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是他对自己有意,可是,他又处处表现出惟恐过于亲昵的情态,有时,俨然是一位大哥哥,一举手,一投足,又带有明显的分寸感,从不越雷池一步。特别是在两人的肌肤偶尔相触碰时,他便像触电似的躲避开了。昨天晚上,在那样的一种特殊氛围里,他竟生硬地拒绝一个姑娘主动作出的爱的表示,置自己于难堪的境地。这又是为什么呢?
萧奇对此无论如何也难以做出合理的解释。哪个男子不多情,哪个少女不怀春?这是古今中外争已被生活验证了的至理名言。而她就像一个怀春的少女那样将那扇最珍贵的爱的大门向他敞开的,可是,他竟然在走近门槛时胆怯而又急匆匆地逃开了。似乎这大门里边不是幸福的源泉,而是万劫不复的陷阱。
他大大地伤害了她的感情。
当她转身离开他而飞步走回宿舍时,她已下定决心,将用快刀斩断自己感情的情丝,从此和他不再有任何情感上的联系。她怎么能够忍受这种非礼和冷遇?有生以来,还从来没有人如此对待她呢!因此,尽管周向明尾随在她的身后大声呼唤着她的名字,她连听都不愿意听。屈辱和愤懑像一条无形的鞭子,猛烈地抽打着她的身心,使她的脚步越迈越快……
没想到,回到宿舍后又和才碧岫展开一场遭遇战。才碧岫尖刻的话语,诡谲的表情,像是给她服上了一副清凉剂,一下子使她那气得发蒙的脑袋,由昏热状态陡然清醒过来。从才碧岫那充满痛苦和妒意的面孔上,萧奇明确地看到:她也在爱着周向明,爱得十分强烈丝毫也不亚于她一正因为如此,才碧岫才对她和周向明的动向,那么关切,那么注意,对她和周向明深夜未归,才表现出那种歇斯底里般的愤慨!
在爱的角逐场上,女人战胜对手的欲望,与对手战胜自己的欲望是呈正比例的。因此,萧奇突然感到:刚刚在内心里做出的要和周向明感情上一刀两断的决定,是弱者的表现,是拱手出让爱的权利的表现,是一个没有出息的愚蠢行为。
她是一个强者,决不能输给竞争者!
她下决心改变自己的战略决策。一夜的辗转于床,已经思谋好了今后的一系列行动计划。才碧岫,咱们走着瞧!她在心里说。
次日早晨,刚刚旭日临窗,她便照例起床、漱洗,并且故意修饰了一下面容一一而且略施粉黛,以掩盖因失眠而给眼睛周围带来的暗影。然后到职工食堂吃饭……神态自若,谈笑风生一一依旧是平日的萧奇。在上班的路上,她还故意和才碧岫并肩走了一阵儿,有时甚至用手亲昵地挽起才女的胳臂;在进入工厂大门前两人即将分手时,萧奇又故意拍着才碧岫的肩膀戏谑地说:
“我们的才女经过昨天一夜的精神洗礼,今儿一定更加才思敏捷,才华横溢,在绘图板上会出现惊人的神来之笔。”
“其实,萧奇完全清楚,才碧岫昨夜也一直在床上折腾。”
“ 疲惫不堪的才女,本想来一个针锋相对的反击。但反击的炮弹还没准备好,萧奇已经大步流星地走远了,只见她昂首挺胸,一副趾高气扬的胜利者的姿态。"
望着萧奇远去的背影,才碧岫不由懊丧地想:自己不是萧奇的对手。
萧奇走进铸纲车间技术组办公室,在属于她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照例地从四面八方投过来不同情态的目光。她总是同事们注视的焦点。
一个漂亮的女人,永远是男同胞心目中一道亮丽的风景线,百看不厌;何况,眼前这个女人又是那样的非比寻常。可是,萧奇照例是目不斜视,旁若无人。
现在是自上而下规定的学习毛主席着作的时间,雷打不动。对萧奇来说,这个学习也是必不可少的。和他人一样,她首先从抽屉里拿出一本《毛泽东选集》,炫耀地摆在自己的面前,然后认真地阅读起来。
