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遥远的北方
1859800000035

第35章 各怀心事(1)

紧赶慢赶,当周向明和萧奇赶到总工程师办公室时,已经九点多了。推门一看,室内坐满了人。冶金处处长冯骥在悠闲地喝着茶。总工程师宫玄极爱品茶,对茶道很有研究,在他的办公室内,总是备有多种上品,诸如龙井、碧螺春、毛尖和茉莉花茶等名牌好茶,随时招待客人。冯骥早已摸透了老爷子的底儿,每当来到这里,其他事情不管,首先泡上一杯茶放在面前,然后才谈工作,他要尽情品享这些上品的馨香。

总冶金师李纬一聚精会神地在阅读一本外文杂志。老头一向对时间抓得很紧,每到厂部开会,他总是带上一本技术书籍或杂志,碰见开会不准时,或有人发言冗长又言之无物,他便用此填空儿,对谁都是如此。

铸钢车间主任杜洪则尽情享用他自制的雪茄一一也叫马哈失,是用旧报纸卷上此地土产的烟叶而成,卷得又粗又长,然后慢慢享受。他抽完一只,再卷一只,随抽随卷,好在到处都有不花钱的旧报纸。

生产处和技术处的两位处长,在那儿脑袋贴着脑袋窃窃私语,还不时地挤眉弄眼,拍打一下彼此的肩膀,表达某种无法言传的意思。在缭绕的烟雾下,有的人眉开眼笑,有的人满脸愁云。

只有总设计师才俊悠闲地坐在沙发上,凝视着壁上的一幅名画:那是梵高画的《向日葵》。虽然是复印件,但因复制技术精良,看上去和真的一样。才俊天生的艺术气质,对各种艺术品情有独钟。

年轻人,你们俩迟到了!总工程师宫玄迎头向周向明和萧奇说,瞧!我们这些老头子们都在虚席以待呢!

话虽这么说,并无责备之意,却流露出某种老人的慈祥。

不过,周向明还是有点不好意思,脸刷地红到了脖儿根。而萧奇却没在意,她从心眼里喜欢总工程师,总觉得他像自己已故的父亲。当然,她从某种感觉隐隐悟察到:宫玄也是喜欢她和周向明的。

怎么样,诸位?咱们言归正传吧!宫玄在向室内的其他人打招呼。与会者顿时都正襟危坐起来,凝神倾听总工程师的开场白。根据赵厂长的意见,今天开一个小范围的技术会议。他本来要亲自主持这个会议的,临时被党委请去研究加强思想革命化问题,所以要我代他主持。今天把大家请来,仅仅商讨一个问题,就是想进一步落实周向明同志提出的大件铸造方案,克服困难,加快进程。同志们!上边对这项工作抓得很紧,连中央首长都惊动了,亲笔作了批示。可见任务是多么紧迫!我们可不能再慢腾腾地迈八字步了!现在,就请周向明同志谈谈他的想法。不要抽象,要具体;萧奇同志可以随时补充!

说罢,宫玄向周向明点头示意。

周向明胸有成竹,立即站了起来。

坐下讲,随便点!总工程师和蔼地对他说。

周向明并没有坐下,而是从兜里掏出一沓现成的材料,认真地讲了起来。在讲述的过程中,他不时地转过脸去向萧奇投出征询的目光;萧奇总是对他报以赞许的一笑。于是,周向明便讲得更加生动而有力了。

大家听得都很认真,尽管面部的表情各有不同。

周向明讲完之后,还没等总工程师点名,萧奇立即站起来进行补充发言。她虽然没有拿着稿子,但却言之有据,中肯透辟,显示出她业务的娴熟和对这个方案的充分理解。

不过,他们俩的发言都很审慎,话里话外都尽量避免涉及前一段工作中那些人为的困难,而是正面提出陈述。他们不愿为下一步的工作再树立对立面。不用说,他们更不敢得罪在座的这些婆婆们。

可见他们也变得圆滑、聪明一些了。生活这本大书是很会教育人的,会教给他们远比大学课堂多得多的知识。

根据前两次技术讨论会的经验,周向明以为,他们发完言之后,反对的意见会扑面而来。他已做好答辩的准备。

不料,完全出人意外:会场上竟是一片沉默。

大家有什么高见?请发言!总工程师频频向众人招呼,但连说几遍也无人答应。老头有点为难了,他不善于言辞,更不善于掌握会场;今天是厂长临时交待的任务,他缺乏必要的思想准备。否则,还可以给个别人事先打个招呼。怎么办呢?他灵机一动:那就点名吧!

