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瞅见袭人略有狐疑之色,知道她早已是王夫人的人,因此自己面色依旧沉稳,只含笑道:“我们家的生意,原是托赖着各个王府里的生意,打点枫红公子,原是应当的,好叫他回去好生替我们家说些好话儿,也不过是略替家里多添一条路罢了。”
紫鹃听了笑道:“却原来是这样,果然宝姑娘是色色想得周全的,上下左右一个也不漏下。”
晴雯在旁边站着,听紫鹃的话,心中早已叫好,原本她就不齿宝钗虚伪造作,三不五时就往宝玉房里凑,却还装着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偏生自己性子火爆,虽针线好,却嘴上并不是十分伶俐,如今真个是紫鹃才出了一口气。
只听到外面黛玉娇柔无伦的声音道:“来了好一会了,紫鹃你怎么还不回去?”
一面说,一面两个小丫鬟掀了帘子,黛玉含笑摇摇进来。
紫鹃忙上前笑道:“才裙子湿了一大块,正换了晴雯的裙子鞋呢!姑娘且瞧瞧,好看不?”
黛玉上下打量了一会,笑道:“果然精致,倒衬得你越发温厚了。晴雯姐姐,明儿里也替我做一件,只不要并蒂莲,绣些枫叶就是了,我最喜枫叶和残荷的。”
晴雯笑道:“正好,今儿紫鹃姐姐送来这绫子,我正打算用深红的丝线绣些零碎疏落的枫叶呢!”
黛玉谢了,晴雯便笑道:“我不过一个奴才罢了,姑娘是主子,还谢什么呢?”
说着对黛玉挤了挤眼睛,淘气地直笑,又急急沏了热茶来。
宝钗只笑道:“倒不曾想,妹妹倒是和晴雯这丫头极好的,瞧她在妹妹跟前,竟是老实了许多!”
黛玉坐下吃茶,歪头看着宝钗,奇道:“难不成晴雯竟有不老实的时候了?我倒是想着,她言谈举止爽利,胸怀坦荡如明月清风,很不似许多人那般矫揉造作,所以另眼相看些。再者,到底她也是老太太的丫鬟,原该客气些。”
听黛玉这个“也”字咬得重,宝钗一怔,随即面上涌上些微的笑意,道:“正是呢,我倒是忘了。”
晴雯一旁听了,竟是意思说她不是老太太名号上的丫鬟,因此语气便有些不耐烦地道:“我原不是那名号上的人,也不会说什么好话讨好献殷勤的,自然宝姑娘眼里只看着袭人一个,把我们这些丫头都没看在眼里的。”
袭人立刻啐道:“你嘴里嚼什么蛆?连宝姑娘也说?”
晴雯冷笑道:“我倒不是嚼什么蛆,既然你们做得,我为什么说不得?难不成素日里宝二爷就只有你一个伏侍不成?我们都是作死的?都不是这屋子里的?既如此,林姑娘,好歹你跟老太太要了我去罢,便是做牛做马也使得,在这里,横竖都是气受,就是做了事情,别人也当没做呢!”
说着立刻就要回老太太去,唬得袭人脸上变色,忙一把拉住了她,陪笑道:“不过就是一点子气话,瞧你忙得什么?”
宝钗也劝道:“正是呢,大雨天的,老太太正歇息呢,去闹了,岂不都是没脸的?”
黛玉拉着晴雯坐下,笑道:“瞧你这个蹄子,竟是百事忙的,你这么去,先一顿棍子打了你出来!且好好把我的裙子做好了,明儿里闲了,再到我那里玩去,也没人说你一句不是!”
因此便劝住了,袭人略略放心,宝钗也笑着告辞。
紫鹃扶着黛玉回去,黛玉便道:“来了这么一会子,倒是弄了些火气来。”
紫鹃撇撇嘴,道:“我只气不过,姑娘又不曾得罪她一分半分儿,凭什么背地里抱怨姑娘懒?姑娘是主子,便是一动不动又谁能说的?不过一个奴才秧子,竟还将自己当主子了。”
说着又恨恨地道:“素日里从小儿一处在老太太房里长大的,原道她是个温柔和顺敦厚的,事事又妥当,所以老太太才把她给了宝二爷使唤。却不曾想,竟是这样的人,小小的年纪,心计成算就这样深,将来还了得?姑娘可万不能心软的,这样的人,早晚要防备些儿,不然将来,有的苦头吃。”
黛玉笑着点点头,道:“我自然明白的,既然你深知的,如何能错?闲了的时候,也劝些晴雯,那块爆炭,有的苦头吃的。”
紫鹃点头答应了,却见细细的雨丝飘进了长廊里,黛玉俏皮地伸手去接着玩儿。
晶莹剔透的纤纤素手,雨丝溅上,凝结如珠,恰如玉承明珠,白茶凝露,有一种莹洁的纤弱之美。
紫鹃一面含笑,一面埋怨,道:“秋天的雨,冷得很,竟是冰一样的,姑娘还淘气呢!仔细冻着!”
