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段时间,北方机器厂党委副书记郑向鸿的心里也很不舒畅,同样是因为新产品试制的事儿。
郑向鸿是一个有传奇色彩的老革命。他原名郑阿毛,二十世纪的二十年代之初,出生于江西赣州的一个贫苦的农民家庭。自幼父母双亡,无依无靠。但是,他生来聪明乖觉,很会察言观色,刚满十五岁,就被和他同乡的一位国民党军官看上了,把他从贫穷的家乡叫出来,当了自己的勤务兵。小伙子对这种新生活很满意也很能适应,伺候这位长官包括他的太太都很到位,因此,很博得主人的喜爱。特别是那位官太太,大事小情都让阿毛去办一甚至她的胸罩都派他去买,一会儿也离不开这个小机灵鬼。
那时,中国的内战正酣,国民党反动派的头子蒋介石,亲自指挥几十万大军围剿共产党所领导的工农红军,主战场就在郑阿毛的江西家乡。他的主人自然也卷人战争中去而且经常是在战斗的前沿阵地。不料,就在一次激烈的战役中,国民党部队遭到了惨败,郑阿毛连同他的主人都做了红军的俘虏。当时,红军见他身材矮小,年龄幼小,本想把他释放回家,让其自谋生路。可是,阿毛早已无家可归,就坚决要求留下来当红军。因为,他亲眼看到,这里上下官兵一致,彼此亲如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倒是很好的落脚之处。于是,就缠住一位红军首长,表示死活不愿离开部队。首长看他也着实可怜,值得同情,就答应了他的要求,留在自己身边当一名小通讯员。
阿毛就是这样加入革命队伍中来的。首长嫌他的名字阿毛不大好听,就给他改名为向红,蕴涵着向往红军之意。后来他年纪逐渐大了,觉得向红像一个女孩子的名字,而且周围的同志还经常拿他的名字开玩笑,于是,他便要求组织给他改成向鸿二字。首长听了他的申述,连说:这个鸿字好,其中有点蓄鸿鸪之志涵义呢!
此后,郑向鸿一直随着这位首长,直到经过二万五千里长征到达了陕北。后来,又进了延安。形势稍稍稳定之后,首长觉得他年纪尚轻,又聪明伶俐,办事机敏乖巧,便把他送到刚刚创办的抗战学校学习。临别时,首长亲切地对他说:
“好好念几天书,学点真本领,将来做点大事情!”
但是,郑向鸿对一天到晚坐在屋子里啃书本,实在不感兴趣;加上那时人们对知识分子出身的干部,都有点看不惯、瞧不起,他就更不愿学下去了。于是,又跑回原来的单位,死缠着那位首长让他重新回到部队里边来。首长被缠不过,只好随了他,当了自己的警卫员。
由于在首长身边,受到领导直接的培养和教育,郑向鸿进步很快;也许是因为首长对他的偏爱,经常把他送到最关键的岗位去工作和锻炼,因此,升迁的也很快。到了新中国成立时,他已经成为一个副师级的干部了。而他的那些同班同学,书倒念得不少,但级别没有一个超过他的,反倒背了个知识分子的臭帽子。他庆幸当初的选择。
后来,和他最亲近的那位首长因工作需要调到了地方,成为一个省的省委书记。郑向鸿也随之转业,被任命为某个专区的地委副书记。这时他还不满三十岁,被人们称之为年轻的老红军。
北方机器厂兴建时,需要大批得力干部来加强领导班子。郑向鸿因为年轻,又根红苗壮,深受上级领导的器重,于是又把他调到北方厂来,最初安排为党委组织部长。在这个岗位上,一如既往,他表现为党的出色的驯服工具,党指向哪里就打向哪里,毫不打折扣,毫不讲价钱;特别是在那几年频繁的政治运动中,他凭着高度的阶级觉悟、坚强的组织观念和坚定的阶级立场,敢于和厂内一些人的资产阶级思想和某些资产阶级技术权威进行不调和的斗争,更加适应了突出政治和阶级斗争的需要,因而,不久又升任党委副书记。由于党委书记林子秋还兼任疆城的市委书记,工作繁忙,身体又不太好,不大过问厂里的工作,无形之中郑向鸿便成为党委实际上的一把手了。
大权在握,他踌躇满志。
应该说,在现实的工作中,郑向鸿各方面还是比较顺心、比较满意的。惟一感到遗憾的是,他和厂长赵风配合得不够默契。他总是感觉这个年轻的老革命没有把他这个年轻的老红军放在眼里,缺乏足够的尊重;他口口声声尊重知识、尊重人才,实际上走的是专家路线,怎么能瞧得起他这个大老粗?工厂里的很多事情,赵风都擅自做主,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拿最近厂里召开的技术讨论会来说吧,不仅事先不请示党委,事后也不汇报;特别是任命两个年轻人担当大件浇铸负责人一事,也不向他这个党委副书记说一声!他难道不懂得什么叫做党的一元化领导?大老粗怎么了?难道你不明白:这天下是大老粗打下来的?怪不得你在工作中老犯错误?听干部处长林德说:他曾经有机会看过赵风的档案,厂长的爷爷是前清的末代秀才,父亲是个中学教员。他偏爱知识分子是有阶级根源的!
