?又能怎么说?经过这些年的风风雨雨,人们都学精了。祸从口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好。就是有一点想法,也不愿轻易讲出来。
在一片难耐的沉寂之下,萧奇突然站了起来,大声说道:
“眼前还有一条路,走过去就会柳暗花明,就看我们有没有勇气往前走了。说罢径自坐下。”
在座的人,除了厂长以外,都为之一愕,纷纷转过头来,望着萧奇,好像她是一个从地球以外飞来的怪物。有几个人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议。
众目睽睽,萧奇却毫无惧色,仍泰然自若地承接着众人投射过来的带着惊讶、惊异和不同意向目光的审视。
你是谁?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坐在厂长身旁的总工程师宫玄向她问道。
铸钢车间技术员萧奇!萧奇昂首侃侃回答道。她深知今天这个会议的重要,也知道她今天发言的重要。在这场事关她和周向明的事业成败关键性的战役中,他们必须战胜对手,争取援军,否则,将一败涂地,再也没有机会重整旗鼓、再行对阵了。同时,她还清醒地意识到:此时此刻,她的发言,绝不可长篇大论、漫无边际,必须言简意赅,一语中的。因此,她把目光直射总工程师,一字一句、字字千钧般地说:我的意思是,周向明同志提出一个很有价值的浇铸方案,可是至今还没有引起领导足够的重视,却轻易地被否定了!
周向明又是何许人?总工程师紧接着问。
冶金处的技术员!萧奇回头指着周向明,同时,用手猛地推了他一下,有点生气地说:周向明,你自己讲!
听了刚才李纬一的发言,周向明的心里早已凉了半截。他原以为总冶金师多少会把他拟定的方案提上一两句,据此,他便可以顺水推舟把自己的想法端了出来;谁知李纬一对此只字不提,似乎他周向明和他的方案根本不存在似的。
没曾料到,奇峰突起。萧奇忽然挥戈上阵,同时把他一下子推到阵地的最前沿,人们的注意力立刻集中到周向明身上。逼上梁山,没有任何退路了一一这不正是他冲上前去的机会吗?于是,他鼓足勇气站了起来,随即慷慨陈词:
“我现在就向各位领导汇报我的想法。他应萧奇之声说道。”一开始,他的声调不壮,显得底气不足。萧奇马上狠狠地瞪他一眼,并提醒道:请你声音大一点!周向明周身顿时陡增一种不可遏止的豪壮之气,鼓舞着他一口气把所拟想的大件铸造方案倾泻而出。他的自我感觉是:临场发挥得很好,心中所想的东西充分表达出来了。
当仁不让,萧奇对周向明的发言,及时地进行了补充,对方案实施中可能出现的问题,做了充分的估计,还特别把在冶金处讨论时人们所提出的疑问,逐一作了解答式的说明。她想:周向明的方案能否被采用,这次是一个绝好的、也是惟一的机会,绝不能轻易失掉。她要紧紧抓住它,为周向明的方案进行顽强的抗争。因此,她努力使自己做到语言犀利,论证充足,无懈可击。
周向明分明感觉到,萧奇用的心力,比他要大得多,他充满感激地望着她那张因兴奋而变得绯红的脸一此时,越发显得光艳照人了。
两个年轻人发言之后,大家突然出奇地沉默起来,整个会场,杳无声息,似乎掉下一根针都可以听到。良久,赵风环顾一下四周大声问道:
“诸位有何感想,请发言!”
总工程师对厂长相视一笑,而后充满喜悦地说:
”我现在的感觉是:诚如小萧所说一柳暗花明又一村,从原则上说,我个人投赞成票。不过,我还有一点小小的补充。”
接着,宫玄在几个关键问题上做了画龙点睛式的提示和点拨。内行人一听,便知道总工程师不愧是位大专家,每句话都切中要害。周向明如获至宝,一字不遗地记了下来;萧奇则聚精会神地听着并默记在心。她也暗暗佩服总工程师专业知识的精湛和渊博。在发言的最后,宫玄还说了一句题外的话:
后来居上。青年人走到我们的前头去了,对此,我感到非常高兴!
那么,大家看呢?厂长显然很赞赏总工程师的态度,他那严肃的面孔上,出现了少见的笑纹。
厂长问后,半晌无人发言。
总冶金师李纬一忍不住又倔倔地站起来了。他说:
“我个人表示反对!意见早已讲明,现在不再重复。紧接着他又说:但是,我不挡道。不管周向明的方案成功与否,我都不负技术上的责任!”
这番话大家都感到有些意外,但赵风和宫玄却在意料之中。他们俩都懂得总冶金师的性格。赵风没有再去管李纬一,而是高声向全会场问道:
“谁敢负这个责任?”
我敢负!箭在弦上,不能不发。周向明感到自己面临着背水一战的形势,破釜沉舟,在此一举。因此,他应声站了起来。这次,他的话声音洪亮,底气很足。
我愿意协助周向明来完成这个任务!周向明话音未落,萧奇及时做出响应。
她高兴地想:他确确实实是个像样的男子汉,我没有看错人。所以,她必须鼎力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