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初的那些天,多少男人怀着侥幸、机遇、巧合、期待和不妨大胆试一试的心理,觊觎着这一来自南国的罗敷女,期盼着和她邂逅一次,或者有说上一句话的机会。因此,过去人们不大问津的车间技术组办公室,竟频繁地有人前来光顾;办完事后,还舍不得迈开脚步,眼睛紧盯着那位新来的技术员。
然而,人们的这种感情上、心理上、生理上的躁动和不安,萧奇似乎都视而不见、无动于衷。她一方面慷慨大方地把那眼睛里闪烁着的月光般的银辉,洒给每一个对她笑脸相迎的人;另一方面,她又巧妙地在自己的周围,筑起一道无形的保护圈。人们只能在这个保护圈外窥视、徘徊、张望,却不得越雷池一步。
于是,人们逐渐对她敬而远之了,觉得她虽然也生活在同一林子中,但不是和他们同一类型的鸟儿,迟早要攀上某一高枝儿,并展翅高飞的。
人们似乎都在拭目以待:“且看这只鸟儿将如何动作?”荷人甚至断定:“她肯定是一头钻进车间技术组里,决不会到那整天烟雾弥漫的浇铸现场去遭受烟熏火燎之苦的。”
谁知,都会引起老爷们儿心灵上的骚动。如果这位女性已经完成了终身大事,她的举止言谈和做派却又大大出人意外。
说来也巧。铸钢车间在前一段时间内,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什么正式生产任务了。原因很简单:“大跃进给工业战线所带来的严重失调的恶果,现在并没有消除,许多大型机器制造厂都是饥一顿、饱一顿地干干停停。”这是对违反经济规律的惩罚。北方机器厂3然也难逃此劫。全厂都吃不饱,铸钢车间焉能例外!针对这个情况,厂长赵风专门召开了几次生产技术会议,对这个问题反复迸行了研究,最后做出决定:“到社会上自己找食吃,不再作消极的等、靠、要!于是,便撒出大批人马,到全国各地兜揽生意。”临行时,厂长嘱咐他们:“即使有些工厂怕担风险而不愿干的难活,你们也要揽下来,由咱们厂来干。一是为了厂子吃饱肚子,二是为了职工进行技术练兵。”
这种自行揽活儿的做法,在某些方面,是和国家计划有所抵触的。但是,赵风硬是钻了上级制定的政策的空子,并且巧妙地得到部里个别领导的支持。一位部领导诙谐地对他说:“你的那些小鬼点子我一看就明白;你们就悄悄地闹腾吧!反正也是为了国家,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了。”
赵风的小鬼点子居然很快收到了成效,他们在较短期间便在全国争取了一批协作件。赵风命令生产处抓紧时间,把这些任务下达给车间。
萧奇来铸钢车间报到之日,正是厂里任务下达之时。因此,车间每天都要浇铸活儿。这样正好满足了萧奇要增加实践经验的强烈需求。每一个铸件的铸造,她都一直坚持留在现场,参加从配料、造型、冶炼、出钢到进行浇铸的全过程。每一道工序,她都尽可能地和工人师傅一块儿操作;每一个细小的环节,她都要细致地进行观察、揣摩、推敲并做详细的记录,有不明白的地方,她都要向工人师傅打破沙锅纹问到底。
她的这种态度引起了许多工人的不解:“为什么这位年轻漂亮的女大学毕业生,竟然对这种又脏又累的活儿如此感兴趣;而其他车间的技术员,多半不愿这样深入现场的。”就连那位技工学校出身的车间技术副主任林杰,也很少这么做过。特别令人难以理解的是,她对铸造过程中的每道工序,都要提出具体意见,尽管她用的是商量的口吻;而这些意见似乎都非常内行。
从进厂的第一天起,便已经成为众目睽睽的人物;待到她由铸钢车间主任杜洪领进车间并向各部门作介绍时,她就像夜空里升起的一颗灿烂的明星,走到哪里,哪里就辉映着一片光华。炼钢工会停止手中的钢钎,目光从炉膛的熊熊火焰中,移到她的脸上来;造型工会关上铸造机的电钮,让轰响的马达停止转动,而呆滞滞地凝视着她那娇艳的脸庞;天车工会把飞速驰行的天车,在轨道上慢慢地滑行,而用执着的目光望着她娉婷的身影……
是不是这位技术员仅仅会耍嘴皮子呢?工人们想考考她。
而萧奇则更为突出了。
有一次,为浇铸一个小的机器零件,萧奇又照样地要求和工人一块儿造型。这时,有个狡黠的青工,捧了个砂箱过来,装作非常认真地对萧奇说:“萧技术员能不能给我们示范一下,我们也好照着干?
