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赵风正在台灯下工作。灯光照着厂长岩石般冷峻的额头和那炯炯目光,显示着一种男子汉特有的力度。写字台很宽大,上边摆放着一摞蓝图。周向明投过一瞥,发现这正是厂里正在试制的新产品的图纸。他心里不由一动:早就听说厂长是技术业务方面的行家里手,把生产技术工作看得高于一切,遇到技术难题,喜欢亲自过问,看来,此言不谬了。于是,又平添了几分对厂长的敬意。
有什么事情?厂长用的是十足的官腔,连看他们俩一眼似乎都不大情愿,他的目光全部盯在写字台前的那张大型部件图上。
周向明又觉得心头有点儿凉了,他不愿上前搭话。
我们来找您是想和您商讨一个问题,萧奇却回答他一句,语气也是硬邦邦的,似乎她面对的不是工厂的最高领导,而是她的同事。哪个单位的?赵风仍未抬头,掷过来的话仍很生硬。
周向明几乎不想回答了。知识分子的清高,使他感到实在无法接受这种不予礼遇的态度。但是,萧奇却悄悄地捅了他一下,似在责问他:为什么不做声?忘记你是干什么来的?于是,他只好竭力压抑住心头的不快,勉强答道:
"冶金处的!"
你呢?赵风又问萧奇。
我是铸钢车间的。萧奇回答得很爽快。
有问题回到你们各自的单位,找你们的领导去谈!赵风几乎是在下命令地说,脸冷得能掉下霜来,我不接待你们!
这种态度太令人难以忍受了,周向明真想拂袖而去。
萧奇却倔强地站在那儿。其实,她早就听同事们说过,赵风一般不轻易接待来访者,也不直接解决属于下级职能部门应该解决的问题。厂长常常对他的下属说:如果来访者我一个个都替你们接待了,
问题也一个个代你们解决了,还要你们这些人干什么?你们这些部门还有什么权威?他不愿意陷入琐碎的事务堆中去。
显然,今天他仍然是以此种观点和态度对待这两位不速之客的。
不过,萧奇可不是那种视首长的脸色行事的人,既然找上门来解决问题,就决不会半道上打退堂鼓。她无视厂长那种冷冰冰的表情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而直冲冲地对他说:
"我们的问题本单位解决不了,只能来找您!"
那你们就去找有关副厂长或总工程师去解决,赵风的态度更加生硬和冷峻,我不和你们谈。
不!我们的问题其他人谁也解决不了,必须由您亲自过问才成,我们希望您不要拒绝!萧奇极为郑重地说。她好像是一位兄弟单位的领导人,和赵风处于平等的地位。最后,她甚至愠怒地责问厂长:我们直接来找您,是因为对您怀着巨大的信任,您怎么能这样轻率地拒绝和我们谈话呢?
萧奇这非比寻常的口气,引起了赵风的注意一或者说是引起他的兴趣。
噢?赵风抬起头来,认真地向两位来访者打量一番,目光特别在萧奇那张既庄重又嗔怒的脸上注视了片刻,突然,在他记忆的屏幕上,立即闪过一个特写镜头:
一次厂部召开的新产品鉴定会上,工厂内外的技术人员来得很多,包括用户代表;与会者对北方厂生产的这台产品无不交口称赞,他们高度赞扬说:这是六十年代的尖端产品,它不仅使我国机器制造业攀上了新的高峰,而且还填补了世界科技领域的空白。
大家都热烈鼓掌表示祝贺。
可是,这时却有一个年轻的姑娘站起来,反对大家的评价。她说:
我们不应该关起门来侈谈什么尖端,应该把眼睛放到国门外边去看一看,了解一下国外先进国家的机械科学发展的现状,然后再下结论。否则,我们便会闹出夜郎自大和自欺欺人的笑话。根据现有资料,我个人认为,这台产品,充其量只能达到五十年代的中等水平!
说罢,她顺手从手提包里掏出一本外文期刊,为自己的话找出了出处。她仪表非俗,不卑不亢,言语犀利而尖锐。
她的这个发言,引起好多人的不愉快;赵风当时也有点下不了台,便问身旁的人:
"这个年轻人是干什么的?"
