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向明随着杜洪走进了房门。由于房门太矮,他的个子又太高,不得不低头弓腰而进,逗得姑娘掩口而笑。房内还站着一位五十岁左右的老妇人,装束朴实,态度谦和,笑着迎候客人。他想这一定是杜洪的老伴了。
老铸工对这位青年技术员的情况早已知晓,并亲耳听过他关于大件浇铸方案的发言,认为这是一个有真才实学的年轻人。因此,对他的来访,甚为高兴,有蓬荜生辉之感。他亲自端茶倒水,热情款待。老头甚至把女儿和老伴撵到隔壁更小的房间里去,腾出地方让他和周技术员单独谈话。
周向明反倒有些过意不去了,心中顿时漾起温馨的热流:生活中到处都有真诚存在啊!于是,他越发表现出自己的真诚。在简单地叙过寒温、唠几句家常之后,他便把话切入主题:
杜主任,听萧奇说,您愿意当我们的顾问,我听了特别高兴;工作中有您来关照,我心里塌实多了!
杜洪由于自己过去念书不多,且出身贫贱,对清华大学这样名牌大学出来的技术人员,一向有一种高山仰止般的钦敬感,对周向明更是如此,原因就是他能够大胆提出那样的大件浇铸方案来。那不是一般的胆略和才干。对这样的年轻人他打从心眼里喜欢和赞佩,而且经常和自己的女儿、老伴谈起他。今天,想不到他竟会登门请教,又表现得如此谦虚,对他如此尊敬,使他既高兴又感动。于是,内心的热诚便自然地流露出来:
小周啊,说句老实话,凭你这学问和才干,铸钢车间主任这个位子,不应该让我来坐,应该让你来坐。你肯定比我干得好!
话说得不能比这更真诚了,使周向明感动得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半晌,他才找出一句较为贴切的话来:
“杜主任,您的话说过了,像我这样的青年人,虽然有些书本知识,但实践经验少,应该老老实实地向您这样的老把式学习。干铸工这一行,经验是无价之宝啊!”
以诚对诚,两人越说越近乎,从晚七点一直唠到十点多,还没有唠够。但因时间太晚了,周向明不得不站起来告辞。老主任把他送得很远,并嘱咐他常来家里串门。
次日,当周向明把和老主任谈话的情况告诉萧奇时,姑娘也深为感动,忍不住由衷地赞叹道:
“这才真正是劳动人民的本色呢,值得信任,值得尊敬;今后铸钢车间里的事,完全可以指望得到他的支持。你此行不虚,应该表扬。
这都是在您的指导下进行的,还是表扬您老人家自己吧!周向明也学会幽默了,实际上是他自己心里高兴”。
在此之后,杜洪确实信守诺言。他巧妙地行使了车间主仟的权力,处处为周向明的工作开绿灯,于是,铸钢车间的浇铸准备工作,得以顺利展开。在杜洪的导引下,各个工段也都能及时有效地予以配工人们都争先恐后地投入到这个攻关项目中来。他们也各有自己的想法:或者想学一手,或者想露一手,或者想增加一下见识,或者想扩大一下眼界,连学徒工也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以参加此项攻关工作为荣。
势头很好。因此,周向明和萧奇干得也很起劲,工作自然也进展得很迅速。他们两人都对浇铸的前景,有着乐观的憧憬。
但是,这个势头没有持续多久,就被铸钢车间党总支书记李收压下去了。
原来是车间技术副主任林杰在起作用。
当林杰得知杜洪热心扶持周向明和萧奇进行大件浇铸准备工作时,心里头很不是滋味。一来,这件事在进行中竟然不通过他这个车间技术副主任,显然,他们是没把他和他的权力放在眼里;大凡一个人的权力得不到应有的尊重,那么,这个权力反而会发挥更大的作用。二来,杜洪为周向明和萧奇创造那么自由的活动空间和那样顺畅的氛围,更是林杰所无法接受的。谁都知道,萧奇是他追逐的目标,在目前来说还是惟一的。这位俏佳人在他的心目中占据着越来越大的位置,现在已经到了难以排遣的地步。想得越多,求之越切。尽管萧奇从未给他任何一点青睐,但他追逐的热情并未有一点消减。他不相信一个总在他的权力场内转悠的猎物,会在他的眼皮底下溜掉。在他看来,猎取她不过是个时间问题。他对自己的追求,对自己所要达到的目的,从来都是怀有充分的信心、足够的耐心和坚定的决心的,而这三心从来也没辜负过他。
卧榻之上,岂容他人酣睡?
