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走近房门之后,萧奇还是抢在周向明的前边,在门前稍稍停了一会儿,侧耳一听,里边隐隐传出悠扬的乐曲声。她按响了门上的电铃。
半晌,才有人前来开门。不过,只闪了一道缝儿,露出一张女人俊美的面孔。萧奇在厂图书馆里已经见过她,知道她是厂长夫人,新上任的技术情报室主任李研。
你们找谁?厂长夫人发问,声音悦耳、圆润,但并不热情、友找赵厂长!萧奇首先回答,态度不卑不亢。
是公事还是私事?
公事。
对不起,厂长不在家里办公!女主人很有礼貌,但声音却更加冷漠了。
萧奇和周向明都知道,这是厂长特有的作风:凡是公务,统统在厂里的办公时间解决;回到家里,概不处理公事。有限的业余时间,全部用来学习和娱乐,或者向妻子学外语,或者共同欣赏音乐;兴致特别好时,夫妇俩便一起翩翩起舞。对于这样的生活方式,他们也从不避人,赵风还向别人推荐过,说这样做是一种很好的休息。对此,赞同者有之,非议者亦不少。说赵风的这一套生活方式,是在国外学习时学来的,带有资产阶级味道,属批判之列。
萧奇也听到过类似的议论。她心里非常反感,觉得有些人实在是无聊透顶,多管闲事!人家夫妻在家里爱怎么样生活就怎么样生活,与他人何干?她自己倒很欣赏厂长夫妻这样独特的生活情趣,认为他们会生活,活得有质量。
有时和周向明谈起此事来,他也同意她的看法。
今天,看样子这对夫妻又在那里享受生活呢!不过,尽管他们赞赏厂长的生活情趣,可是现在却不能尊重和照顾了。萧奇用比厂长夫人更为严肃、更加冷峻的语调来回答李研的问话:
“我们的这件公事很特殊,必须来厂长家里解决!”
李研用眼睛又重新打量萧奇一番。她感到面前这个女青年语言犀利,目光灼灼,神情不俗,非等闲之辈;当两人四目对视时,李研觉得从对面投射过来的是两束激光,刺得她几乎不敢正视。
后面站着的那个男青年,也是一脸庄重的神色。
于是,她不情愿地、却又是不由自主地把房门打开了,同时有礼貌地说:
“那一一请吧!”
萧奇和周向明被引导到厂长的书房。
此时,赵风正半躺在椅子上阅读一本外文技术期刊。刚刚和妻子跳了一场舞,感到心清神爽,困乏已得到缓解,故又拿起新到的期刊来读一读。这也是他的爱好。他的外语是在五十年代末期被撤职赋闲在家时跟李研学习的。由于有在国外实习时打下的俄文做基础,再学习英语就比较容易了。加上这位家庭教师对学生要求很严,学而时习之,因而掌握得很牢,以致很快就可以抛开拐棍直接阅读业务书刊了。
现在,他正人神地看一篇有关铸造方面的论文。它是外国一位有名的铸造专家最近撰写的文章,很有些新意。李研招呼他时,他竟未听到,叫了第二声,才有所察觉。而萧奇和周向明已经来到他的面前。他坐在那儿并没有站起来,只是较平日随和地笑了笑,然后说:
“哦,又是你们俩,居然找到这里来了。好,请坐吧!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坐下之后,他们俩才顾得上观察厂长的书房。
书房不大,但布置得很讲究。墙壁上并列一排书架,书架上摆满了古今中外的图书;正中放了一张大写字台,两端摆满了一摞摞文件与书报杂志;正面的墙壁上,挂有几幅字画,其中有一幅用镏金画框镶嵌的油画,是法国名画家雷诺阿的作品:《戏剧包厢》;墙角上,放一架钢琴。不知是厂长的业余爱好,还是夫人的遣兴怡情之物。
见客人坐定之后,女主人彬彬有礼地为萧奇和周向明端上来两杯热茶。杯子是质地很好的景德镇瓷器,杯中的茶水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萧奇抿了一口,觉得醇美清洌。她自从离开南国家乡,来到北大荒之后,很少能够喝到这样的绿茶了。今天晚上坐在这样幽雅的环境里,品尝这样的饮中上品,也是一种愉快的享受。她暗暗佩服厂长夫妇的善于享受生活,同时也感谢女主人对他们的款待。一口茶咽下去,她便松弛下来了。
周向明呷了一口茶,转头看了看萧奇,那目光分明在向她表示:开场白还是由你来做吧,然后我再跟上去。
萧奇心领神会。她随意地瞅了厂长夫妇一眼,只见厂长正饶有兴趣地端详着他们两人,似在等候他们开口讲话。厂长夫人知趣地站了起来,向两位客人轻轻地点点头,然后走出书房。
机不可失。萧奇毫不迟疑地、迅速地、开门见山地率先端出了今天前来这里的谈话主题:
“厂长,我们又向您求救来了!”