当时在旁的冶金处长冯骥抢着回答:
"她是铸钢车间的青年技术员萧奇。"
“赵风只是皱了皱眉头,没做声。”
可冯骥又连忙补充说:
“这是个爱标新立异的人,总是要表现与众不同,以显示自己。回头让铸钢车间好好帮助她一下!”
这时赵风似已淸醒过来,便无好气地说:
“人家提醒得有道理,说的是实话,你帮助她什么?”
事情过后赵风本来想找这个年轻人好好谈谈,后来因为工作忙就把这件事忘了。
……镜头越推越近了,赵风又瞅了瞅那张骄矜的脸一她的目光直视着他,毫无畏怯之色;对,正是她!那时她好像就是这样的表情。他不由换了一种语调说:
“如果我的记忆不错的话,你就是那个萧奇吧?”
“是的!萧奇矜持地回答,意思中含有:那又该怎么样?”
果然名不虚传!赵风善意地笑着叨咕了一句。看起来,在厂长的大脑里,早已储存了有关这位女性的信息。他指着身旁的椅子,请坐下谈吧!态度有了明显的转变,转头又向周向明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声调也和缓多了,好像在思索着什么。
没等周向明开口,萧奇便抢着代为回答:
“他是冶金处的技术员,清华大学的毕业生,咱们厂这次新产品试制的主攻手周向明同志!”
嗬!竞选总统怎么的?介绍得这么详细。厂长幽默地笑了,脸上飘来一片春风,我想起来了,在前年的迎新会上,代表新同志发言的那位是你吧?
周向明连忙谦恭地笑着回答:
“是的!”
赵风遂将转椅旋转了180度,挺直腰杆,背靠写字台,径直地望着他们俩,说:
“好,请谈吧!”
周向明,你先说!萧奇回头对周向明说,那口气简直是命令式的,目光显然在向他示意:你应该抓住这个机会,罄自己所有札向厂长陈述,毫无保留。
周向明当然不会放弃能够向厂长直接陈述意见的大好时机。他打开了沉闷好久、郁积很深的话匣子,把自己对此次新产品试制的想法、看法,以及最近厂内因此而衍生的其它问题,发表了批评性的意见一其中包括厂部不谙下情,领导用人不当,政治性会议侵占业务时间太多、党政意见不统一、互相扯皮等问题;最后,他才端出他和萧奇所拟订的大型铸件浇铸方案,并尽可能地作了充分的解释。
萧奇也见缝插针,不失时机地加以补充,两人配合得非常默契。周向明从心眼里感激她的协同作战。他甚至觉得:萧奇的补充比他的阐述,更加富有说服力。
赵风一直耐心地听取他们俩的讲述,中间一点也不打岔。他对这两个青年技术员的意见,有一种意料不到的新鲜感一甚至是一种惊喜。总冶金师不是说山穷水尽了吗?听到现在的这个方案,他有一种柳暗花明的感觉。那刚毅的嘴唇上出现丝丝难以觉察的笑纹,表达了他内心的喜悦。
随后,赵风又提出几个很关键性的问题,他们俩也都一一地回答了。看得出他们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听完他们俩的回答之后,赵风心里非常高兴,几乎未作任何犹豫,立即明确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你们的这种主动精神、独创精神非常好,我很赞赏!你们俩的建议是可取的,容我和几个同志商量一下再作决定,你们先回去听消息吧!说罢,径自站了起来。”
一句客气的话也没说,一点挽留的意思也没表示,就把两人打发走了。
周向明对厂长的这种干脆利落的作风倒没有任何反感,不过,他对赵风痛快的允诺,却有些不托底儿。
出了厂部办公大楼,到处是一片黑漆漆的。夜之神已经用硕大的黑色面纱,覆盖了大地,料峭的寒风从遥远的大草原吹过来,有一种凉飕飕的感觉。
、服单薄的萧奇不觉抖了一下。她连忙靠近周向明并顺手挎起他的胳。臂,紧紧地依偎着他。周向明本能地往旁边躲闪了一下,同时向周围瞅了瞅,当他发现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时,才又多少有些紧张地把身子移过来,接受萧奇的偎依;萧奇似乎未觉察周向明这个细微的动作,反而和他偎得更紧了。
周向明从她的发丝中嗔到一种醉人的清馨,也不由用手搂紧了萧奇纤细而柔软的腰肢,似乎感受到她的体温,心脏不由加速跳了起来。
他们这样相依相偎走了一会儿。快要到他们的宿舍区时,周向明突然若有所悟地用手猛地推开了萧奇,未等她反应过来,他径直地向萧奇问道:
“你说厂长会认真考虑咱们的意见吗?”