萧奇并非像某些人那样:拿一厚本毛选摆在面前当样子,糊弄领导,其实心罕已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了。
她希望能够学有所用,能够见到实效。她不愿这种形式主义的天天读,浪费自己宝贵的生命。为此,她专门请去北京出差的同事买来一套英文版的《毛泽东选集》,每天在这个时间里认真阅读,认真做笔记,真正做到聚精会神,心无旁骛。这样做的结果,领导满意,自己也满意,真是一举两得。
最近一阵儿,她在学习《矛盾论》这篇文章。由于专心致志,很快地便进入文章所展示的宏大的思想引力场中。
说实在的,萧奇从这一代天骄一一毛泽东的博大而深邃的思想宝库里汲取了巨大的精神力量。她的父亲就是一个毛泽东的崇拜者。当初,他在国外冲破重重阻力回到祖国怀抱,在很大程度上是感受了毛泽东伟大的人格魅力。
建国前后,毛泽东礼贤下士、虚怀若谷的作风和气度,他的励精图治的精神,成为海外华人心仪祖国的巨大动力。萧奇仍清楚地记得,父亲当年捧读毛泽东诗词时那种由衷敬佩的神情。老人家摇头晃脑的神态、抑扬顿挫的声调,至今想起来还历历在目,萦绕于耳。在他们家的客厅里,高悬着一张巨幅毛泽东的手书条幅《沁园春雪》,虽是复制品,老爸却备为珍爱。据母亲说,父亲在一九五八年反右补课中因蒙受冤屈而决心自绝于人世的前夕,口里还喃喃地低声自语:敬爱的毛主席,您是我心目中最伟大、最崇敬的领袖,我从来没有反对过您……
萧奇也完全继承了父亲这样的基因,特别喜爱这位伟人的诗词。她敬佩他胸怀之博大,感情之奔放,气势之恢弘,字里行间,蕴涵着一种震撼心灵的力量。每读一次,都有新的感受,新的启示;茶余饭后,还忍不住吟哦几句。此外,对毛泽东的一些哲学着作,她也很喜爱。那种力透纸背的思想光辉,也常常给她以巨大的鼓舞和不同一般的启示,她经常自觉地从中汲取精神力量。她真诚地为中国人民有这样伟大的哲人作为自己的领袖而感到自豪……
可是,一旦丢却书本,回到现实中来特别是最近这些年她又深深地失望了。因为生活中所发生的许多事情,与这位伟人在他的着作中所阐释的思想相距太远了!有的几乎是南辕北辙。而这些事情据说又是根据毛泽东的指示干的。真是不可理解!于是,萧奇的思想又经常陷于深深的矛盾之中。
处处都在发生难以解释的矛盾;时时都在作矛盾的解释。因此,萧奇才决心学习《矛盾论》。她想从毛泽东这部代表作一也是他哲学思想的核心中,寻求出答案来。
今天,她读到了矛盾的同一性的这一节,反复咀嚼了半天也没琢磨透。倒不是对文章的本身涵义没琢磨透,而是萦绕在她的脑际的那些数不清的问题其中包括她的父亲莫名其妙地被打入另册而郁郁致死的事她不禁又闭目沉思起来。
突然,她听见了一阵鼾声,原来有人在打呼噜。
她不只一次听见这鼾声了。同事中一位工人出身的技术员,而且是他们技术组中惟一的党员,党支部指定他领导大家学习毛着。但是,每逢天天读的时候,他必定要打一阵儿呼噜。一开始,还有人碰一碰他的胳膊,提醒他注意;时间长了,人们见他依然故我,就没有人再去多此一举去碰他了。谁犯得上呢,反正都是领导搞的形式主义。
不过,这已经习以为常了,并未影响她的情绪,她又认真地阅读起来:
"……事物内部矛盾着的两方面,因为一定的条件而向着和自己相反的方面转化了去,向着它的对立面所处的地位转化了去……"
她读着原文,思考着现实中的某些人和事,可是,对许多问题仍是想不通。
突然,电话铃声响了。
有人前去接电话。一问,是打给萧奇的。
"萧奇,电话!"那位同事把话甩了过来。
原来是厂长的秘书向林打来的:"清萧奇同志和周向明同志两人速到总工程师那儿去一趟。是赵厂长交代的。"
想不到厂长的行动会这么快。是矛盾的同一性?