“说吧!”赵风照例是很干脆。
萧奇直视周向明,说:
“你给厂长汇报吧!”
周向明似早有准备。萧奇的话音未落,他便从身上掏出一个袖珍曰记本萧奇早已注意到,他的这个小本本从不离身,经常掏出来记点什么,有条有理地讲了起来。
周向明有这样一种本能一也许是特殊的精神状态:一旦谈起技术业务工作,就像是一个握有百万雄兵的统帅,全局在握,稳操胜券,一往无前。因此,声如洪钟,旁若无人,脸上闪现出少有的光彩,那双眼睛也炯炯发亮,与平日判若两人。萧奇最欣赏他的这种情态,0不转睛地凝视着他。
周向明首先讲述了他对此次浇铸工作的全盘设想和各项具体工作的安排,然后又谈了对一些疑难问题的预测和可能发生的事故预防;最后才讲出了当前他们在工作中所碰到的阻力和障碍。说到人为的困难,痛心疾首;谈到无形的干扰,愤懑难抑;讲到希望和要求时,理直气壮;展望前景,信心十足,慷慨激昂;丝毫看不出是一个走投无路而又一筹莫展的下级,向领导求救时的那种卑微和畏缩的神态。
赵风静静地全神贯注地听着,不时地在面前的一张信签上记下点什么,从不打一句岔,直到周向明的话停了下来之后并喝了一一大门茶,他才问道:
“讲完没有?”
“讲完了!”
“没有什么保留吧?”
周向明笑着摇摇头。
你还有什么想法?赵风又把目光转向萧奇,都一块儿谈出来吧!
萧奇难得有机会向厂长直接阐述自己的意见,她心里积蓄的愤懑太多了!因此,一开口,就像连珠炮似的把所有愤懑喷吐出来。其中,有这些天来他们所碰到的种种意外遭遇,以及某些她做梦也未曾想到的困难,特别是一些人故意制造出来的刁难,最后,她几乎难以自抑地大声说道:
“赵厂长,我真不明白,我们为什么总是这样自己卡自己、自己整自己?这样,我们还能办成什么事?扩大来说,什么时候才能把我们的国家建设成为社会主义的强国?”
