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风原来是不想搬家的。一方面他们的独生女儿小妍正在京城读高中,明年就要考大学了,不愿意轻易变换学习环境,影响孩子的升学;另一方面,他的妻子李研是搞外语的,现在国家科委的技术情报部门工作,学以致用,正好发挥她的专长,调到这边来,距市区太远,市里不好安排,只能留在本厂。这一点特别使他为难。他不想让自己的亲属在自己的领导下工作。这样很不方便,关系也不好处,常常还会在群众中造成不好的影响。一般地说,他是不赞成夫妻在同一个部门工作的;从延安到北京,又到边疆,他听到不少关于某些首长特意把自己的亲人安插在自己的身边工作,从而引起群众极为不满的种种事例。据说,周恩来总理就坚决不同意让他的妻子邓颖超同志出任内阁部长,不用说,邓颖超的资历和水平都完全可以胜任这个职务,可是总理从人局出发,硬是不允许。单凭这一点,周恩来就了不起!在当今一些伟人中,赵风是最佩服周总理的,处处以总理为榜样。基于上述种种原因,这搬家和老婆调动的事,就迟迟摆不到工作日程上来。
但是,一个年龄已接近四十岁的中年人,没有家的日子太不好过了。现在,会议这么多,一开起来就是几个小时,尤其是那位党委副书记,缺乏时间观念,只要是他召开的会议,起码是五六个钟头。由于最近上边又强调政治挂帅、加强党的领导,由郑向鸿主持的会议多了起来,时间自然也随之延长;散了会,连口热饭都吃不上。一开始,他转请职工食堂的大师傅留下来,给他再做一点饭;这样做,一次两次还可以,时间长了便不好张这个口了。所以,经常是以饼干或面包充饥。这样短时间还可以凑合,长此以往,他那在战争年代因饮食不正常而变得非常脆弱的胃,可就不答应了,总是用疼痛加呕吐向他示威。实在是难以忍受!
另外,每天睡眠的孤寂感,以及伴之而来的生理上的需求,更加强了对妻子的想念。她那亲昵的笑容,丰腴的腰肢,经常拨动他孤寂的心弦。
而且,职工中广泛流传的牢骚话,也加强了他搬家的决心。这些风言风语包括:厂长的家不愿搬来,是没有在北方厂工作的长久打算。领导都是飞鸽牌干部,想呆就呆下去,不想呆就飞走了。他们干部的嘴都是用来教育群众的,什么要扎根边疆,开发边疆,建设边疆,为革命一辈子留在边疆……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可他们自己呢?厂长调来好几年了,为什么还把老婆留在京城?
是呀,人家这些牢骚难道是无的放矢吗?试看厂里的领导干部有多少把家搬到这里来的?有几个有在这里长期工作的思想准备呢?己不正,焉能正人!自己既然已经下决心长期在北方厂干下去,而反还非干出个名堂不可,那么,就应当做出个样子给群众看看。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自己就做个榜样吧!
决心下定之后,就想付诸于行动。正好有事到京城出差,于是便想趁机把老婆调来,把家搬来。妻子和她是在战争年代恋爱结婚的,一直相亲相爱,感情甚笃,而妻子也是小参加革命,深明大义,他想说服妻子没有问题。谁知到了北京,刚说搬家的事,就被老婆给撅回来了。她说:你没看看从北京调出去的干部,有几个搬家的?都在北京里留个窝儿,瞅个机会再回来,也有个地方呆;咱们俩要是连老窝端了,将来怎么办?
妻子的话不是毫无根据,许多人都是这么做的,包括一些出任封疆大吏的高级干部,也是如此。可是,他赵风却没有这个打算,他是个想干事业的人,老惦着眼皮底下那一点个人利益,你还能有多大出息?他推心置腹向妻子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和难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最后,又把自己敬爱的那位身居要职的老大姐搬了过来做妻子的思想工作。
这一招还真灵,老大姐只说了几句话,就起了作用。她语重心长地对李研说:
“谁让你选择了一个有事业心的男人做老公呢?为了干出一番事业,就得付出代价,就需要做出牺牲,而首当其冲的就是自己的爱人;你李研是赵风生命的一半,你这一半不跟他合在一起,他还能干什么事业?而且,在那个地方,也是你李研的事业所在,都挤在北京这样的大城市,人才往往都积压在一块儿,能有什么作为?”
