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棒子撕完了,全挂在屋檐下的房梁上。
掰玉米前,瘸子就在房子的挑梁上拉上了几根铁丝。每一包玉米留上三两片薄薄的玉米衣,这些玉米衣像绳子一样把三四包或者两包玉米棒子串成一串,玉米棒子便一串一串密密地挤挂在铁丝上。
金黄的玉米挂上了,就像在头顶拉上了几铁丝的金条,金条发光了,把这廊一柱的阶檐从上到下映得通亮。太阳一出来,就照着屋面,照着屋檐下的玉米,照着墙壁,顿时,瘸子这陈旧的老屋金光闪闪起来,人的眼睛和心都新起来,亮起来。
晚上,没有月亮。瘸子和福福坐在阶檐上剥着棉桃,听着收音机里的歌,听完了歌又听相声评书。
“福娃,隔几天就要上初中了,你自己要努力,读书读出去。你看这农村里,活又脏又累,又挣不了钱。”瘸子把收音机的声音关了,给福福说着话。
福娃剥着棉桃,没回答。
“农村里靠天吃饭。如果打谷子那段时间绵雨,这谷子还没地方晾晒,还会生秧。你看这些棉桃,几天的雨就烂了,哪能卖上好价钱。听说明年就不准种棉花了,不种棉花拿什么卖钱?这粮食吃还可以,卖不了几个钱。”
瘸子的手费力地剥着棉桃,嘴里轻言细语地说着。福娃仍然不说话,对于他的不说话瘸子已经习惯了,他只管自己说着,他知道福娃子在听在想。
“你开校报名的费可能只有欠着,等棉花卖了才有给的,你看行吗?”
“人家同意吗?你又不是不知道。哪一回欠费人家让报名了?”福福嘟噜了一句。
瘸子不再说话了。隔了一会儿,瘸子又说:“不一定的。人与人不同,遇上好老师,他会同意的。你读小学时,年龄不够,他们不收;我去找街上的校长,他不是同意让你读小学了吗?而且还给你减了一半的费用。”
“这种好老师有几个?好老师多我就不会在学校受那么多气了。”
“没事的,到了初中不会再受气了。初中的老师都是国家培养出来的,不是这些泥土里出来的,他们素质高。”听瘸子这样说,福娃不再说话了。
忙着忙着,时间很快就到了开学的时候。这九月的开头就是绵雨天,昨夜的雨很大,这时却成了毛毛雨。
瘸子很早就起床做饭,很早就把傻子弄醒,给她穿衣洗漱,早早地吃了饭,一家三口就上路了,要去给福福报名。
三个人一人带着一张塑料布,准备在路上雨大了遮雨用。福福背上还背着一顶斗篷。
上学走的是公路,公路是黄泥路,没有铺碎石,淤泥很厚,只能光脚走。瘸子把傻子的裤脚挽得很高,用一根细绳绑着。瘸子和福福双手提着裤脚,在烂泥路上走着。路虽不远,可有傻子跟着,他们走了很长的时间。
学校的走廊上站满了人,已经站到大门外了。
“我们等一下吧,人多不好说话。”瘸子对福福说。一家三口就站到教室背面的屋檐下。
这教室是砖筑瓦盖的,黑瓦黑砖。这些砖是瘸子他们大队上的瓦窑烧的,瘸子和二弟还参加过搬砖搬瓦的劳动呢。
那时候没有车子,一个乡连一辆拖拉机也没有。社员们的时间都要用在农业学大寨上,修学校这搬砖搬瓦的事情就落到了学生身上,他们用箢篼抬或者挑。每天,那黄泥公路上的学生队伍,就像蚂蚁队伍一样,拖得很长很长。就这样,在这群蚂蚁的帮助下,这学校还真的修起来了。
那个时候读什么书呀,初中读两年,每周要劳动,很多时候上午读半天书,下午就到学校对面的山那边的花果山干“坡改梯”的活。瘸子望了望学校的对面,看不到花果山,那花果山还在山的那边。现在好了,福福他们只管读书,不用劳动了。普及九年义务教育,老师也都是师范出来的。他们也不用像民办教师那样,每天忧着家里的土地而不是教室里的学生了。
屋檐外的毛毛雨就像细碎的毛发,在空中轻轻地飘着。校门口没有人了。
瘸子一家走进学校,报名的窗口上只有几个人,瘸子带着福福走了过去。等那几个人走后,瘸子小心地说:“老师,给你商量件事情。”
收费的老师是一个瘦瘦的中年男子,旁边有一个年轻小伙子。瘦个子男人看了瘸子一眼,没说话,又低头清理着报名收的钞票。
“我家里这几天有点紧,能不能先把娃儿的名给报了,过几天卖了棉花我就把钱补来。”两个老师看着瘸子,看得瘸子不好意思。
“你们看嘛,我是瘸子,他妈又是傻子。欠不了几天的,我卖了棉花就把钱拿来。你们帮帮忙吧?”
“帮忙?”瘦个子男人不满地说,“学校要拿钱去买书,乡上还拖着教师的工资。乡上说你们的上交款没交,没钱发教师的工资。你说谁有钱来给你垫付?你傻子瘸子要吃饭,我们就不吃饭?又没有政策说你瘸子傻子的娃儿就可以不交钱。我们帮你的忙,谁又来帮我们的忙?校长说了,不交齐钱的就不报名。”说完,瘦个子男人垂下了眼皮不再看瘸子,脸阴沉着。
“不是普及教育了吗?普及教育必须要让娃子读书的……”
“普及教育没有说不交钱就可以读书!”瘦个子男人一下火了,“普及教育没有说教师就该不吃饭不领工资。你们顿顿有饭吃,我们没有工资就没法吃饭!有钱就交,没钱就走人,不要在这里废话!”
