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遥远的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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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各怀心事(2)

易宏根出生于安徽凤阳,和明太祖朱元璋同乡。只因一九五八年大跃进之后,天灾人祸交相呼应,搞得到处哀鸿遍野,生灵涂炭。凤阳因土地贫瘠,灾情尤为严重,以致人民纷纷外逃,以苟延残生。易宏根就是在此情况下逃离家乡的。辗转儿个月,跋涉数千里,盲目流落到北大荒,成为盲流大军中的一员。此时,恰逢北方机器厂刚刚建成,需要大批工人,他也就此机会进了工厂。由于他在家乡念过几天中学,比别的盲流略胜一筹,进厂不久,又考入工厂自办的描图训练班,学习描图技术。休看小伙子文化程度不高,但政治上却很敏感,加上家庭出身好,阶级警惕性高,又善于领会上级意图,很快便人了党,并成为学习《毛选》积极分子,到全厂各单位讲用,从而得到了党委副书记郑向鸿的赏识。副书记认为:这是一个无产阶级的好苗子,在他身上充分体现出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这个真理,曾经关照冶金处党支部对这样的年轻人加意培养3近来,易宏根借着突出政治这股东风,着力表现了一下他在这方面的敏感与觉悟,在党支部改选时,一下子成为支部委员并且改任处的计划调度员;现在他是被作为冶金处的接班人来培养的。所以今天冯骥专门找他来作交心谈话。在谈话中,冯骥要求易宏根同志多多协助他,在今后的工作中特别是在今天的党支委扩大会,发挥应有的作用。易宏根自然心领神会。

支委扩大会开始时,冯骥首先宣读了党委文件,自然少不得谦虚一一番:本人水平低,能力差,思想不过硬,担任这个职务是勉为其难的;但组织上既然作了安排,作为一个共产党员,只有愉快服从并努力做好工作。然后就冶金处如何突出无产阶级政治,做了就职演说式的发言。他深刻阐述了在当前这个历史时期,突出政治的深远意义,以及在各项工作中贯彻群众路线的重要性……最后,他要求大家联系冶金处的实际,迸行讨论。

易宏根第一个要求发言。这位从描图员改任为汁调员的党支委,首先对党委的决定表示坚决拥护,之后,开宗明义就周向明被委任负责大型铸件浇铸这一件事进行质疑。他说:

"我个人对厂部的做法很难理解。决定这样重大的事情,不豸先和我们支部打招呼,不发动群众认真地进行讨论,也没有通过厂党委往下贯彻,这能符合党的群众路线精神吗?能和突出政治合拍吗?"也不符合《鞍钢宪法》的基本原则啊!这里边是不是还有一长制残余、单纯技术观点在作怪?对这样的原则问题,我们党支部应该有一个清醒的认识和明确的态度。否则,我们怎么向党负责,怎么向群众解释?

一经这位党支委富有远见卓识的提示,其他几位委员也立即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肃性。他们纷纷发言,希望党支部慎重对待;并建议党支部以突出政治的精神,发动群众,重新审议此事。

其中也有个别人发言,说:"下级应该服从上级,也是党的原则。"

既然厂部决定了,就应该照办!

但这种声音很小,发言者又是一位平时只爱钻研业务、不大过问政治的技术员,在这里他的话也就忽略不计了。

冯骥一向富有民主精神,又虚怀若谷,当即表示接受大家的正确意见;同时,对自己的党性不强,关键时刻未能坚持原则,作了自我批评。

其他支委和科室负责人看到这个势头,谁还能有什么异议?

杜洪自厂部开完会回到铸钢车间,立即向车间党总支书记李收进行了详细汇报。李收听后,半晌没做声,但眉头却皱得很紧。过了一会儿,用毫不掩饰的不满语调说:

"总工程师是个非党技术负责人,决定这样的重大事情,怎么不通过我们基层党组织?紧接着又问道:党委是什么态度?"