郑向鸿已经从各种不同渠道得知技术讨论会的情况,同时也获悉各种不同的反映;冶金处的处长和铸钢车间党总支书记李收对此都有意见,后者的反应尤为强烈。仗着平日两人的亲密关系,他一天打好几次电话来向他请示,直截了当地问:对厂部下达的指示和决定到底怎样处理?他已经顶着不办两天了,是继续顶下去,还是按厂部指示办?
开始,郑向鸿没作明确答复,只是含含糊糊地告诉他,按党的原则去办;可是,这位老兄很是较真,非要他这个党委副书记做出具体指示,他甚至尖锐地提出这样的问题:今后我们是听您的,还是听赵风的?如果这样下去党的领导在实际工作中怎么体现?让萧奇这样家庭出身的人担任重要职务,党的阶级路线怎么贯彻?
老实说,他喜欢这样党性很强的干部,心里时时刻刻装着党,脑子里时刻绷着阶级斗争这根弦,因此,他才把李收看作可以依赖的好干部,突出政治就得靠他们这样的人。可是,面对这个具体问题怎么回答他呢?考虑再三,他觉得必须找厂长认真地谈一谈,应该让赵风知道:在北方机器厂里怎样处理党政关系才是正确的,不要忘记最近毛主席关于阶级斗争的指示和关于突出无产阶级政治的谆谆教导。
郑向鸿和赵风除了工作关系以外,没有什么个人交往;两人虽然在一层楼上办公,也极少串门,今天少不得硬着头皮前去敲厂长室的门了。
厂长室的门紧闭着。郑向鸿轻轻地敲了几下,半晌,才听到室内传出一个严肃而又沉闷的声音:
“ 进来!”连一个请字都舍不得说。
按郑向鸿的老脾气,他真想转脸走开。但是,今天是无法按自己的心意来办的,只好推门走了进来。可是,赵风只顾全神贯注面前的一大张图纸,连头都不愿抬一下。郑向鸿不得不轻轻地叫了一声:“赵厂长!”
赵风这才抬起了头,一看是党委副书记到了,连忙站起来说:“噢,是郑书记,快请坐!”
郑向鸿客气地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稍后,便开门见山地问道:“赵厂长,我听说厂里最近召开一个很重要的会议?”
赵风听后,初始一愣,似乎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晓得了郑向鸿的来意:这是兴师问罪来了,遂笑着说道:
“是讨论技术攻关的会,纯属业务性质的。他特别强调了一下。郑向鸿马上听出了厂长的话外音一纯业务性质的。”不过,他也马上把话跟上去:
“有关新产品试制工作,可是全厂的大事啊!党委还是应该知道的好家伙!郑向鸿的话很有分量呀!看样子需要认真对待了。”于是,赵风直起腰来,郑重地说:
“郑书记可能还记得,上次党委开会研究工作的时候,”曾做过这样的决议:“今后有关新产品试制工作,由厂长分工专门负责!这大件浇铸,只是其中一个具体问题,我想是不需要党委来讨论的。”
郑向鸿记得党委开过这样的会,林子秋还参加了,也确实有过这样的决议。看来,赵风心里还是有数的。这是人家职权范围之内的事,可以拍板,那么,自己还有什么可说的?
不过,郑向鸿毕竟是有丰富斗争经验的干部,脑子里马上一转悠,一个新的问题又提出来了:
“听说在会上还任命了两个新干部,恐怕事先还应该和干部处以及有关单位的党组织商量一下才好。”接着又补充一句:“据说其屮一个人政治表现不太好。”
这根本不是什么任命新干部!赵风严肃地反驳他道,只不过是技术攻关的临时负责人罢了,任务完成了,也就回到原来工作岗位。至于说什么政治表现,应该具体分析,在我们这样的单位,所谓政治表现,主要应看其工作表现。一个年轻人,对自己的业务工作,敢想敢干,敢于负责,有积极的创新精神,表现应该说是好的;给他们身上多压点担子,没有什么坏处。你说是不是?
是的,是的!郑向鸿只好连连点头称是。不过,他又补充一句:下边的同志注意突出政治,也是应该的。
我不反对突出政治,但是应该落实到业务上去!否则,便成为空头政治了。赵风心想:你甭拿突出政治来压我,现在,我就要你明白什么才是突出政治。于是,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材料,接着说:老郑,部里又下文了,督促我们对新产品试制工作,要加快进度,部里说,这就是最大的政治!您看看吧!