萧奇兴奋得有点儿心跳。她立即给周向明挂了电话,让他也高兴一下。事不宜迟,要赶快行动!
但接电话的人不是周向明而是秦力。他在电话中告诉萧奇:周向明昨天很晚才回来,一夜也没睡好觉。他病了。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秦力最后又补上一句:看样子病得不轻哩!
不好,这家伙病得真不是时候。可又一想,昨天晚上还好好的,今天怎么会突然病了呢?病得蹊跷。
一定与昨晚的矛盾有关。
解铃还得系铃人。她必须去找他,要快!
周向明昨晚在床上折腾了一夜,快到天亮时,他才勉强合了一会儿眼。早晨,同宿舍的人为了不惊醒他,一个个轻手蹑脚地走出去了;他们都是去晨练的。这是他们这伙年轻人自己定下的规矩。
而且他们心里都还牢记秦力那首诗中的瞀句:
"我们是毛泽东时代的热血青年,冷一点算什么?"
"小伙子们,来呀,"
"让我们在严寒中锻炼青春!"
现在已是春天,风和日丽,大家更是抓紧这大好时光进行晨练。平常,周向明不管头天晚上睡得多迟,次日照旧和大伙一同出去。可是,今天无论如何也起不来了,只好牺牲一天。
秦力昨晚因和女友约会,过了午夜十二点才回宿舍,今天也起来晚了,但还是挣扎着出去锻炼。不过,走出房门后又转了回来,专门为周向明掖了掖被子,轻轻抚摸了一下他的脑袋,似乎还说了一句什么,周向明没听清楚,转过身子又迷糊过去了。
睡意朦胧中,好像有人在敲他的房门,他没有理会,但敲门声越来越响了,似乎有谁在叫他的名字。他终于还是睁开了眼。哦,室内已布满阳光。他连忙披衣下床,趿着鞋前去开门。
周向明万万没想到,站在他面前的竟是萧奇。只见她两腮微赤,满面春色,毫无怨艾之意,充满了关切之情。
"奇怪!她怎么这时来了?"
"您的同窗好友秦力告诉我,说您老先生身染贵恙。"因此,小女特来问候。你到底怎么了?萧奇首先含笑并戏谑地说。
周向明反倒觉得不好意思了。
甭听他大惊小怪的!周向明连忙掩饰地说,只不过……有点儿疲倦。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他勉强堆起笑容,装作没事的样子。
原来是这样,说着她又用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温温的一点也不烫,她放心了,紧接着便告诉他道,厂长秘书小向刚刚和我通了话,要我们两人马上去找总工程师!看样子咱们昨晚的行动发生了作用。萧奇很兴奋,脸上春风荡漾。
周向明的精神陡然为之一振,连忙说道:
" 太好了!我们马上就走!"
"马上就走?你的肚子没向你提抗议?"
一顿两顿不吃饭,没事儿!周向明毫不在乎,意外的兴奋,使他忘记了一切。
你呀……她娇嗔地瞅他一眼,下边的话没有说下去,只是随手从她的手提包里取出一个饭盒来,命令地:喏,先喂饱肚子!
周向明连忙接了过来,打开一看,里边盛的是几个热腾腾的肉包子,香味扑鼻。
周向明顿时觉得身上的热血几乎要沸腾起来了。昨天夜里酝酿冉三,决心对她敞开心扉一谈的话,此时,根本难以启齿了一~他怎么能忍心说出来呢?