"听说这是赵厂长的意见。"杜洪不正面回答李收的话,而把赵风搬了出来。

厂长能大过党委吗?李收听出了杜洪的弦外之音,因而不高兴地反问道,厂长也得置于党的绝对领导之下嘛!老杜,你应该明白,党的领导是通过党的基层组织来实现的。厂长和总师怎么可以代替党的领导呢?

杜洪被问得哑口无言。这个问题太大了,他这简单的脑筋怎么能装得下呀!

他们搞三结合了吗?党总支书记又问。

党总支书记的意思杜洪懂得;这个提法是从《鞍钢宪法》引申来的。即在工厂内碰到任何重大技术问题,都要通过领导干部、群众和技术人员三方面结合起来共同解决,简称为三结合。他从心里是赞成总工程师的决定的,也同情周向明,但是,怎么回答党总支书记的话呢?情急智生,这个老实人想出了一句巧妙的话:

"他们说下一步就到车间来搞三结合!"

这三结合应该贯穿始终,就像突出政治那样!李收的声调缓和了一点,火气似乎也消了一点。

那我们车间怎么办?杜洪请示般地问。

等我请示一下党委再说。李收毫不犹豫地说。

走出党总支办公室,杜洪的脑袋不自主地摇了几摇一是一种难以理解的无奈。

这年头,车间主任的饭也难吃啊!既得听厂长的指挥,又得服从党总支书记的领导;要是他们的看法一致还好办,要是不一致呢,可就太叫人为难了。而且现在上边总是在强调什么突出政治,到底要怎样突出、突出到哪里才是个头呢?老铸工感觉自己的脑袋实在是不够用的。

一连几天,周向明处于无人理踩的尴尬的境界之中。有几次在走廊里碰见冯骥,可这位处长都像未看见他似的走过去了;他打电话问了问萧奇,她对他说:车间里也没有任何动静。据说,车间党总支对那天总工程师召开的那个会议的决定持保留态度。她现在也被晾着。

这说明他们两人的处境完全一样。周向明心里实在感到奇怪:领导们是怎么了?他们到底在想些什么?要干什么?

昨天晚上快到十一点了,他的老同学秦力突然约他到外边走走聊聊。周向明便知秦力有重要的话要对他说。他们俩大学四载同窗,情同兄弟;毕业之后,又共同分配到北大荒,恰巧又在同一个工厂,同一个处室,这种巧合,使他们之间的感情又近了一层。本来两人是无话不说、无事不谈的,就是近来因为和萧奇一同搞大件浇铸方案,便和秦力接触少了。虽同居一室,同在一个科室,却很少有闲聊的时候。有时,周向明也有一闪念的内疚,但由于他的心全系在方案上,也就稍纵即逝地放在一边了。想不到今天秦力竟主动地找他谈心,他当然欣然从命了。

他们俩不约而同地来到江岸边,就便在一个石阶上坐下。月华如水,照在江面上,熠熠生辉,两人先东扯西拉地说了一点闲话。周向明为表示对老同学生活的关心,径先向秦力问道:

"你和化验室那位姑娘的事进展得怎么样了?"他知道秦力一直在追求那位达斡尔族少女鄂古丽。

这位少女是达斡尔族百里挑一的美人儿,全厂的小伙子都把眼睛盯着她,搞得化验室经常有人出出进进,挤得满满登登的。这些年轻的客人来到这里,一半是为了业务上的事,一半是为了能和美丽的姑娘搭讪说上一两句话。但鄂古丽对那么多的追求者一个也没看上眼,偏偏对秦力情有独钟。外人不明就里,还以为秦力有多么高明的手腕,经过多少困难曲折,才把这位美人勾搭到手。