萧奇因激动而脸涨得通红,然后便大口地喝着杯中的茶。
赵风半晌没有说话。
是啊,自己卡自己,自己整自己,隔了一会儿,赵风才感慨万端地自语道,不止一天两天、一年两年了,大好时光就这样被荒废掉了。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萧奇没想到厂长会在他们两个小青年面前敞开自己的心扉。看来,他有一颗赤子之心哪!于是,萧奇的话语更加没有顾虑了,只听她侃侃说道:
“赵厂长,怎么能容忍这种误国误民的作风继续下去呢?应该尽快采取措施加以制止呀!这样下去真是急死人了。完全是一种年轻人天真无邪的口吻。”
可是,你急人家不急呀!有些人既不懂,又不学,还老惦念着整人。赵风仍在自语般地喟叹,内心蓄有无限感慨。
厂长,难道不能强迫他们去懂,强迫他们去学?周向明一旁忍不住也插话了,现在,咱们的技术水平实在是不高、技术力量实在是不足啊!从干部到工人,耍嘴皮子的太多,干实事的太少;甚至连一些技术人员,也不愿钻研技术,热衷于搞空头政治,这怎么得了?就凭这怎么能赶上世界先进水平?赵厂长,得赶紧改变现状啊!说着说着,他也像萧奇一样十分着急了。
是啊,这个现状应该赶快改变!赵风正陷人深沉的思考中,因此回答周向明的话仍似在自语,可是,又怎么改变呢?他像是问自己、又像是问坐在对面的两位客人。其实,这也是萦绕在他心头中无法破解的难题。在现今的中华大地,也到处是同一道难题啊。当然,这样的难题不是他一个工厂的厂长能够解决的,他可以做的也仅仅局限在这个小小的范围内。即使在这里,也有许多棘手的问题呀。
这方面,我看也得自力更生。想不到周向明倒有了自己的答案,咱们自己办职工大学,自己盖科学实验大楼,自己培训技术干部,自己培训技术工人,进行智力开发!说着说着周向明的劲头上来了,他面对赵风大声地说:厂长,这笔学费我们必须要花,如果舍不得花,再过几年,连这样的浇铸方案怕都提不出来,更不用说什么赶超外国了。
话匣子一经打开,心里的话便如流水一样滔滔不绝地向外倾泻。周向明一下子把赵风看成是自己的知音了。他从厂里的技术改造,谈到生产流程的安排;从厂房的布局,谈到机构的设置;从科技情报的交流,谈到厂内外的生产协作;从职工的奖惩制度,谈到技术人员的晋升方法……仿佛他今天不是为解决浇铸方案的卡壳而来,而是和厂长商讨如何对工厂进行智力的投资与开发、如何进行全面的技术改造以及工厂的经营管理与新产品的研究和试制。
周向明的思路是那样清晰和广博,说的是那样头头是道,这是平时很少见到的,连萧奇都感到吃惊,她像不认识似的看着他;而赵风呢,兴致勃勃地倾听着周向明的叙述,并且津津有味地不断插话。
萧奇一看他们俩谈得那样投机,那样和谐,那样起劲,于是,她的兴致也上来了,不断地补充他们谈话的内容,而且是恰到好处,往往起到画龙点睛之效。
赵风一点也没想到这两个年轻人会有如此丰富的知识和开阔的视野而且说得又那样率真在工厂工作这么多年,很少有人能够和他谈得这样透彻、这般投缘。因此,他的心扉不自觉地全部敞开了。现在,他一点儿也没有厂长的威严和矜持,倒像他们的长兄和挚友。
李研本来已经躲到另外一个房间去了这是赵风给她立下的规矩在他和客人谈公事的时候,李研不要掺和一赵风是最忌夫人参政的可听到这边的欢声笑语这也是平日少见的,便忍不住走过来看看一她这样做也有理由:为客人添茶倒水,恪尽主妇之职。不过,只呆一小会儿,便又飘然出室。
三个人都沉浸在诚挚、友好、亲密无间的融洽气氛之中。平日人与人之间的戒备、隔阂、瞥惕、恐惧,都在无形中消融了。自然,被人为制造的阶级斗争这根弦,也不用绷得那么紧了。这些年,这根弦无所不在。同事之间、朋友之间,甚至是兄弟之间、夫妇之间、父子之间,都不敢说几句真心话、真情话,它几乎把人们的嘴都封得严严实实的,简直要把人给窒息了。即使是赵风这样的老党员、老干部也不能例外。他不就是在大跃进中说了几句大实话而受到严厉的处分吗?对当时挨批判的情景,他至今还心有余悸。而今天,在不自觉中,他竟当着两个小青年的面敞开了心扉当然,是他们首先对他敞开心扉的,冥冥中岂非有某种缘分?
在谈话的高潮中,赵风异常高兴地说:
“看来,周向明不仅专业知识方面的基础很厚实,对工厂管理这门科学也颇有见地,这很难得呀!你和一般的大学毕业生不一样。”同时又重复一句,很不一样!说到这里,赵风把话顿了一顿,沉思了一会儿,又站起身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然后,突然停了下来,面向周向明说:“周向明同志,这次任务完成以后,把你的工作调换一下怎么样?”
