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翻过身子对着黛玉,道:“姐姐你说实话儿,她们那些话儿,难不成你就是不明白的?我可不信你是不知道的,想来你是不想多事,所以也不在意,只是我心中实在是气不过。好歹你才是老太太的嫡亲外孙女儿呢,什么时候也轮到她们来取笑乱指的了?”
黛玉一双明净的眼睛在探春脸庞上转了几转,道:“我如今也不住在这里的,何必如此多事呢?你虽是为我好,却也对你不好呢,太太和薛家就是不忌讳你的?我也罢了,你知道我有爹娘兄弟,一家子和和乐乐的,可不比你在这里。”
探春双眉一轩,道:“我可不怕她们,虽说我是庶出,可是我到底还是贾家正经的主子姑娘,难不成她们薛家也就明目张胆了不成?好歹老太太还在呢,由不得她们这样那样。”
黛玉心中自是十分感动于探春之心意,只轻道:“三丫头你且放心,不必多管这里多少算计,你只心中有数就是了!也不管将来到底是什么样的狂风骤雨,有我爹娘在,好歹保着老太太和你们姐妹的周全。环儿也不怕,如今他跟着青玉,又是四爷的人,爱屋及乌,自然姨娘也是无碍的。”
探春听了暗叹,道:“听姐姐意思,果然将来必定是狂风骤雨了!我也看透了这里,心中自然是有数儿的。我如今也没有什么多想的,也不求什么荣华富贵,更不求什么锦上添花,只叫亲近的这些亲人平平安安便罢了。”
看着探春修眉入鬓,目似朗星,俊美娇俏的面庞如玉温润,散发着一股闺中女儿少见的英气,黛玉却是淡淡笑了。
怪不得爹爹和娘总是极口称赞三春姐妹呢!果然都是心中有计较且不让须眉浊物的巾帼英豪,各自都是有打算的,相比之下,自己就比她们逊色了许多。既然如此,各人都是有各人的机缘,自己乃至于自己的父母,亦不必替着她们操心。
谁说女子不如男?谁说女子必须依附着男人过着那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日子?谁说女子的一生非要紧紧扣在一个小小的框架之中?她的三春姐妹,她的凤姐儿,哪一个不是胜过男人无数的?
次日清晨起来,黛玉和探春忙忙地洗漱,换了衣裳去给贾母请安,才见竟已下了一夜的大雪,如今空中兀自撕绵扯絮一般。
姐妹们用过了饭,偏那湘云是个极淘气的,竟和宝玉拿了那鹿肉到芦雪广里烧着吃,黛玉姐妹在贾母屋里说笑,便见李婶走了过来,笑道:“怎么那个带着金麒麟的姐儿,和那挂着玉的哥儿那样干净清秀的人,在那里商议着吃生肉呢?说得有来有去,我就不信那生肉也是可以吃得的。”
听到李婶嘴里说一个金一个玉,别人也还罢了,都不理论,唯独宝钗神色微微一动,立时便有些忧心,暗想湘云之天真烂漫最是宝玉所喜,保不住那湘云亦是对宝玉有心思,便忙笑道:“这可是不成的,快拿了他们去!”
说着便领头就去,果见宝玉和湘云大说大笑的,湘云一身大红锦衣,映得脸蛋红彤彤的,越发如海棠盛开,娇嫩艳丽。
宝钗便坐到了湘云和宝玉中间,拿着那鹿肉也烧了起来,笑道:“还没来就闻到一股子香味儿了,我倒也要吃两块。”
凤姐儿原本是个极爱热闹的,披了斗篷过来坐着也要吃,黛玉忙道:“你这个身子,还吃这个东西?仔细又腻了你那胃!”
凤姐儿方罢了,笑着对站在一旁的宝琴笑道:“傻丫头,过来吃!这个好吃的,我因病了,你林姐姐因身子弱,所以不吃。”
宝琴笑着摇头,道:“怪脏的,我不吃!”
黛玉只笑看着几人凑在一起吃,笑道:“哪里找这一群花子去?罢了,罢了,今日芦雪广遭劫,生生被云丫头作践了。”
黛玉就景取笑,本是无心,那湘云却是冷笑道:“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子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
听湘云如此顶撞,极不知礼数,隐隐又带着对黛玉的三分不满,黛玉亦不在意。
惜春素来看不过湘云之笨拙,总受薛宝钗蛊惑,加上她素知湘云因宝玉不大和她亲近不听她劝而怪责黛玉,便冷笑道:“倒不知道云姐姐你说的是谁?什么清高假清高?一句你们,说的是林姐姐一个儿呢,还是我们这些都不吃的人?林姐姐本是无心,看你倒是有心呢!”