其实,事情的过程很简单:他们是在一次舞会上跳舞时认识的。姑娘是一个文学爱好者,拿到任何一本好小说,都会看得入迷,因此,对作家佩服得五体投地。她觉得:从他们的脑袋里能够流出那么多美丽的词句,那样动人的故事,这样的人绝对不是凡夫俗子,因而当她看到厂报副刊上经常出现秦力这个名字时,便格外注意;再一交谈,又得知小伙子还是个名牌大学的毕业生,敬仰之心油然而生。当然,秦力也早就觊觎上了这个美人儿,于是,便一拍即合了。前一阵儿,听说他们的关系发展得很顺利,甚至都打报告申请要房子了,周向明很为自己的老同学高兴呢!今天可能有更好的消息告诉他。

秦力捡起一个石片,用力地往江里一甩,石片在水面上飞速疾进打着水漂儿,掀起一圈圈涟漪,待石片沉到水下了,他才转过头来向周向明说道:

”我的事情不怎么妙,麻烦还多着呢!他只简单地告诉他一句,关于这事以后再和你细说。现在,我先问你们搞的大铸件浇铸方案的事怎么样了?显然,今天他约周向明出来,并不是想和他讨论自己的终身大事。“

周向明简单地向秦力介绍了前天在总师办公室开会的情况,以及这两天来他所看到的和所感觉到的一些怪事。他反问秦力:

”你听到些什么情况了?给我透露透露。“

这就是我今天特意找你出来的原因。秦力对他说。于是,他就把冶金处召开了党支部扩大会议的情况,以及会议对总工程师的决定的基本态度,一一向周向明作了介绍;同时,他还说了一下周围群众对此事的一些看法。最后,他向周向明说:昨天,我去铸钢车间搞技术服务时,还听说了有关几位车间领导的态度,情况和咱们冶金处大致差不多。看来形势对你们俩不太妙。党、政意见不一致,你们的心里一定要有个数,别忘了突出政治这根弦一这也是我要特别提醒你的。现在,有些人动不动就爱祭起这个法宝来打人呢!听到这里,周向明心里不由沉了一下,他懂得秦力话里的意思,而且他也有某种不祥的感觉。于是,他向秦力请教: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好呢?“

秦力稍稍停顿了一下,想了想说:

”我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你们还是相机行事吧!只是……“他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又收回去了,他故意看了看手表,惊讶地叫了一声:哎呀,不得了,都下一点了!我的话说得差不多了,咱们也该回去了!说罢自己首先站起来。

周向明有些失望了,本来想再多听一点他的意见,没曾想,秦力对他也不能全抛一片心了。有什么办法?由于阶级斗争这根弦绷得太紧,为防止祸从口出,谁也不敢把心扉全部敞开。他能够理解老同学的心境;再说,现在也实在太晚了,他不想勉强他。随后,两人并肩往回走。在快到他们的宿舍时,秦力又停下脚步嘱咐自己的老同学说:

”周向明,我今天的话只和你一个人说,别的人你谁都不能告诉,包括萧奇在内;听说又快要搞什么运动了,你要说出去,将来就是我的一大罪状。你可不能出卖我呀!“

周向明把眼一瞪,生气地说:

”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你难道还不了解我?“

秦力不好再说什么了,转身走进宿舍。此时,室内的其他同事,都已鼾声大作了。

周向明躺在床上又无法入睡了,回味秦力刚刚和他说的话,如梦初醒。他深知:”作为业余作家的秦力,被大家公认为消息灵通人士,接触面广,认识的人多,政治上特敏感,又爱了解上层的事,因此,他所探听来的消息,肯定没有错。“

至此,周向明终于摸清了两个主要单位的领导所持的态度,同时他也清楚了下边的一些人为什么对这件事不敢问津的缘由。试想,在关系党的领导、突出政治和走群众路线这样的大是大非面前,谁敢含糊?这些年政治运动的风浪,卷走了多少人?他也算是过来的人了,懂得其中的厉害。人们都成了惊弓之鸟,谁还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在这种情况下,他等于从总工程师那里领了一张空头支票,根本无法兑现。