“调到哪里?”由于缺乏思想准备,周向明有点儿惊讶。
萧奇也感到意外,也把目光紧盯着厂长。
到总工程师室好吗?赵风问道。
总工程师室是厂里技术管理工作的办事机构,是总工程师的左膀右臂,是训练人、培养人、提拔人的地方;是好多年轻的技术人员向往的工作岗位。对于通向厂级技术领导岗位,这里是比较稳固的台阶。萧奇首先投了赞成票,她连声说:
“那太好了!天生我才,必有所用!周向明是干大事业的料子!赵厂长您真是一位伯乐。”
不!赵厂长。想不到周向明却投了反对票,我刚出学校大门不久,理论知识有了一点,现在更需要的是实践。我想到车间最好是铸钢车间干上几年,等我在实践中取得了发言权,掌握了主动权这主动权指的是什么,他没有说,您再重新安排我的工作岗位好了!
好见地!赵风听后由衷地赞扬道,同时爱抚地打量了周向明一眼,这说明你是个有主见的人。胸中有沟壑,脑里有山川,年轻人就应该这样!好,我尊重你的意见,两年以后咱们再议此事!
两个人的目光对视了好久,看得出他们已充分理解了。
萧奇也觉得理解周向明了。她想:“对他这个人还得刮目相看哩!前一阵儿,她把他有点儿看浅了,太表面化了。”
真正认识一个人,并不容易啊!
相互理解之后,共同的语言就更多了。于是,对下一步工作的安排和步骤,很快便取得了一致意见。赵风表示:他将亲自到有关单位去,为他们的工作创造必要的条件,同时排除各种障碍和干扰,他还说:
“以后再有什么困难,可以随时找我,我尽量帮助你们解决。其实,我也有尚方宝剑。说着便从写字台里拿出一份文件来,最近,国务院领导同志专门对几大配套产品包括我们厂正在试制的新产品,作了批示,要求有关单位全力以赴,限期完成!是周总理亲自签发的;有了这个尚方宝剑我也有那么一点点发言权了。”
厂长的话,又为这两个年轻人增加了信心。周总理是人们所爱戴的,也是人们所信任的。他的话,本身就是一种信心,一种力量……
萧奇和周向明从赵风家里走出来,已经很晚了。一轮明月,已升上东方,高悬在碧蓝的天宇。月色娇好明净,内中的蟾桂都一览无余。月光如水,浸润着大地万物,使沉睡的草原,笼罩着一层朦胧的、神秘的色彩。天街上,星星在漫游,倒映在距它们不远的江面上,闪闪烁烁,熠熠生辉。
这是从北边大兴安岭流过来的一条大江,浩浩荡荡,一泻千里。当它流到这个新兴的小城镇时,神差鬼使,居然绕了一个大弯儿,把城镇三面包围起来,形成一个半岛形,清清江水,点点帆影,给小城镇带来了旖旎风光,罩上了魅人的色彩。
他们两个并肩走在江堤上。堤上岸柳成行,刚刚吐出的青枝绿叶,在微风的拂动下,发出轻轻的沙沙声,似情人在窃窃私语;遍地盛开的野花,散发出馥郁的芬芳,熏人欲醉。
多么美好的春夜啊!
春夜是最能撩拨姑娘情怀的时刻。此时,萧奇的胸中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激情在荡漾。她的心萌发着从来没有过的激动,催动着她的五脏六腑都在评怦地跳个不停。她的面孔感到灼灼发烫,手心里汗涔涔的。脑袋晕晕乎乎,走起路来,似乎有一种头重脚轻之感。她想:我今天是怎么了?转过脸去,又偷偷地看了周向明一眼,只见他的两只大眼睛,也闪烁着某种平日少见的灼人的光。而且,他的呼吸有些紧促,她好像听到了他怦怦的心跳声……
萧奇身不由己地靠近了周向明一步,就像他身边有某种无形的引力;几乎是在同一瞬间,周向明也轻轻地靠近了萧奇,同样地也被一种无形的磁场吸引着。
正负两极,阴阳两性,相吸相引,天经地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