“你这老师咋这么不讲理呢?我好好地给你说,你咋发火呢?”瘸子也提高了声音。
“我发火了咋了?”
“我娃儿读幼儿园和小学都免了费的,你们这里就不是一个政府管?我欠两天都不行吗?……”
“你别以为是瘸子傻子就什么都该优惠!哪儿给你免费你到哪儿去读!我们这里不交钱就不报名。有本事你找政府去!”
“我找靳娃子去,他是你们学校的会计!我侄子!”
“你找谁都没有用!”
“那你告诉我他在哪里?”
“他学习去了,半个月后才回来!”
这话一出,双方都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瘸子低沉着声音哀求道:“老师,请你帮帮忙吧!真的,等几天卖了棉花我就把钱补来!”
“你回去找左右邻居借一下不行吗?我们不可能给你垫付。校长专门说了,不交清钱就不报名!”年轻人说,“不是我们要为难你。你看刚才,那些乡长书记写了条子的我们都没有报。你们回去借钱吧,下午再来。”小伙子声音清脆,很和蔼。
“走吧,爸,这书不读了。”福福说完,转身走了。
“哟,你这娃儿脾气这么大?”瘦个子男人说。
瘸子走了出去,傻子跟着。窗口上飘出了声音:“自己是瘸子还找一个傻子,没钱交都是自找的!活该!”瘸子顾不上和他们计较这些,他要回去想法,他瘸子的娃儿必须要读书。
瘸子想赶上福娃,可福娃跑得很快。
一家三口在烂泥里一溜一滑到了家。福娃脚也没洗,一屁股坐在阶檐的凳子上开始剥棉桃,嘴闭得紧紧的,黑着脸。
“你把脚洗一下吧。”瘸子从屋里端出一大盆水来。
“傻子!来洗脚!”瘸子把傻子扶着,傻子站在盆子里,瘸子洗着傻子脚上的泥。福娃不说话。
“快去吧。到古井那里压点水来洗。”福娃还是不说话。
瘸子给傻子洗完了脚,端着水倒在院坝里,然后跛到古井那里压水。
“福娃!快点!我把水给你压好了!”福娃还是坐着,剥着棉桃。瘸子只好走回家,看着福娃轻轻说道:“你也不小了。不要遇到事情就赌气,就发脾气!”
“我发脾气了吗?我发火了吗?我心里不高兴也不行?你不是说他们是好人吗?你面子大,还不是被人骂了一顿!”福娃大声地吼着,那泪又从眼眶里跑了出来。
“没事!我们找黄鳝叔或者你干妈借,看他们有没有。书还是要读,不读书咋办?挖泥土是越挖越穷。只有读书。等一会他们收工回来,我就去找他们借一下。”
“你借我也不读!”
“不读,你干什么?就一辈子剥这棉桃?必须去!”
“福娃,今天不是报名吗?你报名了吗?”乌鸦嘴扛着锄头回来,笑着问道。
福娃没有说话。
“咋了?还哭了。你爸不让去?”乌鸦嘴放下锄头,走到福娃身边,伸手抹着福娃的眼睛。福娃哭出声来,抽噎着肩膀。
“乖!福娃乖!有事就给妈说!瘸子,咋回事?”瘸子看着乌鸦嘴,慢慢地说:“正说找你呢。我没有钱,前几年存的几块钱,这几年都用在上交款上了。家里只有几块钱,报名要三百多元。我去找报名的老师,希望拖欠几天,卖了棉花就补上,人家不同意,说钱不交清就不报名。福娃子就闹着不读书了。”
“这些老师有几个是善良的?都是认钱不认人!没事。福娃子,妈给你想法。不哭了!再哭妈就生气了,就不管你了!”
乌鸦嘴回家和男人商量,男人不同意,他说:“瘸子哪有钱来还?你看今年的棉花能卖几块钱?”
“那福娃子真的不读书?就让他成黑眼窝?”乌鸦嘴不满地看着猴子。
“他小学都毕业了还黑眼窝?这几年存一个钱容易吗?你再借给他,我们的日子还过不过?你真的把他们当一家人?那你跟他们过去!”
“猴子!你说啥?你要犯横?人都有为难的时候,你敢说你这辈子不求人?我们不帮福娃子谁帮?你还是他干爹!亏你说得出口!就这样定了。把你身上的钱摸出来吧。瘸子卖了棉花就还你——做得这么小家子气。”猴子摸出了身上的几十元钱。
乌鸦嘴又在门外喊道:“黄鳝!黄鳝!”
黄鳝走了出来,“啥事?这么大声。”
“福娃子的学费钱不够,你拿点来!”
“差多少?”黄鳝摸着屁股上的裤兜。
“有多少拿多少!”乌鸦嘴伸着手。黄鳝把钱摸了出来,有一百多元。
“拿一百元来吧。我卖了棉花给你。狗娃也才报了名,家里没有多余的了。”
“说啥呢?我黄鳝是那种人吗?是福娃读书的,有就还,没有也不问瘸子要,你知道我和瘸子是穿连裆裤的。就当我打牌输了。”
“你娃还想得开!”乌鸦嘴笑着,拿着钱朝福娃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