宫玄首先瞄准了周向明的顶头上司冯骥。老头心里有数:这位老兄要是不打开绿灯,周向明就寸步难行,必须首先打开他这个关节。于是,他笑着向正在嘴不离口杯的品茶者冯骥问道:

"冯骥同志,你先说说吧!情况你最熟悉,周向明又是你的下级,你最有发言权。"

冯骥仍然在有滋有味地品茶。这是地道的西湖龙井,味道真不错。常常听别人说,这种茶叶的真品仅仅产在西湖旁边一座小山头的一片茶树,是当年乾隆下江南时临幸的地方,产量极少,属于贡品。这种珍品,只有总工程师这样级别的人物才有可能得到。它名贵清醇,誉满天下,今天亲口一品尝,果然名不虚传。足见老头子比较大方,居然以此招待与会者,得想点办法从他这里共一点产,回去慢慢享受。正寻思间,总工程师点他的名了。没想到老头子会拿他开刀,他还没做好思想准备呢。尽管如此,他还是迅速地做出了反应:爽爽快快地投了赞成票。他甚至有点夸张地说:

"方案很好,小周和小萧考虑得非常周到一一比我想象的还要周到。就这么干吧!"

周向明感到有点儿奇怪。当初他提出浇铸方案时,拐弯抹角不开绿灯的就是这位冶金处长,厂部下达命令之后,千方百计进行阻挠的也是他;可今天他竟然如此开明大方,态度那么坚决鲜明,应该怎样来解释呢?这并不是个好兆头。反常的事态,常常演绎出反常的逻辑。头脑可得冷静!

总冶金师听了冶金处处长的表态,老脸顿时拉长了好多。他恼怒地向冯骥看了一眼,然后冲着总工程师说:

"我这个人一向不善于讲违心的话,更不善于做违心的事。"现在,我仍然认为:周向明等人设计的这个方案肯定是行不通的!不管是谁支持、谁批准的,都改变不了它必然失败的后果!不过,既然厂领导已经做出决定,作为下级,我不再表示任何反对意见。但是,我认为需要重申一下我的立场:"此方案与我没有任何关系,从现在起,我不再参与这种讨论,免得讨人嫌!说罢,拂袖而去。"

想不到李纬一公然罢会了,搞得大家都很尴尬,一时面面相觑,相对无语。

宫玄却笑了。这老家伙又在耍他的倔脾气!他了解李纬一。他们俩曾经共事多年。在上海机器厂的总工程师办公室里,他多次面临今天的这种局面。那时,他也是李纬一的顶头七司,彼此又是好朋友,可在一些技术问题上,李纬一的意见经常和他相左,并固执己见,当面和他顶撞,因此,也经常使他下不来台,就像今天这样。可你对他毫无办法,他就是这样的性格。这是他的特点,也是他的弱点。为此,他在一九五七年夏天和一九五九年秋天那两场铺天盖地的政治运动中,都曾付出过很大的代价,几乎一蹶不振。此后,他曾收敛过一段时间,遇事或顺水推舟,或装聋作哑,过了几天太平日子。可是,山难改,性难移,前两年社会生活刚刚松动一点儿,他又旧态复萌了,动不动就把那股子倔劲使出来,撞得好多人当场不好下台,包括赵风在内。好在他为人耿直,襟怀坦荡,从不在背后搞小动作,所以,又赢得许多人的尊敬,宫玄就特别偏爱他这一点。李纬一越是公开反对他、顶撞他,两人反倒越近乎,友谊也越深厚。喏!现在李纬一又当众给他难堪了,宫玄仍未以为意,只是望着他的背影,笑骂了一声:这个倔家伙!之后,又连连摇了摇头,双肩耸了耸。

这个小插曲就这样过去了。会议继续进行。

宫玄还想听一听其他不同意见。他用眼睛扫视了一下会场,又轮番在每个人的脸上盘旋一会儿,但半晌仍不见有人说话。老头又只好故伎重演,采用点名的办法。可是点到谁,谁都是笑一笑又摇了摇头。最后,他只好对大家说:

"既然大伙儿都没意见,那就等于通过了?"回答他的仍然是一片沉默。于是,他又接着说下去:"另外,我个人还有一个想法,今天一并和大家商讨:这个方案既然是周向明提出来的,李纬一又不愿这个……"他一时想不出适当的词儿了,只好停顿了一会儿,终于接下去说,这个,他又不愿意介入,我看就让周向明负责这次大件浇铸的指导工作吧!总工程师未用领导这个词儿,但语气却是肯定的,似乎不是灵机一动。

这又大出众人的意料;周向明尤为如此,连萧奇也有点惊愕。因为在座的和不在座的工程师、专家这么多,怎么能够轮到初出茅庐的周向明来挑这样的重担呢?因此,周向明连忙站起来说:

"这一一可使不得!我年轻,能力有限,经验也不足,还是让我做具体工作吧!我、我……"

就在周向明真心实意地进行推托时,他的脚后跟忽然被谁狠狠地踢了一下。不用多猜想,他便知道是何人所为。于是,他那已经叶露在嘴边的话,只好又咽了回去。

但是,总工程师却乐呵呵地对他说:

"没有经验不要紧,能力有限也关系不大,年轻人需要闯一闯,闯出经验、闯出能力来。一回生二回熟嘛!谁也不是一从娘胎里生出来就会的。大家看呢?"

"大家看,谁看?看谁?"

