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夺了焉支又还了焉支……敕勒11阴山下又今宵月色应如水又而黄河今夜仍然要从你身旁流过又流进我不眠的梦中”的席慕蓉。国文老师那天教的课文是岳飞的《满江红》,当老师用绝正的国语朗诵到:“仕志饥餐胡虏肉,谈笑渴饮匈奴血”时,座位上坐着的一个小女生,突然号啕大哭起来,她哽咽地说:“这个叫岳飞的人,为什么要吃我们的肉,喝我们的血呢?”她拿着书本,哭着跑回了家。这小女生就是席慕蓉,那时她上小学二年级。一是香港女作家梁凤仪女士,将这个席慕蓉小时候的故事告诉我的。历史在前进着,我们不应当向来路上看。我们就是人类的香火各民族打发到21世纪阳光下的代表。我们应当开心地和勇敢地继续活下去,为了他们也为了我们。我们的身体里有他们的基因遗传,我们的血管里澎拜着他们的血液。我们是幸运的,因为我们找到了迷宫出口并且走出。这是我的想法。下面再谈楼兰这个话题。其实匈奴人进入欧洲的那条欧亚通道,并不是匈奴人最先趟出的,也不是出使西域的张骞打通的。它是楼兰人打通的。在此之前一千五百年到五百年中,一个欧洲高贵的种族在一次战争失败后,且战且退,举国举族完成了一次(也许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大迁徙,它越过欧亚大陆,从爱琴海岸边定居到了罗布泊岸边。我们已经不可能知道,到底是哪一场战争导致了楼兰人踏上大迁徙的路途的。公元前一千五百年的时候,人第一次骑在了马背上,从而产生了一个叫“骑兵”的人马组合作战单元。同样地是在公元前一千五百年的时候,人类开始生产出铸铁。而这两样东西的首先使用都是在爱琴海地区。那么是不是可以这样推断:是一个拥有骑兵,骑兵手里且拿着马刀的外来民族,令这个高贵的欧洲种族,在一夜间灭亡的。他们开始迁徙。没有目的地。在这漫长行程中,他们一定曾把许多地方都作为过故乡,但是最后明白了这里只是客居之地。
于是他们继续前行。这次横贯欧亚的大迁徙大约用了一千年的时间。最后,在亚洲的腹心,他们看见一片蔚蓝色的大海。罗布泊那时叫蒲昌海。他们觉得这蒲昌海和他们的爱琴海故乡很相似。于是决定在这里定居,并建立国家。于是西域地面最具传奇色彩的一个国家一楼兰绿洲文明诞生了。他们引来水,将荒原改造成条田,种植庄稼。道路和渠道两旁栽满了树木。罗布泊及其注人罗布泊的众多水流,也给他们提供了取之不竭的各种鱼类和水产。他们建立起一座辉煌的城郭,这城郭就是屡屡出现在中国史书和诗歌中的楼兰古城。迁徙者的一部分并没有脱离马背。他们已经习惯了厮杀,于是不屑于这种农耕鱼猎生活。他们建立了另外一个国家,这就是历史上的大月氏国。大月氏的活动范围在今天的疏勒河谷、敦煌、玉门、嘉峪关、张掖一带。楼兰国和大月氏国安定下来以后很快地就遇到了匈奴这个强敌。匈奴先灭掉了大月氏国,接着又将楼兰征服,将其降为它的附属国。汉王朝正是在接到南匈奴王冒顿大单于的文书之后,才知道嘉峪关以外尚有那么辽阔的地域和众多的小国的。
冒顿文书说,他已经将大月氏举国灭掉,并用大月氏王的头颅作了酒器,楼兰以及西域一十六国,尽在他的掌握之中。冒顿大单于的文书大约有分疆而治的意思,这说明南匈奴那时候还没有跨洲际大迁徙的打算。接到冒顿文书的是汉文帝,他有些纳闷,觉得冒顿是在夸口,但是,还是派了一个叫张骞的太监去探个究竟。张骞出使西域,于是,西域史划时代的一页开始,世界贸易史着名的商道丝绸之路开始。处在强大的汉王室和同样强大的匈奴之间,楼兰国在那个时期经历了许多的故事。这些传奇每一个大约都可以成为一本厚书的。最着名的传奇也许是傅介子千里剌杀楼兰王的故事。老楼兰王将他的大儿子尝归,典给匈奴作人质,小儿子尉屠耆,典给汉王室作人质。老楼兰王死后,匈奴人马快,于是抢先送尝归去继承王位丝绸之路因此而堵塞。汉王室于是派遣大剌客傅介子,率二十名勇士,扮作丝绸之路上的客商,来到楼兰城,剌杀尝归,扶尉屠耆即王位。另一个传奇是班超火烧匈奴使团的故事。班超掷了手中的笔,率一个三十六人的使团,西出阳关,出访到楼兰城。是夜,匈奴一个一百三十多人的使团也突然来了。楼兰王见匈奴的人多,有了出卖汉室使团的意思。不是鱼死,就是网破。是夜月黑风高,班超先叫人放了一把火,将匈奴人的驿馆点着,然后趁乱杀了进去。匈奴使团一百三十多人全被杀掉。班超随之敲开楼兰王的宫门,将匈奴使团头领的首级掷在楼兰王面前,楼兰王大惊失色,表示永不反汉。投笔从戎的一介书生班超也就因此成名。楼兰后来是灭亡了。