……萧奇被他突然地一推稍稍愣了一下,但她并没有多想,随即充满一信、完全肯定地回答他说:
“我觉得他是个干实事的人,既不是那种哼哼哈哈不办事的小官僚,也不是那种三棍打不出个屁来的棉花包。应该信得过!”
好,那就走着瞧吧!周向明轻声地说。听得出来,他好像没有她那么乐观。
不过,你首先应该对自己有信心,甭老是畏首畏尾的!说罢,又挎紧了周向明的胳臂。
由于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周向明没有躲开。
次曰,冶金处和铸钢车间分别收到了厂部的通知:厂长要亲自主持召开技术讨论会,讨论新产品试制问题,要求周向明和萧奇准时参加。
这个通知超出许多人的意料。通常,由厂长亲自召开的技术讨论会,是决定带有全厂性的重大技术问题,只有各车间、处室的最高技术权威才有资格参加,而且对参加的人数有严格的限制。现在,居然直接点名通知这两个刚出校门不久的青年技术员去开会,真是咄咄怪事!莫非搞错了?
于是,铸钢车间的党总支书记李收,首先向厂长办公室打电话询问:厂办发来的开会通知是否打印错了?怎么没有车间主任和党支部负责同志他没好意思直说书记本人的名字,却有萧奇的名字?
厂办主任一一个刚刚提升上来不久的大学毕业生、还兼任厂长的秘书向林,明确无误地告诉李收说:
“名单没有错,萧奇是厂长指名通知的。另外,向主任还稍作解释:因为开的是技术讨论会,所以没有必要麻烦车间党政领导参加。”
党总支书记又问:既是技术讨论会,为什么车间技术副主任林杰没有接到通知?
年轻的厂办主任无法理解这些下级单位的领导们,为什么相继向他提出这样的问题,因而在电话里冷冰冰地回答:
“这是厂长决定的,到底为什么,请问厂长本人好了!”
这位总支书记因工作关系,和赵风有过不少接触。他对厂长那种过于严肃的面孔,事事较真的作风和说话时冷峻的声音,有一种本能的畏怯感,现在又似乎逐渐形成了一种反感;几次操起电话,想问厂长一个究竟,但几次又都放下了。心想:既然是厂长亲自定下来的,还是别问的好,免得自讨没趣。最后,才不情愿地告诉车间文书小朱:
“通知萧奇,按时参加厂部召开的会议,回来后向车间党总支详细汇报!”
在冶金处也演出了同样的一幕。不过,主角是由处长冯骥扮演的。
接到厂部通知之后,冯骥也好生奇怪:为什么这样重要的会议,偏要通知这两个人参加总冶金师李纬一也被通知了,那是理所当然的周向明这样一个小小的技术员有什么资格参加这样的会?是否被谁搞错了?于是,也打电话去厂长办公室询问。
厂办主任因为已接过铸钢车间党总支书记打来同样的电话,现在冶金处长又絮絮叨叨地盘问,便有些不耐烦了,就直截了当地告诉他:
“是赵厂长自己定的,有什么疑问,请直接询问厂长吧!”
冶金处长和赵风交往的次数较多,且资格较老,没有铸钢车间党总支书记那样的畏怯心理,而且他似乎也没有品出厂办主任话的味道,于是便拿起电话,直接拨到厂长那里。谁知问题才刚刚提出,就被赵风一句话打发回来了:
“不要问那么多为什么,你按通知去办就是了!”
碰了个软钉子,冯骥只好乖乖地服从。但是,他却把周向明叫到他的办公室,告诉他厂办的通知同时严肃地叮嘱他:
“做好详细记录,回来后立即向我汇报!”
周向明没想到厂长会这么快就有此举动,心里很高兴,对处长的指示,自然连连点头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