萧奇听后,淡淡一笑,在这个小小的王国里,立即卷起袖筒,露出雪白的腕子,端起砂箱,双手用力分开,然后便造起型来。汗水从她白皙的面颊上流下来,她连擦都不擦一下,只用沾满沙子的衣袖,轻轻拂了几下,又径自干了起来,脸上留下斑斑污痕。干完后,她亲自用造型机夯实,合上箱,烘干,又亲自指挥天车,吊来钢水包,通过浇口进行浇铸。她干得那样娴熟、精巧、利落,连一些老铸工看了也不禁啧啧称赞。
几天后,铸件冷却了,开箱一看,一个锃光溜滑的铸件,呈现在人们面前。工人们一下子服了,纷纷啧啧称赞。他们甚至向外车间的同伴夸耀:“我们那儿来了个女大学生,不但人长得漂亮,干活更漂亮。
一下子,她获得了工人的信任。因为工人最讲实际,他们要看你的真本事。
车间主任杜洪是铸工出身,在现场干了几十年了,从十三岁在沈阳皇姑屯机车车辆厂当童工那一天起,干的就是翻砂这一行,可说是铸造方面的老把式了,被青工们誉为铸造上的第一把交椅。他对萧奇能够如此深人现场亲自实践,特别欣赏每次萧奇亲自迸行操作时,他都在明里暗里细心观察,事后曾多次对工人们说:
“别看萧奇平日娇滴滴、怯生生的像一个碰一下就会破皮的冬瓜妞儿,但干起活来,却像个不怕踹、不怕撞、欢蹦乱跳的小牛犊儿。自小来自农家的老主任,说起话来,还离不开老农常说的那套嗑儿。”
车间的工人们都信服老主任,杜洪的话,就变成大家伙儿的共同评价了。他们都非常敬重这位萧技术员,在她的面前,尽量变得文明些,避免说粗话、脏话。一下子,因此,整个车间似乎提高了一个文化层次。杜洪暗暗为之欣慰。
在这样的环境下工作,萧奇感到心里很舒畅。有一天,在和同宿舍的才碧岫聊天时,她真诚地对这位被分配到设计处的设计师说:
“别看这些工人的脸是黑黢的,手是粗糙的,心地却是善良的、真诚的、淳厚的,和他们在一起干活儿,累是累一点儿,心里头却很舒坦。”
不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堆里?才碧岫反问她道。因为当初把萧奇分配到铸钢车间时,感到不平的并非周向明一个人,特别是那些男同胞,不平之气常常溢于言表,有位从南方某大学分来的大学毕业生曾做过这样的比喻:“萧奇分配到铸钢车间,就像一朵鲜花插在牛粪里!”
