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冷冷地引着几人到了楼上的雅间,便欲退出去。
宝玉却一把拉住了晴雯娇嫩的手,笑道:“好姐姐,素日里我常念叨着姐姐的好处,如何姐姐就不大理我了呢?我还特特给你备了一匣子的扇子,只等着你高兴的时候撕了呢!还有就是,我也替你淘漉了极上等的胭脂膏子和紫茉莉花粉,回头你擦了,定然是更齐整十倍。”
晴雯用力挥开他手,娥眉倒竖,凤眼圆睁,怒道:“做死的,谁许你动手动脚的?”
宝玉一愣,有些不解地道:“晴雯姐姐,你怎么不理我了?素日里都是一处吃,一床睡大的,如何如今你反变了?连手也不许我摸一下?”
晴雯怒道:“谁和你一处吃一床睡大的?那不过就是你身边的西洋花点子哈巴儿!什么时候拉扯到了我身上了?我倒是问问你了,什么时候就是勾引你的狐媚子了?当初太太派了这么大的罪名儿给我的时候,难不成你就是心里没计较的?不说替我澄清那莫须有的罪名儿,反在这里疯言疯语!”
看着晴雯眉宇之间的刚硬要强,宝玉却是呐呐地不知道说什么好。
过了好一会,才笑道:“姐姐也不必太记得素日里的不好了,如今那袭人可是回娘家去了,再不会来的,来了我也不要了!好姐姐你就跟我回去罢,如今没了袭人,我就回了太太,摆酒唱戏,纳了姐姐做姨娘,从此以后四个人同死同生,一辈子的大事也就完了。”
晴雯听了,凤眼中闪过一丝妩媚流光,娇声细语地道:“倒不知道宝二爷嘴里是哪四个人同死同生呢?”
宝玉一脸的兴奋,道:“自然是宝姐姐林妹妹和你我了,这四个人可见是老天注定了的,不然怎么就偏叫鬼划花了袭人姐姐的脸呢?可见老天也是不喜她容姿粗笨的,只把钟灵毓秀之气都凝结在了宝姐姐林妹妹和晴雯姐姐身上了。如今宝姐姐已经是我的妻子了,林妹妹迟早也会是给夫家休了然后跟我的,再者晴雯姐姐素日里待我的心思我也尽知,自然都是一家子团团圆圆的。”
听到宝玉竟将黛玉也拉扯进来了,晴雯心中大怒,冷笑了一声,道:“却也是好,只是人生在世不称意之事十之八九,想来宝二爷是不能称心如意的了!”
宝玉有些洋洋自得,道:“这却是不会的,太太素日里说了,便是我要天上的月亮,太太也能使人摘了下来,不过就是要这么三个四个人罢了,太太已经应了我了,少不得过一些时候就到林妹妹那里提亲的。”
晴雯怒得摔手就掀了帘子出去,另换了两个干净爽利的小厮来伺候着。
蒋玉菡只是慢条斯理地喝着茶,但是看着宝玉的眼色却也不免多了三分鄙视,原本他只当他是个出于众人之上的,原来素日里的温柔和顺,亦不过是拿着自己这个戏子取笑罢了。
如今竟在那位晴雯姑娘跟前说了这么一通冠冕堂皇的话,不知道的人只还当他是个情种呢!
竟在言语之中拉扯上黛玉,蒋玉菡心中冷冷一笑,也是注定宝玉要遭殃的了,别的人谁不提,偏提了四爷的妻子,还这么冠冕堂皇地说出来,死都难以赎罪。
不过宝玉素来不会察言观色,倒也不会看出来,只是笑着对蒋玉菡道:“我可念着你那名满天下的霸王别姬,如今正无外人,竟是唱了出来听听才是。”
说着又叫跟着自己来的两个极清秀灵巧的小幺儿来唱曲儿。
蒋玉菡脸色微微一冷,淡然地道:“想来我竟是供着二爷取笑嬉戏的戏子了。”
宝玉见蒋玉菡冷冷的面容,更有一种极度的冷姿,隐隐难以侵犯,却更如冬日里结了冰霜的梨花,晶莹剔透,心中亦不由得大动,忙改口笑道:“何尝有的事情,我只当你是极好的兄弟罢了!”