老婆的心被老大姐的这番话给说活了,答应了他的要求。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一向温顺随和的妻子叹了口气对他说,谁让我找你这样的老公呢?不过,她提出一个附加条件:我的专业不能丢了,我不做你的附属品!
那没问题,这是合理要求嘛,应该得到满足。赵风满口答应。待到征求女儿小妍的意见时,小姑娘的回答很干脆:
“你们走你们的好了,我仍留在北京上学,哪儿也不去!我早就不想在你们的翅膀下边生活了。”小妍似乎胸有成竹,而且,连留下来的措施早已设计好了:“搬到一个同学家去住,在同学家入伙。”
赵风当然不会强求女儿到北大荒去与自己同甘共苦,何况她正在上学。他更高兴女儿有这样的独立意识,这也正是他所希望的一种性格。当即和夫人一同去小妍的同学家里,为女儿的事寻求支持。
小妍同学的父亲名叫海波,在中央一个部门工作,他是和赵风从延安一同过来的,两人是情同手足的老战友,一向过从甚密;海波的爱人万敏是李研的挚友,也是亲密无间;而小妍又是和他们的女儿海浪一块长大的,从上幼儿园到读高中,都是同学。有这几层关系,所以一说即妥。老战友海波并且高兴地说:
“有小妍这样品学兼优的姑娘和女儿做伴,是我们求之不得的事。”
对于李研调动工作的事,海波也深表赞同,而且从体己的角度,说了好多在外地工作的优越性。
万敏是位内科医生,用其职业性的语言,戏谑地说起夫妻团聚的好处,同时笑着警告他们说:
“你们俩都是出类拔萃的人物,住在一起,彼此也放心喔!”
虽然是一句笑谈,却也给李研敲了警钟,俗语说女过三十豆腐渣,男过三十一枝花,何况赵风的风度又是那么帅,曾经倾倒过多少女人的心?自己这个豆腐渣应该看好这一枝花呀!这样就更加坚定了李研调动的决心。
一切安排得都很顺利。趁热打铁,赵风一举就把妻子连同简单的行装,一同运到了北方机器厂。房产科长是个有能耐的人,居然在很短时间内为他们在远郊找到两间一套的平房,让厂长夫妇很快地安了家。
搬进新家的第二天,一切行装还没来得及整理,李研就要求丈夫履行诺言,尽快为她安排合适的工作。
赵风不敢怠慢,马上就去找总工程师宫玄商量:厂里是杏应该建立一个技术情报机构,把国内外的最新科技成就,及时地介绍到厂里来。
宫玄听了后表示完全同意,他告诉赵风:厂里本来在设计处附设一个技术情报科,前年精简机构时精简掉了,主持这项工作的就是现在的党委副书记郑向鸿。他当时曾经据理力争过,反复陈述这个机构的重要性。有的人不但不听,反而说他眼睛总是盯着外国,实际上是一种崇洋媚外的思想在作怪,而且不点名地批判了一通。他只好缄口不言了。老头叙述这件事时态度很激动,说:
“什么崇洋媚外?分明是闭关锁国嘛!”
看样子老头至今仍耿耿于怀。
赵风完全理解老头的心情。同时心里也愤愤地想:这些年来,我们一些好心的同志,干了多少蠢事呀!常常以自己的无知来代替党的政策。他当然不好对总工程师表露出来,而是建议道:
“再把它恢复起来,单独建制,由您直接领导好不好?”