不仅如此,他还痛切地感觉到,自己的生存环境也产生了微妙的变化。这些变化刹那间均在脑子里浮现出来:有的人和他擦肩而过,视若路人,有的人好像把他看作是某种不祥之物,避之惟恐不及,有的人则对他侧目而视,甚至当着他的面窃窃私语,个别同情者,也只能在眼波中传递几许凄然的微笑。

周向明伤心极了。他很难理解:这些人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呢?他殚思竭虑、废寝忘食,设计出大件浇铸方案,只不过想为工厂的新产品试制多出一点力,为冶金处多做一点事情,为国家多做一点贡献,何错之有?他得罪谁了?侵害谁的利益了?竟然得到了这样的结果,实在令人寒心!现在,他真想干脆甩手不干了。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干,舒舒服服,悠哉游哉,何乐而不为?试看周围许多同事,人家在领导手下安分守己,驯驯服服,恋爱、结婚、生孩子,建一个温暖舒适的小窝;每天下班之后,回到自己的小窝里,和老婆孩子一起吃点可门的饭菜,听点自己喜欢的音乐,高兴时还可以和邻居打打扑克,下下象棋,那是何等的幸福、何等的快乐!为什么自己非要惦着这、想着那,逆领导的意志而行,似乎偌大的中国,八亿多人口,都眼巴巴地靠着你了,何其痴愚之至……

可是,又一转念:事已至此,不干、摔耙子,也不行啊!对上、对下、对周围的同事包括对自己的良心怎么交代呢?

他和萧奇已经是过河的卒子、射出去的箭,没有回头路了。

次日早晨一上班,周向明便往铸钢车间技术组去了电话,相约今晚和萧奇见面,以便商讨对策;萧奇也正想找他,当然欣然同意。

下班之后,他们先在职工食堂一同吃了饭,然后信步来到厂前广场绿化带,萧奇说:

”就在这里谈谈吧,别去宿舍了。“

于是他们便找了个双人座椅,一同坐了下来。

这个地方是厂长赵风最得意的杰作。工厂建成后,赵风结合他在国外参观花园化工厂的实际感受,专门在基建处设立了绿化车间,负责美化工厂的工作。为此,还调来了一位农业大学园艺系的毕业生任车间主任。这位主任感到能够为这样的大型工厂进行花园化建设非常荣幸,也是人生一大快事。于是,便秉承厂长的意图,广泛征求了职工们的意见,兴高采烈地干了起来。周向明和萧奇对此举特别拥护,并提出了不少建议。

绿化车间主任集思广益,同时参照国内外一些大型工厂的有关资料,对工厂的环境进行了全面的规划和改造。第一步就是建立厂前绿化带。即在广场的前边,种植了近10公顷的白桦树苗。绿化车间主任懂得这里的土壤特点:非常适合此种树木的生长。刚刚两年,白桦林便拔地而起,根深叶茂,亭亭玉立,如同一群临风婀娜的少女,整齐地排列在那里,呈现出一道亮丽的风景线。树荫下,又放置一些固定的座椅,于是,此处就成为职工们最受欢迎的休闲场所。节假日和工余饭后,人们纷纷来到白桦林里,或悠闲散步,或促膝谈心,各得其所,甚为惬意。

今天,周向明和萧奇及早便来到这里,抢到了一把长椅。来晚了就被别人抢去了。依照周向明的心思,想再往树林里边走一走,坐在这里太扎眼,但是,萧奇却抢白他说:

”咱正大光明在这里谈工作,你怕什么?“

周向明无言以对,只好依她。

两人刚刚落座,周向明便迫不及待地向萧奇介绍了近两日来的所见所闻,慷慨激昂,激愤不平,但他却遵守了对秦力的诺言,未说明消息的来源。说完之后,还没等萧奇有所反应,他便愤懑地向萧奇说:

”小萧,你说说看,我们对事业是不是太有点自我多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