有上边这两层意思,林杰当然不能坐视事态以此种令人不愉快的步子向前发展了。
不过,林杰是一个在宏观上善于审时度势、在微观上善于察言观色的人。在生活的角逐场上,他从来不明火执仗或赤膊上阵,是很懂得斗争的策略和斗争艺术的。他博览群书,尤其钟爱《三国演义》、《史记》一类描写人际间斗争艺术的书籍,对其中的要义可以说是心领神会。何况近日又阅读了那本外国大政治家撰写的有关领导艺术的专着,其中重要的章节,他不仅倒背如流,而且对某些精髓,也融会贯通。中西合璧,他对处理人际关系的艺术,也就炉火纯青了。
此次,他所深谙的艺术,在他向车间党总支书记李收汇报工作时,便应用得十分娴熟,而且显得很有层次,很有技巧。
在一天下班的路上,林杰和党总支书记无意间走到一条道上来了。
通常,林杰上下班走的是另外一条路。
既然碰在一起,总要闲谈几句吧?在说了一些不沾边的闲店之后,林杰又无意地向李收说道:
“李书记,我对咱们车间最近一段时间的工作有点儿担心。”
你担心啥?出了啥乱子了吗?李收听后有点吃惊。在他的心目中,林杰是一个很稳妥的干部。政治上是很成熟的,一向处乱不惊,对任何事情从未见过他一惊一乍过;现在他说有点儿担心,那就是说发生了应该引起注意的事儿了。另外,李收因近来身体发播,腿脚不太灵便,总愿意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很少到工段里走走。因此,下边的事情只有靠别人汇报了。
乱子倒没出,林杰平静地说,无一丝儿慌乱,就是有些事情没理顺。咱们的各项工作本来是按部就班地进行的,可是,现在突然有人半路插杠子,大伙儿就觉得不大顺畅了。
你说的是什么人半路插什么杠子?李收不解地问。
就是冶金处那个周向明,鼎鼎大名的人物。
又是他?李收一听见这个名字,就引起本能的反感,话里话外,毫不掩饰。是谁让他插进来的?
是杜主任对浇铸大件的事儿多操了点心,林杰故意冲淡谈话的语气,意在表现他既很在意这件事又不愿意夸大它,周向明等人本来没有多大把握,却非要请他做什么顾问;情不可却,他也不得不给予支持,有些正常工作却被撂在一边了。他把杜洪的举动说成是一种完全被动的行为,似为杜洪开脱,实为不让其参与此事作铺垫。
噢,是这样!李收心里有数了,怪不得这些天杜洪老是和我不照面儿,原来和周向明他们搅和一块去了。这样做不好!总支书记立即旗帜鲜明地表了态,声音很严肃,明天咱们开个总支委员会,专门讨论一下这件事。他将那又厚又大的手用力一挥,表示他的魄力和权力。
林杰心里头窃喜,但口中连连称是,而且立即分道而行。他不愿和这样的领导过于近乎,他很会掌握分寸和火候。
林杰的汇报,引起李收极大的重视,他觉得必须及时抓住这个苗头,不能掉以轻心。
而且,李收对工作确实有股子雷厉风行的劲头,说到哪儿就做到哪儿,第二天刚刚上班,他就让车间文书把各总支委员招呼到他的办公室,正式召开了车间党总支委员会。
虽然与会者仅仅五个人,但李收照例郑重其事致了一通开幕词。自然是从国际讲到国内,从厂外讲到厂内,从车间内讲到车间外,对于这一派大好形势,他讲得很透彻。随后,顺理成章又讲到如何发展这种大好形势的问题。于是,他又从政治挂帅、党的路线,联系了车间内的阶级斗争新动向。说到这里,党总支书记顿时神色变得异常严肃,声调也更加庄重:
“……值得注意的是,我们车间里有个别迷恋于走白专道路的人,总想和党的突出政治精神唱反调儿。为达到他们特定的目的,他们采取各种隐蔽的手段或貌似合法的方式,进行一种不十分正常的活动;而我们中间某些患了政治伤风感冒的同志,由于嗅觉不灵,闭目塞听,不自觉地为他们这种活动提供了安全门和防空洞,这是很危险的!”
“委员们听到这里,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惊讶地互望着”。
“不过,林杰却在那里频频点头,唇边漾起严峻的会意的微笑。”
杜洪虽说性情憨厚,反应迟缓,但也一下子听出了党总支书记这番话的弦外之音。这时,他才陡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一你明明知道李收对厂长直接布置的那项任务有意见,一再暗中下绊子,出难题儿,工作老是上不了路;你明明知道林杰和周向明、萧奇之间的感情纠葛,为什么竟被那两个年轻人廉价的热情所感动,鬼迷心窍地做起他们的顾问,并且认真地为他们的工作提供了方便条件……你这岂不是自讨没趣吗?你杜洪没好好想想,铸钢车间竟是谁家之天下,你怎么可以自行其是?