当然好了!总工程师高兴地说,这本来就是我的初衷嘛!俩人一拍板,事情就好办了。再和几位副厂长和有关副总工程师一商量,都投了赞成票,于是,厂技术情报室便正式成立起来,隶属于总工程师办公室,由李研任主任。
为此,在厂内还引起一点小小的风波:有人反对说,为什么专为厂长的夫人建立一个新机构?这是任人唯亲的表现。
而赵风却泰然处之。对于任用干部,赵风有自己一套独特的看法。他一向认为,任何一位领导,都有自己的个性、特性、喜好以及和自己比较熟悉、比较亲近的人。选拔干部时,他首先着眼于这些人,即在自己熟悉的圈子里寻找,觉得合适了,就通过某种合法手续,加以任用。这是顺理成章的事。这是不是任人唯亲呢?他认为不能简单地这么论断。因为问题的关键不在于这个亲上,而在于这个亲是什么样的人。如果此人是个德才兼备的人,那么,选拔和任用这样的人,就是任人唯贤;否则,如果你选拔或重用的这个人,是个碌碌庸才,道德品行都不足为范,只是由于他是你的亲戚、朋友或者有某种利害关系或者此人善于溜须拍马,阿谀逢迎,你选拔或重用了他,不管手续多么完备,也是任人唯亲。因为我们一切出发点,都是为了搞好我们的事业。事业有成,自然是对人民负责,那就问心无愧;事业有损,那就愧对人民了。这是评判一个领导干部在用人上是否出以公心的标准。有了这个标准,你就可以放手地进行干部的选拔和任用,而不必谨小慎微了。因此,在这个问题上,人们不能只看现象,而要通过现象看到问题的本质。这个本质,就是这个人的品质。对于李研的任用,赵风坚定地认为,是符合他的这个用人原则的,所以,任凭别人怎么说,他都不放在心上,不为所动。
有了厂长这样坚定的态度,这小小的风波,没有形成大浪。
由于厂区距离厂长夫妇的新家较远,他们各自备有自己的交通丄具。每天早晚上下班,妻子骑自行车,丈夫坐小轿车,各走各的道,俩人互不相扰。某些有心人曾注意到:李研总是提前行动,是到班上最早的一个;赵风则是让小轿车每天开到他的家门口,他出门就上车,一直坐到厂办公大楼的台阶前。也曾有人对他此举放出微词,说这是典型的当官做老爷的官僚作风。可他却当作耳旁风。他说,我这是节省时间,讲求效率,与官老爷作风,毫无共同之处。因此,尽管议论纷纷,他仍是我行我素。这是他和一般老干部大不相同的地方。
另一个与众不同之处,赵风竟然还是个交谊舞迷。从延安跳到北京,从北京跳到辽宁,又从辽宁跳到这里。在工厂文化宫的周末晚会上,厂长总是衣冠楚楚,在舞场上邀请最漂亮的姑娘跳舞。从舞会开始,直到曲终人散。他那潇洒的风度,翩翩的舞姿,曾使不少年轻的女职工想入非非。但是,最近两年,不知从哪里吹来的一股风,而且吹得很硬,说跳舞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不宜在社会主义的文化娱乐场所出现,便明令禁止跳舞了。因此,周末或节假日,文化宫里冷冷清清的。
对此,赵风也不以为然:跳舞怎么会和资产阶级挂上钩呢?当年他在延安时,就亲眼看见毛主席和其他中央领导同志经常在舞场上翩翩起舞嘛!难道在那时毛主席就沾染了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了?笑话!
可是,他却无法扭转这股风的盛吹。
不过,他却照跳不误,但仅仅在自己的家中,舞伴仅仅是自己的妻子。
这几天,他感到特别劳累,除了棘手的新产品试制任务外,就是接二连三的党委会,翻过来掉过去都是同一个主题一研究如何突出政治。党委副书记郑向鸿不知从哪里搞来的那么多红头文件,那么多参考资料,一学就是多半天,一议就是几个小时;从巴黎公社说到十月革命,从马恩列斯说到毛刘周朱;从苏联共产党的变修,说到北方机器厂里某些人的奇装异服。云山雾罩,海阔天空。奇怪的是,对生产上的事一字不提,而这恰恰是当前工厂最关键的课题。如果有人联系一点业务的问题,郑向鸿马上就说,现在我们只务虚,不务实。一句话就挡过去了。
开这样的会对赵风简直是一种惩罚,他感到自己的神经快要被扭断了。
今天晚上的会议还是那些老话题:当前厂里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无边无沿,扯得很远。散会回到家里已经八点多了。吃罢晚饭,他把饭碗一撂,便对妻子说:
“李研,我们轻松一下好吗?”
