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与北方》,在我看来是一部比较随笔集。艾云从外到内梳理着南方女人和北方女人的差异。看得出她既喜欢南方女人的安静恬淡,又喜欢北方女人的热情奔放。艾云的笔触在字里行间,写得非常平实。她说:“在北方我们更容易谈论海德格尔,谈论生命哲学和存在主义。不为什么,只因为这一切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在现实生活中无法实现,却在诗性王国可以找到的返乡之路;那黑森林深处,是一个神秘的遁世之所。”而南方在她的现实生活中,给她带来的感觉是:“速度的南方。南方是一个生活的世界,它将许多常识钩沉出来,它是属于现代的,具有某种未来因素。但是,一种命运和命运感的丧失,却使得写作轻飘虚浮,而少力度和深度。”除此艾云在南北方面的比较,还涉及政治、经济、情感等。在写女人的同时,也写男人。南方与北方的男人,在政治意识上的浓淡,在她笔底一目了然。
北方男人热衷于政治,渴望获得政治权力,而南方男人却对经济权利,有着强烈的占有欲。为此,艾云在个女性主义者的恩想言说书中持自己的观点、见解和立场,发出了尖锐却又内敛的声音。
综观艾云的几部作品,比较而言我还是最喜欢《南方与北方》。这或许在于,这是一部提出问题的书,亦是一部做着南北比较的书。尽管是一家之言,但从书中我们可以看见一个中国人的良知与道德,一个富有责任感的女性主义者的思想言说在现实中所起的作用。
然而,艾云的研究并不仅仅限于女性方面。她的另一研究是“公共空间”。一个女性研究者,需要对女性、对自己的身体内部真正悟透了,才能进入“公共空间”的研究。艾云在这方面的文章虽然还没有结集出版,但发在刊物上的数量已为数不少。譬如:《逃离幸福》,是描写19世纪俄罗斯知识分子的精神气质与命运;《隐喻与常识》是描写11世纪的西方。还有《知识分子的雅片》、《拯救个人感受性》等等篇章,那笔力在“公共空间”中,无疑已游刃有余。
现在我写完了艾云,望望窗外已是黄昏时分。恍惚中仿佛看到艾云脖颈上围着白色长巾,袅袅娜娜地朝我走来,那是开封故里出来的大家闺秀。但一转眼,她又离去了。她要躲进她的屋里,拷问自己的灵魂去。而我却要从书斋走出来,为自己的生日做一碗面。
11.灵魂的飞翔与燃烧
——记海男
读海男的作品有近20年了。最早读她的诗,她的诗激情、奔放。尤其是长诗,就像汹涌奔腾的钱江潮。语言的密度如潮水般—浪浪扑来,让我目不暇接。比如她在《风琴与女人》中的歌吟:“金子便是嘴唇衔起的音乐,开始就不属于人类金子便是袖子里的呜咽,从不属于哭泣金子便是人群中的危险,并不知道自己去哪里金子便是圆轮上的声音,还想环绕人的胳膊。”这大抵是海男较早的一部长诗,其诗歌语调旋律般明快。
90年代,我又阅读了海男的诗集《虚构的玫瑰》,与另一部长诗《归根结蒂》。这时期海男的诗歌,已有了很大的变化。她给我出乎意料的成熟与惊喜。在《虚构的玫瑰十一首》中,她说:“在内心所接受的教育中,镜子在困难中7淘汰我对黑暗的害怕,造成另一种局面!不能离镜子,它特殊的地位又限制了我。”这是比较理性与思索的歌吟了。
海男似乎已经明白,做一个优秀诗人,写作优势绝不能仅仅表现在情感的强度上,而应更突出地体现为一种更富质感的个人风格。《鸟群的声音》也是一首我比较喜欢的诗,它暗示了海男内心漂泊的心境。如:“鸟群的年龄特别短,只有人类的千分之一在鸟群短暂的时光中,鸟群没有限制的义比树木和积雪更加快乐。”如果说海男的诗集《虚构的玫瑰》,是从明快转变为一个相当理智的结果。那么长诗《归根结蒂》,无疑使她对诗歌的理解又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拿她自己的话说,便是:“我开始考虑到梦的诀窍在视觉中的跳跃,我需要的是深度的洞察力,而不是澄清的技巧。”海男的诗歌崇尚“死亡哲学”,这在她后来的小说写作中也尤其明显。假如我没有记错的话,她的第一个小说该是90年代初发在《钟山》上的中篇小说《人间消息》。接着便是发在《花城》上的中篇《横断山脉的秋祭》。然后便一发而不可收拾了。其小说写作的速度,几乎超过了人们的阅读速度。让我惊讶她太过充沛的语言分泌能力与增殖空间。她给我的感觉是一团燃烧的火。灵魂是在火焰上,飞翔着的。