惜春素来冷冷的不让人,话比刀子亦厉害,湘云面色一红,讪讪地不说话。
出了芦雪广,但见银装素裹,真如琉璃世界,数株红梅花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越发显得精神,扑鼻就是一阵幽香。
见到贾母带着姐妹们过来,两个小尼姑通报了,妙玉方迎了出来,笑道:“大冷的天,难得老太太和姑娘们都来这里。”
贾母笑道:“我们那园子里都是热闹过了,所以想清净清净,来拜拜菩萨。”
一面说,一面进了栊翠庵,黛玉心中品度妙玉,眉冷如翠,眼静如波,虽说以人喻花,以花比人,但是在黛玉心中却无人能比得花,宝钗牡丹之比,心中不以为然,自喻芙蓉,亦不堪比芙蓉之清新脱俗,但是此时却不由得以那清冷傲然的梅花来喻妙玉之冷傲。
妙玉,雪地中一方极美极妙极玲珑的美玉,如玉之洁,似梅之傲,看似清冷,却也看得出眼波中的那一腔柔情。
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到底心中藏着什么样的柔情?
为了什么走出红尘,为了什么落入空门?
婀娜娇影,一袭月白缁衣却绣着一枝清冷梅花,满头青丝,一条紫绫丝带撒着点点暗花。
僧不僧俗不俗,却越发显得冷傲至了极点。
清晨的雪空中,没有丝毫的阳光,淡淡的雪光映照之下,风雪如画,梅吐胭脂。
黛玉也不吃茶,只站在了梅花下,随手拈起地上的一朵落梅,晶莹剔透的手掌之上,那一点殷红,冷如玉,残似血。
妙玉也不理会里面贾母和王夫人等人都在座,便迎风走了过来,仿佛是那广寒宫中的青女素娥蹁跹而来,清冷的眼光中,点点的刚毅,点点的冷傲,恰和黛玉之心性不谋而合,只是黛玉形容极柔,而她则是极冷。
“黄金有价玉无价,金为尊,玉为贵,一方妙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妙?”
听了黛玉的话,妙玉蓦然一笑,恰如雪地之中一朵绿萼梅忽然绽放,虽然清冷,却带着极度的娇美,心中亦未曾想到黛玉小小年纪竟如此相问,更未曾想到的,竟是黛玉似有所觉察。
“金不尊,玉不贵,虽为空,却不空,一方红尘妙玉,贵在心,妙亦在心。”
黛玉听了娇笑起来,道:“真真儿的,怪不得姐妹们都说你乖僻呢,果然如此!”
想了想,又笑道:“气质冷如玉,才华馥比仙,天生孤僻人皆罕,如此可人,焉能不妙?”
妙玉深深看了黛玉一眼,抬头看着枝头上点点的殷红,淡淡地道:“我如此清净,何苦来招惹我?”
黛玉摇头,手中的残红从指缝之间滑落,恰如一滴血珠儿落于白雪之上。
“既然想清净,何必到此处?你虽无心,别人未必无意。无暇白玉,何必掉此泥陷?说你无心,却又有心,若不是为她,怎会来此?只是必定未曾想到她竟已早去。”
妙玉冷冷地道:“不错,若不是为她,我必定不来,此处一片,不过污泥之所,若有去处,我自当归去。只可叹她一缕冤魂,飘摇此地,久久难以离去。”
听她提起秦可卿,黛玉轻轻叹息,眼露微微的迷茫,道:“既然如此,又何必来此?你是怪他么?”
妙玉知道她说的是雍正,却是摇头,“身为胜者,若要背负天下,原本如此心狠手辣,无可怪责之处,当初他亦是若无瓜葛,并不要她之命。我只恨她不该仍旧趟此浑水,落得如此下场,亦恨她不知洁身自爱,更恨那奸诈狡猾之女,为一己之私,竟逼她致死。”
“人的私心就是如此,人生在世,不管结果如何,总是自己做了决定的。倒是你,何以如此?”
妙玉冷冷地笑着,虽不及黛玉之轻灵,却更多几分出脱的清雅,“各人为各人,就是私心,我如此,自然也是私心。”
黛玉摇头轻笑,亦不在意妙玉之冷,只听着室内一片笑语喧哗,道:“风已起,云已涌,如此繁华,还能长久?”
“不过就是,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看破的,是福;痴迷的,是祸;食尽飞鸟各投林,白茫大地也干净!我之所以来,是我要亲眼看着这里,一点一点从繁华走向没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