郑向鸿不情愿地接了过来,仔细一看,原是部里传达上头的最新指示精神:根据国防建设的迫切需要,与此相关的新产品试制要努力加快速度,这是当前机械工业部门最首要的任务,有关部门应该采取具体得力措施,保证任务的顺利完成!
怪不得,赵风又有了尚方宝剑了,所以才会有如此态度。对这样的文件,是含糊不得的。聪明人自有聪明的做法,郑向鸿马上表态:“赵厂长,那我们就按照部里的要求去办吧!如果需要的话,可以召开一下党委会!”
不用了。就按我们原先部署去办就可以了!请郑书记做好一些干部的思想工作,要他们从大局出发!赵风的话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但是,分量却很重。
听话听音,郑向鸿知道:赵风的话也是说给他听的,但是现在他不能不听了。
冶金处的领导和铸钢车间的党总支书记都感到顶着厂部的指令不办,终究不是一件妥当的事儿,李收特别还和党委副书记郑向鸿商讨了很久,党委副书记虽然认为他党的观念强值得赞许,也是突出无产阶级政治的表现,但是,赵风也不是个随便可以让人摆布的人,他握有部里给的尚方宝剑,和他较劲尚缺乏充分的理由。因而告诉李收说:
“从大局出发,还是依照厂部的要求去办吧!”
李收一直是个胸怀全局的人,何况,党委又发话了。于是,经过和冶金处处长冯骥反复商量,取得一致看法,也就半推半就地把那个攻关项目,分头正式交给周向明和萧奇了。
不过,任务是交下来了,困难和障碍也接踵而来。
最使他们头疼的,仍然是在工作中合理地制造困难。像是预先商量好了似的,这两个单位的领导,总是将一般人完全可以承担的琐屑事务,大量地向他们俩头上推。按原定计划,他们想在正式浇铸前,做一次模拟试验,各方面也都点头了,认为这个试验应该做,对将来的现场实际浇铸大有好处。可是,试验的各个环节,都被卡得紧紧的。有时,为了一个小螺丝帽,一段电阻丝,都需要他们亲自动手。如果他们稍微表示不满,马上就有人用现成的风凉话等着:
“你们不是厂管干部吗?直接找厂长好了!”
厂长办公室的大门,不是对你们这些特殊人物敞开的吗?那里要什么有什么,何必在这里作难呢?
到处都是一些令人听了难咽的话。
他们俩经常为此而哭笑不得。周向明感慨万端地说:
“咱们在学校时,真没想到工作岗位的人际关系是这么复杂,干工作是这样的难!”那时我总是这么想:“咱们这个国家,被帝国主义侵略、压迫一百多年,打了几十年仗,好不容易统一了,国家的一切都走上正轨了,该静下心来,团结一致,和衷共济,把国家建设好,实现美好的社会主义理想,使人民都过上富裕的幸福生活,所以我们在学校才是那样心无旁骛,刻苦学习,想学点真本领,将来报效祖国。想不到走上生活之后,会遇到这些令人烦心的事;如今遇到能够发挥我们作用的机会,本想全身心地扑上去,大干一场,为国家做点贡献,谁知道,却处处有人掣肘,搞得你寸步难行。我真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想的?”
感同身受,萧奇当然和周向明有同样的想法,心里同样是憋屈得难受,但是,她不愿意给他已经沮丧的心绪再雪上加霜,只好反过来充当政委的角色,耐心细致地做周向明的思想工作。她软语温声地劝慰他:
“古往今来,总是好事多磨。不过,这正好考验我们的意志和决心;没有这种深切的体验,你将来怎么能够挑更重的担子?你还记得孟老夫子那段话吧?天欲降大仟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好了,好了!你别给我讲这些大道理了。我需要的是如何解决当前的具体困难周向明苦笑着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确实,空洞的慰勉,代替不了具体问题实实在在的解决,再者,随着工作的进展,由于各个方面的梗阻,有好多实验项目几乎进行不下去了。
不仅四处求告无门,而且冷言冷语更加猛烈地敲打着他们。
萧奇提议:再找厂长去告御状。
岂不又落下口实给人家?周向明不以为然。他已经尝到因此而落下的苦果了,这种滋味他不想再尝了。
已经落下了,怕也没有用。萧奇郑重地对他说,五十步也是走,一百步也是走,索性一口气走到底吧!豁出去算了!完全是一副破釜沉舟的气势。
思前想后,这是眼前惟一可走的路了,周向明只好同意。
萧奇是个急性子,要求当天就去。周向明表示赞成,不过,他提议:为避人耳目,天黑之后再去厂长家为好。
我们好像在做地下工作呢。周向明苦笑着说,这算什么事啊?他的心里有无限感慨。
那就让我们重新来尝尝地下工作的滋味吧!人生苦短,各种体验都来感受一下也不枉来红尘走一遭了。苦中求乐,萧奇在自我安慰。
赵风的家刚刚从京城搬到厂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