蒋玉菡淡淡的哼了一声,薛蟠却堆满了笑意,道:“琪官如今是在廉亲王府里承奉廉亲王爷和弘时世子,可见也是个尊贵人了,说一话还不是顶我们十句百句话。”
蒋玉菡冷冷地道:“我不过一个卑贱的戏子,说什么尊贵不尊贵的,再者王爷世子的事情,又岂是我一个奴才能左右的?薛大爷不过抬举了我罢了。若是薛大爷心里有事情,就亲去找王爷和世子,可别找我一个不顶事的戏子来说。”
薛蟠一愣,有心拜托的事情反说不出口了。
正说着,忽然听到楼下一阵吵闹声扬起,尖锐的声音叫宝玉有些耳熟。
身旁的小幺儿素来心细,听了听,道:“好似是周瑞家的声音。”
宝玉和薛蟠都是诧异,蒋玉菡素知柳湘莲对凤姐儿之心,加上平儿又是凤姐儿的得力人儿,便脸色一沉。
宝玉最是见不得蒋玉菡脸色沉郁的,忙与他逶迤下楼,竟然是尤二姐和秋桐,带着一群的丫头婆子,周瑞家的尖声叫骂,凤姐儿却是倚靠着门框,跐着门槛子,一副云淡风轻。
那尤二姐此时一身滚印牡丹大红袄儿,翡翠弹墨撒花马面裙,高高挽着八宝如意髻,戴着朝阳五凤挂珠钗,斜插着一只红宝石吐珠凤头钗,垂着翡翠珠流苏,体态风流妖娆,满面春风得意,双手的假指甲或并或翘,竟是示威来了。
“怎么回事儿?”蒋玉菡问着走近,凤姐儿忙站起了身子,笑道:“好端端的不在家里,蒋公子出来做什么?”
蒋玉菡看着尤二姐和秋桐,又看了看周瑞家的,也不说话,清泠如水的目光掠过。
本来在尖声叫骂的周瑞家的登时不敢吱声,倒也是有些怕蒋玉菡那不怒自威的气势。
蒋玉菡浅笑着对凤姐儿道:“不过就是乏了,所以过来瞅瞅,谁知道你们这里还这么一副阵仗!”
凤姐儿伸手把鬓角的发丝绾到了耳后,柳叶眉一挑,眼中点点精光四射,笑道:“别人也罢了,你倒来取笑我呢!今儿不过就是几个泼妇没事来找事儿,横竖也没什么多大的事情。”
尤二姐脸上一红,道:“宝二爷你倒是来评评理儿,难不成就是宝二奶奶竟是错了不成?”
蒋玉菡冷冷地看了尤二姐一会,道:“我倒是要听听是什么事情了,也值得你们大家子奶奶姑娘的来这里闹事儿?成了什么体统了?”
见蒋玉菡一个戏子也能冷冷地跟她说话,尤二姐不自禁地心中忿怒,恨恨地道:“宝二奶奶又没有说错,凤姑娘本就是贾家休弃了不要的媳妇,又是身无分文离开的,如何就有银子开了酒楼做生意的?自然是先前从贾家私吞了银钱的。怪道以前账上许多亏空呢,原来都应在了这里。既然私吞了,如今宝二奶奶叫凤姐姐拿这酒楼来抵账又没有什么错的。”
蒋玉菡听了冷笑一声,看着四周都是看热闹的人群。
贾家素日里所作所为,也无人不知的,因此不少人都是看着尤二姐的笑话。
凤姐儿冷笑道:“我竟是私吞了的?倒不知道我的嫁妆都贴到了哪里了!当日里从忠毅公林姑爷家得了的那么些财产,我可是一个子儿也没见的,链二爷到底收给了谁,也只链二奶奶你自己心里明白罢了?好歹宝二奶奶可是荣国公府里明堂正道的二奶奶,那是大家子媳妇儿,这新链二奶奶可也一样,什么时候也能到这市井之上和我一介市井小民理论了?也不怕人家笑话的?怎么?素日里自以为是的大家闺秀气派,如今竟是消失殆尽了?做了二奶奶就把什么规矩都忘记了?”
尤二姐面红耳赤,口舌不及凤姐儿伶俐,一声不吭。
蒋玉菡却知道贾家账上亏空实在是太多,官中账面上大有藏掖,薛宝钗已经将不少的梯己嫁妆都贴补进去了,又贪了妙玉不少的东西,偏那是个无底洞,如今排场使费又不能讲究俭省,只恐叫人看轻了元贵妃娘家,因此自然是极力敛财了,反正天下都是他们家的,还有什么是不能得到的?
当初企图害黛玉,就是为了凤来仪绣庄这么一个大进益,如今来闹凤舞九天,也是一样的道理。
只是这个薛宝钗为人精深,竟只由着尤二姐来闹,却不自己出来。
凤姐儿天生就是大家子气派,加上又在贾家历练多年,如今又管着这么大一个酒楼,成日家和来往客商打交道,那股子威仪亦非尤二姐可比,竟把周瑞家的和身后几个婆子丫头都震慑住了。
尤二姐淡淡地道:“不知道姐姐这说的是什么话?姐姐是无依无靠的,连王家都不要的贾家弃妇,若不是从我们家得了这银子,却是从何而来?拿了人家的东西,就记得要还了回来,不然,不是自己的始终都是咽喉里的一根刺。姐姐素日里做的那些事情,难不成都是要抖露了出来姐姐才甘心?”
门口围观的,大多都是市井泼皮以及贩夫走卒之类,见到难得的大家子少奶奶来索酒楼,因此都看得津津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