我看应该是这样!萧奇突然冒了一句。她实在是按捺不住了。说实在的,刚才总工程师的提议,确实出乎她的意料;但是,于片刻惊愕之后,她马上意识到:这对周向明来说,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机遇!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因此,当周向明迫不及待地想要推托时,她急坏了,但又无法用语言来制止他说下去。情急智生,她只好用脚来说话了。周向明还算善解人意,立即知道她的用意,没有继续谦让下去。她惟恐事情有变,便接上了总工程师的话茬。

众人的目光一齐投向了萧奇,但她却昂首挺胸,勇敢地承受着各种不同的脸色和眼神。

然而,周向明却不敢看她。

又沉默一会儿。

既然没有人反对,就这么定下来了!总工程师拍板了。

会议进行到这里便散会了。当人们从会议室鱼贯而出时,宫玄把周向明和萧奇留了下来。

周向明同志,在重新落座之后,总工程师郑重地对周向明说,刚才的决定,并非完全是我个人意见,是赵厂於事先和我商定好广的,你尽管大胆去干好了!我们会支持你的。

萧奇的心头为之一亮。怪不得,老头今天说的话语气那么坚定,底气这么足,原来也是持有尚方宝剑。

周向明忐忑的心,顿时也塌实好多。他知道,在大讲突出政治的今天,一个非党总工程师的权力太小也太轻了;而一厂之长则不然……

萧奇对周向明投过满意的一瞥;他也会意地报以微笑。心有灵犀一点通,一切尽在不言中。

随之,宫玄又做了一些属于技术性的具体交代;他们俩也向总工程师请教了几个疑难问题,老头一一作了解答。两人这才告辞而去。

出了办公楼的大门,周向明迫不及待地对萧奇说:

"这个任务非比寻常,风险很大,担子也很重呀!我怕自己的肩膀太窄,挑不起来。"

胆小不得高官做!担点风险怕什么?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嘛!萧奇仍在给他打气,你没看见吗?厂长、总工程师都在鼎力支持你,这,你的腰杆还挺不起来?天生我才必有所用,这应该是你大显身手的时候。别人还求之不得呢!甭再三心二意了!

你可得全力帮助我呀!他恳切地望着她。

废话!她白了他一眼。

这是最好的回答。周向明在心里说:我之所以敢于挑这样的重担,还不是有你在我的身边?

不过,他没有直接讲了出来,因为那是多余的;而是乐观地说:下一步的工作,争取进展得快一些!

那当然!萧奇随口说道,她很满意:他现在已经进入角色了。看!他满脸豪气,印堂发亮,神采飞扬,说明他底气很足、很有信太阳正升在中天,眼前一片晴明,就像他们此时的心情一样。

冯骥从厂部开会回来的次日早晨,一上班,便接到一份党委文件,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写道:

根据工作需要,经研究决定:冯骥同志兼任代理冶金处党支部书记。

看了这份文件,冯骥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冶金处原来的党支部书记调出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人们一直认为,他会补任这个职务,他自己也希望坐到那个位置上去,做一个全面主持冶金处工作的一把手。现在上边强调政治挂帅,加强党的领导,只有当了党的朽记,说话才有人听,这是现实中国的国情。谁知党委却下了这样一个文件!闹了半天,还是个代理。看来,党委副书记对自己还不完全信任啊!不过,差可告慰的是:总算没有另外派人来……

正在嗟叹间,党委副书记郑向鸿的电话过来了:

"怎么样?"老冯,看到党委文件了吧?话语恳切,声调热情,透出一种上级对下级的关怀。

"看见了!"冯骥连忙回答,谢谢党委的信任,谢谢您的支持!回答的热度也很恰当。

"有什么想法没有?"

" 没有。"我将努力工作,决不辜负领导的期望!

对!应该是这个态度。副书记用肯定的语气说,其中蕴涵着勖勉和鼓励,党委希望今后你在工作中,要注意突出无产阶级政治,走群众路线,在关键时刻,敢于坚持原则,不要随波逐流;特别不要让单纯的技术业务工作,蒙住了眼睛,迷失了政治方向!后面的话说得非常严肃认真,如同耳提面命。

副书记的电话挂了,可是,冯骥仍把听筒拿在手里。他在琢磨副书记的话。这番话是什么意思呢?听话听声,锣鼓听音。这话里有话呀!

闭上眼睛回忆一下这一段的工作历程,似乎没出什么差错啊!莫非……哦,是了!肯定是在总工程师召开的那个会上自己犯了什么毛病一这样重要的会一句没有提到党委指示,也没有提到群众的意见,张口闭口厂长怎么说,外国书刊怎么说,这都是原则问题。而自己在会上竟然无保留地投了赞成票,反观别人,除了老倔头李纬一外,只是用沉默来表态。冯骥啊,冯骥,看来,在政治上你还很不成熟啊!他在吃后悔药。他在强烈地谴责自己。

光后悔不行!那么,怎样来补救这个严重失误呢?

冥思苦想了半天,终于设计出一个好主意。

当晚,他以党支部代理书记的名义,召开了有各科室党员负责人参加的党支部委员会扩大会议。会前,他特别和一位名叫易宏根的党支委交换了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