在海男众多的中篇小说中,我对她早期的《横断山脉的秋祭》情有独钟。这个小说融欲望、性爱、死亡于一体,诗性的语言非常空灵地综合了小说的高难度表达。男主人公“检阅”与女主人公“夏里”和“普桑子”的性爱与情爱纠缠,在海男丰沛奢侈的语言身体内部,宛如一条金色之蛇逶迤而行。其诗意浓浓地笼罩了主人公的身体四周,使小说在描摹性爱与欲望中,能够让读者观其色彩、听其声音,甚至与作者一起沉湎于对故事的想象与创造中。
海男早期的小说诗意、优美,但往往缺乏完整的故事。好在她毫无顾忌地涉及某种敏感,写作时很放松。在大胆描写性爱时,超出故事本身内在的规律,也沿着自己喜爱的思路,不忌规范地向前走。这使她在众多的女性写作中,独树一帜,被文坛称为女性主义写作的代表作家之一。
《罪恶》也是海男早期的一个中篇小说,这个发在《收获》上‘的中篇小说,涉及了罪恶与罪恶的生活。这许是海男当年的一个新尝试。她让欲望的男人与欲望的女人相遇,让欲望赤裸裸地直白表现,从而演绎了人类心灵的黑暗一罪恶。海男在稠密的语言空间,试问谁之罪?谁之恶?是儿子川边?还是川边的父亲?抑或是迷惑父子两代的女人萍香?看得出海男在这个小说里花了不少力气,但仍旧无法对罪恶作更深入的诠释。不过值得欣慰的是,海男当年能够把转瞬即逝的意象片断,演绎成一个故事,这全在于她出色的想象天赋。
我一直比较喜欢海男。海男是80年代中期那群女诗人中的佼佼者。我最早看到她的相片,是她《风琴与女人》这部诗集中戴草帽、穿灰短衫的那一张。那张相片留给我女性的阳刚、力度之魅力的印象。这个印象与我读她的诗和小说的感觉,很吻合。以之于后来我看到很多海男明星式的美丽温柔的照片,还念念不忘那张穿灰短衫的。
去年盛夏我有一趟昆明之行,在下榻的宾馆里第一次见到了海男。那天是黄昏时分,我听到门铃响,打开门,两个人一见面便亲切地拥抱了起来。这是一种心灵的相通,亦是一种心仪已久的表达。海男穿着丁恤吊带衣,外套一件白底花衬衫,牛仔裙,头戴咖啡时装帽,瘦瘦的,显得很玲珑、很美丽、很女性化。我们边说边笑,就像回到80年代中期少女情怀的那种写诗的感觉。单纯、美好,心里涌满女友间的情谊。
这天海男请客。我们还约了《滇池》的主编李霁宇和驾驶员小李一起去了翠湖边的中国菜馆吃饭。我第一次到昆明,看翠湖是新鲜的。昆明气候四季宜人,坐在中国菜馆里凉嗖嗖的,像是开足了空调,却全是自然空气。’由此,我想到杭州夏天的炎热,便感到海男生活在昆明,比杭州天堂还更天堂呢!中国菜馆的建筑是那种坡顶式的,梁顶很高。中国菜馆的餐桌椅,也是那种家常式的,让人有种宾至如归的感觉。
这天海男叫了很多菜,有成都肺片、粉蒸牛肉、凉伴米线,云南的真菌磨菇、糯米猪排等,我与海男对面对坐着,频频举杯祝酒,相视而笑。海男的笑容特别美丽,那么多岁月流淌过去了,海男依然保持一脸纯真。那顿饭,我的视线总是离不开海男。我们彼此欣赏,女人与女人间的欣赏,较之男人更纯洁的。
转眼与海男告别一年有余,这一年忙忙碌碌的。但一直有计划地断断续续地读着海男的书。每读一本就感到海男惊人的勤奋与力量,便为自己的“少产”感到汗颜与渐愧。当然,更为她奇妙的小说世界而惊叹、而欣赏、而心向往之。
海男最早的长篇是《我的情人们》。当年我非常佩她的勇气与率真。这样的题目,也只有那个年龄段才会毫无顾忌、不遮不掩、任子弹、枪剑刷刷地朝自己的胸口砸来,直至砸得满胸脸鲜血。女人在鲜血中长大了、成熟了。这是一份多么可贵的心灵敞开,没有伪饰。我的秉性也是率真,所以深知其内心的承受力、感知力与支撑力。女人写作的路,就是“以血为墨”这么走过来的。
继《我的情人们》后,海男写了长篇小说《坦言》,这部小说语言十分流畅,但不是她以往的作品风格。我还是喜欢她心灵的文字,喜欢她那种诗性气质下躲开俗世而入高邈境界的文字。但后来在形式上颇有创新的传记,让我耳目一新。《女人传》、《男人传》、《爱情传》、《身体传》、《乡村传》,海男很有系列地写了五本传记作品。这些传记几乎没有情节、没有明确的故事时空,有的是纯粹的叙述中的思想。这五部传记,如果按断行排列,无疑每一部都是长诗。这不得不使我惊讶海男对诗性叙述的把握,与所达到的极致状态。在这里我看到了海男的语言魔术奇观,与她那反常规的语言癲狂舞蹈。