这话很快又在众人中间传开了,萧奇也有耳闻。她对此一笑置之。今天才碧蚰又提起此话,是一种善意的玩笑。而萧奇却笑着回答道:
“我却觉得像一棵幼苗,栽植在一块肥沃的土壤里。”
“看来你是如鱼得水了?”才碧岫问。
“我是夙愿得偿!”萧奇有深意地说。
然而,车间技术组的同事们,对萧技术员却有另外的看法。
刚来车间时,同事们对这个特别引人注目的新同事,自然是另眼看待的。他们差不多用仰视的目光望着她。萧奇似乎也意识到这一点,对自己的一举一动特别检点。给同事们的印象是:“端庄娴静、温文尔雅;言谈举止常常带有年轻女性的娇羞和不易觉察的矜持,同时又落落大方,一副典型的大家闺秀模样。每天上班时默默地来了,之后,换上工作服,就忙着下工段;下班后默默地走了,独来独往,准确无误。
在频繁的政治学习讨论会上,她总是坐在最不引人注目的一角,低眉凝思,一言不发;他人为关心国家大事而高谈阔论,或者议论小道消息而扯咸道淡,她概不参与,也不搭话,置若罔闻。有时候,学习小组长出于责任心、好奇心或者一时的心血来潮,直接点她的名说:
“请萧奇同志说两句吧?”
而她的回答是:淡淡的、和悦的一笑。
“难得佳人一笑,组长获得某种满足后,也就不再强求了。”
但是,一旦讨论起业务工作特别是技术难题,人们便对她刮目相看了。在这时,她总是打破惯有的沉默寡言的习性,这种骚动很快就会平息;如果她是一位待字闺中的姑娘,毫不顾忌,侃侃而谈。还经常出其不意、别出心裁地提出一些新鲜的独特的见解,令听者耳目一新,茅塞顿开。
此外,由于她精通两门外语,可以直接阅读国外科技书刊,又使她掌握的信息特别多,任何一个小小的技术问题,她都可以从好几个方面,引证不同国家、不同专家和权威的论点,使得在座的同事,一个个听得瞠目结舌,不知所云。因此,她在车间技术组内往往如鹤立鸡群,处于光荣的孤立的地位。有的同事不禁产生这样一种想法:“此女与我们不是同类,难以为伍,对她自然敬而远之;也有的人认为她是故意标新立异,哗众取宠,是风头主义和个人英雄主义的表现,少不得经常拣好听的向上头汇报几句。于是,她在党支部书记那个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中,便占据了突出的、独特的位置,成为一个异类。
不过,也有人对这样的异类大感兴趣,此人就是铸钢车间技术副主任林杰。在一段时间里,她会成为宿舍里、饭桌上、会议室内、文化宫中甚至某些还留有女性空白位置的家庭中的谈话的主要内容,一点也不亚于每隔七十五年才在太空里出现一次的哈雷彗星而引起天文学家和爱好者的兴致那样浓烈;直到这位女性公民的爱情位置被固定下来之后,人们对她的注意力才会逐渐淡化而后完全平息。
林杰系北方机器厂自办的技工学校毕业。在先天上,他有一般职工望尘莫及的家庭出身一纯粹的贫农血统;后天,又得天独厚地具有至为优越的社会关系一厂干部处处长林德的同胞弟弟。有这么好的背景、这样好的素质,使他从1958年技校铸造班毕业后,就沿着那个最稳固、最轻捷也是最牢靠的无产阶级的阶级路线阶梯,稳步上升。先是车间班组长,次是工段长,再上一级则是工段指导员;到了1960年,上面不知哪位大人物,突然灵机一动,说,为什么工程师的头衔只能给知识分子,工人中的优秀者也可以评为工人工程师嘛!