心领神会,李研立即打开赵风在国外考察时买回来的电唱机,一曲《蓝色的多瑙河》悠扬地响起来了,优美的旋律,如潺潺的流水在心头荡漾。赵风顿时感到紧张而疲惫的心绪松弛下来了。
两人都换上舒服的衣衫,在小小的客厅里轻松地跳起交谊舞来。
李研那轻柔的腰肢被赵风有力的臂膀搂得紧紧的。他们的脸孔贴得很近。
只有在家里,在你的身边,我才能过上一点人的生活。
我也是。李研低切地说,把头靠紧了丈夫。
咱们的生活过得太累了,赵风自语般的,为什么老是人为地制造紧张空气,和自己过不去呢?他的脚步迟缓了,散乱了。
李研抬起头来,怜惜地望着丈夫,只见他那宽大的脸庞有些消瘦了,眼角上布上了鱼尾纹,双鬌悄悄地染上了几许白霜。是啊,生活太沉重了。她理解他,也更加疼爱他。她要化解他心头的郁闷。于是,她莞尔一笑:
“得了,别把上班时心中的烦恼,带到家里来,让它在我的拥抱中消解了吧!敞开胸怀,咱们两个痛痛快快地跳一场!”
他懂,妻子在用女性的温柔,熨帖他发皱的心。
好!他拥着她飞快地旋转起来。
周向明和萧奇在职工食堂草草地吃完了晚饭,天色已经暗淡下来。他们连宿舍也没回,先到图书馆里浏览一会儿新到的书刊,接近九点钟了,才一同向厂长住的方向走去。
周向明的心里怀有沉重的使命感和一种吉凶难卜的忐忑。
因为厂长的家安在市民的住宅中间,他们俩人地生疏,很不好找。只好边走边打听。待到快要达到厂长居住的那幢房子时,周向明内心的顾虑又泛上来了,他突然停下脚步向萧奇说:
“哎,萧奇,咱们事先也没打个招呼,直闯厂长的家门好吗?”
哎呀,我的老夫子,你怎么又来了?闯一闯厂长的家门有什么了不起?萧奇有点生气地反问他,这纪共产党的厂长之家,又不是旧社会的官府衙门;我们到他家里来找他,是堂堂正正要求他解决工作中遇到的困难,又不是为一己之私走他的后门,何怕之有?为解除周向明的顾虑,萧奇又安慰他道:上次咱们不是已经闯过他的办公室了吗,效果还是不错的嘛!你不用顾虑太多,如果厂长怪罪下来,由我来承担,好不好?
萧奇说罢,便越过周向明走在他的前面,以示她乐于承受他们作为厂长的不速之客可能引起的主人的白眼、冷遇或呵斥。周向明当然懂得她所以这样做的意图。但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自尊心不允许他畏缩在一个柔弱的女人的身后,并取得她的庇护;便急匆匆地大踏步地超过了萧奇。
萧奇心里暗自得意地笑了:“真是赶将不如激将。她用自己的勇敢和坚毅,战胜了他一时的怯弱。她很欣赏自己的这一招,于是,又迈步向前和周向明并肩而行。”
长期在一起共事或共同生活在一起的人,在性格上应该是互补的。她和周向明恰恰能够做到这一点。萧奇又为此感到幸福和幸运。经过了九曲十八弯,像查户口似的,厂长的家门终于找到了。其实是一座十分简陋的两间小平房,旁边连条像样的道路都没有;不过四周倒是很整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