《男人传》是海男最好的作品之一。《男人传》是男人和女人的精神外传,其实质是解构男人的历史,把男人的历史折叠起来放进她的叙述中。在她的笔下,一个永远无法长大成人的拉康式男人,如何小心翼翼地走进女人世界。海男对男人的描述是非常精细的。她说:“他的成功就是他的自由,所以,让一个成功的男人回到一个女人身边,让她为自己而哭泣一一这是多数男人弥补自己奋斗史的艰难过程的一种期待。
你抬起头来,你想看到她被你所折磨的模样,她被爱情折磨得越厉害,你越痛快。而她必须尽一切努力去哭泣,她在你成功的翅膀下去哭泣。”男人在成功的时候,需要女人的爱与证明。然而在《男人传》里海男不是浅表地给性别作传,而是力图说出他们在不同生命阶段的不同心理存在样式。其主旨在于探讨生命的幽暗与生命之光。
《乡村传》,也是一部让我喜欢的书。海男是农技师的女儿,乡村在海男的成长中,占据着重要位置。海男此书的副题是《一个国家的乡村史》,乡村是国家的母体,就像大地母亲一样,乡村有着无数文化谜语,无数深邃哲学。海男娓梶道来,玉米、土豆、哑巴、媒婆、铁匠铺、女人、孩子、男人的世界构成了乡间的声音与情绪。透过它们,我们看到了乡村的灵魂。因此,面对朴素的生活现场,面对清苦的生活处境,苦难而沉重的乡村生活,让我想象海男写它们时的心灵沉重,与她眸子里闪动着的精神光辉。
《花纹》是海男前年发表在《作家》杂志上的一部长篇力作,有莫言评语说海男以诗名世,后兼做小说。以摇曳多姿之文笔,抒写女性心灵隐秘;胆大妄为,无所顾忌,早领时下流行女性文学之先。《花纹》一书,承继了她以往的写作勇气,用精巧自然的布局,明丽晓畅的语言,讲述了女人和女人、女人和男人之间的宿命般的关系。其中关于母女关系的描写,达到了令人惊悚的深度。《花纹》是长篇小说这匹漫长的织锦上的一道个性鲜明的花纹。”莫言的评语相当精确。《花纹》带给我的感觉,是海男积累了女性成长的感受与经验,并以诗性语言阐述了故事中人物的崇高快乐和痛苦绝望。
在海男众多的长篇小说中,我还喜欢她去年在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县城》。这部有着作者自传体色彩的小说,让我感到亲切。它引领我们回到20世纪80年代,让我们走进小县城与这个美丽女孩一起经历着在屈从中抗争,在自信中成长的故事的同时’也亲眼目睹了改革开放政策给小县城带来的巨大变化。这部小说,在散漫的结构中,贯穿了主人公“我”的历史,以及历史中的碎片。
海男1962年生于云南永胜县,原名苏丽华。1981年开始写作,1986年与妹妹海慧将近一年环绕黄河流域过一种漫游式的生活。那些才华横溢、文字绚烂的黄河组诗,简直就是生命的血融筑起来的色泽鲜艳的花朵。海男就是一个用生命和灵魂写作的女人。她每完成一部书,都是燃烧自己的结果。这让我欣慰也让我心疼,但她的身体是一团火,必定是要燃烧的。这大概便是海男坚持持久的、充满激情写作的理由。
海男除了诗与小说,还写散文,她的散文是心灵的坦露。而她的语言仍然近乎圣徒般狂迷,狂迷着将自己献祭给写作。那种以身试法的写作,会遭致一些非议与误猜,但她顾不上太多,也不在乎别人的非议。海男是超凡脱俗的。她就像一个马拉松选手,只顾往前飞翔,将自己美丽的羽片纷纷洒落。散文集《空中花园》是我阅读的较早的一部集子,而《我的秘密之花》却是近年阅读的。在《我的秘密之花》这部回忆性的长篇散文里,海男阐述了自己从婴儿到女人、从平凡少女到著名作家的过程。读后倍感一个女性成长的艰难与不容易,备感海男顽强的生命力淀放出的花朵是多么的独特而亮丽。
在中国众多的女作家中,海男是很独特的一道风景,也是唯一能把汉语言当作一种魔法,运用到癫狂状态的女作家。我以为海男在她灵魂的世界里,会飞翔得更远、更出色、更美好。因为她是独一无二的一团燃烧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