在漫长的两个多小时的党总支委员会的会议上,杜洪始终一言未发3但是,会议刚散,他便觉得头昏目眩,双脚乏力,心里便知老病又发作了,于是,急急忙忙去厂职工医院挂了号。
医生认识这个老病号。杜洪在他面前一坐,他便把血压计拿出来,?量血压,水银柱上显示出惊人的数字:高压180,低压130。
医生二话没说,立即为他开了降压药,同时开了个休息两周的病假条。
杜洪连车间也没回,直奔家里,一头栽倒在床上,吓得他的老伴脸的颜色都变了,哆哩哆嗦向他问道:
“老头子,你……你怎么了?”
他用手一摆:
“你别急,还是老毛病作的怪,快给车间把病假条送去!”
几乎在同一时间,在冶金处也爆发了新的矛盾,使周向明和萧奇陷在更深的矛盾漩涡中了。
事情是这样的:为了加强党的一元化领导,厂党委又给冶金处党支部派了一位新书记;冯骥一下子又退居第二把交椅了。
新的党支部书记名叫牛奋,是党委组织部一位副部长提升上来的。今年刚满三十岁,是位少壮派,是党委副书记亲自点名的干将。上任之前,副书记专门和他谈了话,嘱咐他:你是在关键时刻到一个关键部门去工作的。这是一个知识分子成堆的单位,人员来自四而八方,还有不少是吃过洋面包的,专家很多,这是它的特点,也是它的弱点和难点。情况很复杂,而且党的力量也很薄弱,所以才派你到那里工作,实际上是派你去战斗的。要充分理解,你肩上的担子是很重的。但是也不要怕。像毛主席所教导的:只要依靠党,依靠群众,什么困难也难不住我们!
牛奋充分理解副书记话的分量,他确实是以战斗的姿态进入冶金处的。
刚刚上任,牛奋便遇到一个棘手的问题。有人向他反映:总冶金师坚持己见,坚决反对周向明所设计的大件浇铸方案。此次李纬一虽说是旧话重提,但却用了几个毋庸置疑的论据,论证了周向明方案的不可行性。新书记觉得老工程师的论证很令人信服。恰在这时,又有其他几位对周向明不大服气的青年技术员,趁新书记上任之初,也发出了不同的声音,为总冶金师的论点提出了佐证,道理还相当充分。经过认真的考虑和深入的调查研究,同时还请示了厂部有关领导,牛奋对冯骥以前所做的决定,提出了异议。而且他公开表态说:此事关系重大,不可草率决定,还应当充分发动群众,再行议决。
新官上任三把火,牛奋的这把火烧得很厉害,相当于在冶金处搞了八级地震,好多人都被震糊涂了。周向明更是感到惊讶万状,不知如何是好。
冯骥一开始也很震惊。不过,震惊之后,他并不买这个账。他说:这是党支部和全体职工集体作出的决定,谁也无权改变;同时,他还搬出了厂长的指示,以证明原决定的权威性。
牛奋却振振有辞:“谁的指示也不作数!我们得听党的,听群众的,当然,也要听科学的!”
矛盾就是这样发生而且一步步深化着,现在的形势是:
“ 新书记衔命而来,重任在肩,必须有与众不同的举措,以树立自己的形象,”并且还要证明:“他是这里的实实在在的一把手;”
老处长一心要维护自己的权威,决不能任人摆布!再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他必须维护自己在冶金处的地位。
党、政一把手,各自施展自己的能量和优势,在冶金处明争暗斗起来。各不相让,大有鱼死网破之势。
于是,下边这些做具体技术工作的书呆子可就为难了。谁的话都得听,谁的指示都得执行;谁的话也没法听,谁的指示也执行不了。最后,只好停下手头的工作,瞅着两位领导在那里厮拼。
大型铸件的浇铸准备工作,便在这种厮拼中搁浅了。
刚刚学会应变并怀着廉价乐观情绪的萧奇,也在这样严峻的形势下沮丧起来。她感到无能为力了。思虑好久,她只能无可奈何地对周向明说:
看样子,咱们只能等他们厮拼得筋疲力尽了,再重整旗鼓,冲杀一阵子吧!
在周向明的为人处事的智囊里,装的大多是萧奇贩给他的谋略,他的胆识也多半是从她的鼓励中产生的效应;如今,萧奇都打了退堂鼓,他还有什么咒念?也只能少气没力地说:
“那就听天由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