上边一个令,下面便雷厉风行地贯彻。于是,北方机器厂也在工人中间进行评选活动。作为工段指导员,加上那么优越的社会背景,林杰又捷足先登地获得了工人工程师这顶非常人能够得到的桂冠。
林杰有此机遇,决非偶然。一方面,得力于哥哥林德直接的耳提面命的家庭教育,任何一个女性一哪怕是最不起眼的出现,哥哥一再告诫他:“要时时处处突出政治,对人对事,要有阶级斗争观点,不要就事论事,这就使他有了敏锐的政治嗅觉;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方面,”?与当前的干部政策有关:“经过反右派和反右倾机会主义的斗争等一系列政治运动之后,上级要求:应尽快改变知识分子队伍的结构和成分,要有大批工农出身的人充实进去。”
林杰可以说是生逢其时。
如果说林杰仅仅仗着根红苗壮,也是不公允的;在工作上,他也不是那种三棍敲不出个屁来的熊货。小伙子机智、敏感、大刀阔斧、敢作敢为,脑袋是足够用的。工人工程师不评这样的人评谁?工人,本来已经够光荣的了一国家领导阶级的光荣一员;工程师,也不逊色,是技术人员追逐的最高目标。二者结合起来,经过化学变化,便成为标准的又红又专的典型了。
这在当年可是一般知识分子可望而不可及的崇高职衔;而我们这位不满二十六岁的技校毕业生,却唾手而得了。
请读者万勿误解:“这件事并非干部处长直接授意的结果。林德处长是个原则性很强的领导,很少搞以权谋私的事儿。林杰最初分配到铸钢车间当工人,就足可以说明这一点。那年,当林杰在技校毕业等待分配时,负责这项工作的厂劳资处处长曾亲自征求过林德的意见。
对令弟的工作问题,你心里有什么谱儿没有?劳资处长虽和干部处长同级,但还是很尊重这位同事。
从工作需要出发,该分配到哪儿就分配到哪儿。林德回答得很干脆,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就让他到铸钢去吧,那儿需要一批骨干。劳资处长胸有成竹地说。
林德闻之微微一怔,看样子他缺乏这个思想准备。
劳资处长赶快为他的话做了注释,林处长听后立即释然了。原来,现在铸钢车间的工人,多半是从关内来的肓流。夫盲流者乃盲目流人城市的人口之简称也。这是大跃进留下的特殊产物。由于要尽快改变国家一穷二白的面貌的良好愿望,有些人头脑发热,忘记了经济规律,要超英、赶美、搞什么大跃进,导致国民经济全面失调;加上人民公社化对农村生产力的大破坏,农民生活陷人极其困难的地步,弄得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有的地方甚至饿殍遍地,尸横田野。于是,农民为了求生,便求亲拜友、通过各种渠道,来到这个人门稀少、劳动力较缺的遥远的北方一北大荒谋生。他们有的进了国营农场,这种骚动就会越来越强烈,前去垦荒种地,有的下了煤窑,去挖坑采煤,还有很少一部分的佼佼者,进了工厂,当了工人。”由于他们的文化水平不高,缺乏技术,又是没有落1:“户口的黑人,只好分配到劳动强度较大、操作方法简单并易于掌握的岗位,做些力气活儿。铸钢车间的活儿,情况不一,难易不等。有些活儿难度较大,带有创造性,这多半交给老年技工来干;有些属于生产准备、清理场地性质的活儿,多是简单劳动,易学易会,却很费力气,粮食定髦也多,工资待遇偏高,正是盲流们所追求的目标,纷纷追而逐之,不遗余力。有一年,铸钢车间一下子浦进了好几百人。怎么带好这支队伍,劳资处和铸钢车间的领导动了不少脑筋,几经商讨,最后决定从厂里其他部门和技校毕业生中,抽调一批政治素质比较好的、有培养前途的人,充当这批盲流职工的政治和业务骨干。林杰便是劳资处物色的第一批对象。
经过这样一番推心置腹的解释,林德明白了劳资处长的精心安棑,便欣然同意。
开头,林杰对于这种分配,感到十分意外,很不理解,因而心情十分不快。他知道自己在北方机器厂里政治天平上砝码的分量一干部处长弟弟的自我感觉,不能是很差的。闹个好工种、好岗位,应该说不算是过分;可是现在硬是被分配到又脏又累工作条件极差的铸钢车间,能说得过去吗?因此,他立即找到自己的哥哥,倾诉了心中的不平:
“不看僧面看佛面,”林杰愤愤地向林德说,“怎么能这样把我甩在那疙瘩呢?”
“你不要瞎埋怨,是我同意的!”干部处长直截了当地告诉自己的弟弟。
“为什么?”林杰不解地望着哥哥一你这个聪明人怎么会做出如此的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