黛玉轻叹道:“这秋日的雨水再冷再冰,也比不上人心的冷令人齿寒!”
再看院子里时,果然那些红红白白的芙蓉花打落了好些,漂浮在地上的积水里,更增添了一份苍凉。
夹杂着一些可以拧出胭脂汁液的红兰花,原本清澈的水,越发泛着血色,有些触目惊心。
黛玉点头感叹道:“这些芙蓉花,素日里是何等的娇娜妩媚?只是却不经风雨,如今竟落在污泥之中,原本那样洁净的,如今却脏得任人践踏尚不能自主!还有这些红兰花,素日最是宝玉喜欢的,天天采回来拧出汁水做胭脂,如今也损了好些,只怕他回来又心疼得了不得。”
紫鹃笑道:“姑娘又说傻话了,这么些花,还有开几十年的时候不成?便是那铁树,还要百年才开一花呢!每每都是花开花落的,不落的话,哪里能开新的花儿出来?花色最相似,可是那枝叶却一年胜一年茂盛呢!我却喜欢花儿开了落了,枯萎的花儿朵儿叶儿通通做了这下一年花开的肥料,来年的时候长得更盛些。”
黛玉扭头看着她笑道:“你这话倒是不错的,只是我却未免太感伤些了!”
过贾母门前,就听得一阵嬉笑之声,大似湘云之音。
紫鹃便道:“倒不曾想,这样大雨里,老太太也接了云姑娘过来,可见老太太心里还是极疼她的。”
说着掀起帘子,黛玉径自进去,果然见到湘云拉着宝钗的手一处低首窃窃。
贾母却是歪在榻上,盖着一幅玄色纹龙献寿的银狐皮毯子,翡翠拿着美人拳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捶着。
见到黛玉进来,湘云便对贾母笑道:“老祖宗,虽然今儿才见,可我倒是喜欢宝姐姐的为人处事,瞧来上下竟没一个人能及宝姐姐,但凡有这么一个敦厚稳重的亲姐姐,竟是没了爹娘也使得。”
说着想起没了父母在世,又红了眼眶,有些泫然欲泣。
宝钗忙拉着她手低声劝道:“好端端的,你又哭什么?仔细你奶娘知道,回去跟你婶娘说嘴。”
贾母眯着眼似睡非睡,恍然睁眼,笑道:“大家姐妹们,很该亲热亲热,见到你们姐妹一团和气,我也老怀大畅。”
说着向黛玉招招手,道:“不是打发人告诉你很不必过来了么?怎么又过来了?仔细冒着风雨,又伤身子。”
黛玉坐到榻上,轻轻地替贾母扶了扶身后的靠枕,笑道:“闷在屋里也好生气闷的,方才又到二哥哥屋里走了一遭儿,嘱咐晴雯姐姐替我做条裙子,绣些花色,所以也只是顺路过来外祖母这里的,并不是特特来瞧外祖母。”
贾母听了却笑,脸上爱怜横溢,道:“这才是个孩子,该说的就实话说,不撒谎,便是不特特来,我也喜欢!”
说着又笑道:“你宝姐姐特特来瞧我,说姨太太很是治了几色酒席,等雨停了,天气也晴朗好些,要请咱们吃酒呢!”
黛玉听了抿嘴一笑,宝钗面容的笑意略略有些淡,目光中似有一丝狼狈闪过,但是随即沉稳如常。
黛玉忽然低头看到贾母身上还是带着自己小时候做的那个荷包,不依地嘟着小嘴儿道:“前儿个给外祖母做了一个新新的荷包,比这个精致多着呢,外祖母怎么不带,偏戴了这个?知道的人还罢了,不知道的人,还当是谁家的闺女这样又懒又笨,做得这样丑的荷包!”
贾母笑道:“这是我外孙女儿头一回做的,这一点子孝顺的心肠,比什么金玉都贵重,我要天天戴着呢!”
说着又笑道:“咱们这样人家,但凡衣裳鞋袜都有女工上丫鬟上做的,小姐们很不该拿着女工当正经事情来做的,只要懂得一点子,做得量少而精巧,才是好本事。当家主母是管一家子大小琐事,哪里是只做针线活计的?瞧凤丫头也没动过针线,也没人说她不使得。”
湘云不依地扯着贾母的衣袖,道:“那婶婶怎么天天都叫我做活计呢?”
贾母瞧了湘云几眼,笑道:“你们家累的也并不是你一个,只因家里并不大请女工上的人,所以差不多的东西连你婶娘姐妹们也都是做的,这原是俭省的意思。要知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别瞧着这一大家子里光鲜奢华的,也不知道能支撑几何呢!你家二姑娘,我瞧着年纪比你还小些,倒不曾听她抱怨过一句。这些时候,不也是时常打发人接了你来?在这里,可没见谁使唤你做什么活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