萧奇绝口不提昨天晚上的事,就像根本没有发生那样。她爱怜地瞅着他大门吃着包子,又默默地从热水瓶里倒出了开水,温柔地把杯子送到他的面前,如同大姐姐对待一个不懂事的小弟弟。
准也不愿说话,语言变成多余的。壁上的时钟不紧不慢地走着,滴滴答答有节奏地响着,在填补着室内的沉寂。
窗外,刚刚吐出新绿的杨柳,有一根青绿的枝条远远地探了过来,枝条上不知从哪里飞来两只小鸟,唧唧喳喳地鸣啭不停,它们的眼睛不时地朝室内望着,似乎在窥视室内这两个人内心的秘密。
忽然,萧奇觉得身子非常疲懒昨天的劳顿和失眠现在反过劲来了她就势坐在周向明的床上。床上的被子还没有叠好,从中散发一股说不出的、她从未闻过的气息。是男人身上所特有的气息。她嗅了嗅,充溢着一种醉人的、热烘烘的、撩拨人心的甜味。
太困了!睡上一觉该有多好!
身子一歪,她躺了下来,双腿耷在床沿上,把眼睛微微眯起。真是惬意极了!
周向明也已甜甜美美地吃饱了。今儿的包子真香!
他转过身来,想对她说句感谢的话。他看见此时萧奇正躺在他的床上睡着了。长长的睫毛,覆盖着那双美丽晶莹的大眼睛;飞入双鬓的细眉,在轻轻地颤动;白如凝脂的双颊,和着淡淡的红晕,如两瓣鲜艳的桃花;那小巧的薄薄的嘴唇,一翕一翕地呼出轻微的醉人的气息,伴着一股清馨的幽香。
她的胸脯高高地隆起,如两座圆圆的山丘,随着她的呼吸在起伏;透过薄薄的衣衫,他似乎看到那两团盛开的莲花和那丹红的花周向明的心又有点迷乱了,实在难以自持。
他走近一步,坐在床沿上,慢慢俯下身来。那朱红的嘴唇近在眼前距离越来越近了,幽香越来越浓了,他将自己的嘴唇贴了上去……你要注意呢!你有这个权利吗?突然,耳边响起一个严厉的声音,是在提醒他;这声音自遥远的地方飘来,极为生疏,又极为熟周向明急愣愣地打了个冷战,顿时清醒过来。强烈的自责:你是怎么了?为什么接二连三地产生这种不计后果的动机?
他猛地从床沿上站了起来。心枰怦地跳。同时后退好几步。
远远地站在一旁,自我平静了好一会儿。待到心头刚刚燃起的火苗似乎已经熄灭了,才又重新走近床沿,轻轻地、然而又是很生硬地叫了声:
"萧奇!"
此时,萧奇似乎已经神游了很远。她好像正躺在故乡小河边那茸茸的绿草地上,耳边流水潺潺,树叶沙沙,鸟儿在枝头上飞,蝉儿在枝头上叫。心旷神怡,周身透爽……啊!多舒服呀!迷蒙间,隐隐地似乎听到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但是,她不想睁开眼睛。
萧奇,你醒醒!周向明又叫了她一声,声音略略提高了一点。不知为什么,他不敢大声唤醒她。
睡意朦胧中,萧奇终于睁开了眼。啊?我现在躺在哪里?她急忙坐广起来。只见周向明正怔怔地看着她,面红过耳,呼吸紧促,神情很不然。
"怎么?我睡着了?"
"是的。"
她下意识地用手梳理着头发,又问:
"你吃饱了?"
"吃得非常饱,谢谢你!他这才找出一句适当的话。"
别废话!她嗔怪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当机立断地说:"咱们快点走吧,别让人家久等我们!说罢,径自打开了房门。"
她走在前边,他驯顺地随在她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