它亡在一个叫丁零的西域古族手里,时间大约是公元3世纪中叶3“丁零”是谁。《中国伊斯兰百科全书》告诉我们,现在的维吾尔族,在成吉思汗之前的年代里,曾称回纥、回鹘,而在回纥、回鹘之前,它称丁零。这样我们知道了,楼兰国是这样灭亡的。楼兰城在尉屠眷手中,曾经易名鄯善城。它还有大约不止一次的迁徙,据说现在的若羌县,也是它曾经落脚过的一个地点。而米兰,则是当年汉王室的囤垦之地。尉屠耆即位后,请汉室派一支小部队来加强他的地位,于是汉室便派兵屯垦米兰。米兰城与楼兰城互为犄角之势。这些曾经鲜活地存在过的国家和民族,他们便这样永远地走失了,茫茫而不知其归处。如果不是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在一百年前重新发现楼兰古城,我们甚至连楼兰这个国家到底是杜撰还是真实存在过,心中都没有数。虽然它们走失了,但是他们的血在另外的民族、另外的一部分人身上继续澎湃。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们并没有走失。楼兰那些家园的固守者被称为罗布泊人。上世纪初的时候,他们还有两个村落。现在,他们只剩下最后两个人了。1998年的秋天,我们曾经在米兰生产建设兵团的民族连里,见过这最后的罗布泊人。他们就是我在本书中多次提到过的百岁老人热合曼和亚生。20世纪30年代中叶,当斯文·赫定的助手法国探险家贝格曼,在楼兰国皇家公墓一个被称为“千棺之山”的沙丘上,挖掘出一具木乃伊时,那个楼兰木乃伊美女,像被施了魔法的灰姑娘,金发碧眼,栩栩如生,她那越两千年岁月的微笑,令所有在场的人都失魂落魄。她身上的服饰不着一根丝绸,表明她生活的年代较丝绸之路的出现要早。而她属白色种族,让人想到那个楼兰人迁徙的故事。一一不过除了那些远道的迁徙者之外,楼兰居民的成分中,后来又吸收了贵霜王朝的遗民。为我们带来这方面蛛丝马迹的,是一种古老的、业已死亡了的文字一一怯卢文。在那个时期的西域,人流的大迁徙像潮水一样的奔涌不定,英雄美人们列队走过御风而行,一个又一个的小国也许在早上立国,而在黄昏就告终者比比皆是。那真是一个令人着迷的时期。那里面该有多少历史的细节在内呀。
史学家把那个时期叫作中亚古族大移位时期。那时西域有许多的国家,不是十六个,也不是二十六个,亦不是三十六个。“十六个”这个说法,是冒顿文书中的说法,这说明南匈奴那时候还没有涉及到西域纵深。后来大约是张骞回来说有二十六个,再后来大约是班超回来说,有三十六个。再后来,不断地有人回来,又有发现,于是人们厌倦了确切的数目,以“三十六国”这句话,作为虚数使用。这三十六国大部分都迷失在路途上了,将它们的故事一个个地写出来,会是一本大书的容量的。因此这篇短文也就此适可而止,量力而行了。不过有一点还需要提及,那就是冒顿大单于并没能将大月氏举国举族消灭,他们中还有一部分降兵留了下来。而在后来匈奴向欧洲迁徙的时候,这批被称为“白匈奴”,又被称为“下厌哒人”的大月氏士兵,充当了先头部队。他们的归宿如何,汤因比认为,后来流落到印度、巴基斯坦的那一拨匈奴人,正是白匈奴。我不知道这近十年来,我为什么痴迷于这一类题材和这一种思考。我常常觉得自己像一个女巫或者法师一样,从远处的旷野上捡来许多的历史残片,然后在我的斗室里像拼魔方一样将它们拼出许多式样。我每有心得就大声疾呼,激动不已。那一刻我感到历史在深处笑我。我把我的这种痴迷悟觉为两个原因。一个是这些年随着我在西域地面上风一样的行走,我取得了历史的信任,它要我肩负起一个使命,即把那历史的每一个断章中那惊世骇俗的一面展现给现代人看。另一个原因则是,随着渐入老境,我变成了一个世界主义者,我有一种大人类情绪,我把途经的道路上的每一个人都当作我最亲的兄弟,我把道路上遇到的每一座坟墓无论是拱北无论是敖包无论是玛扎,都当作我的祖先的坟墓。
在这个庄严而恢宏的题材中,还有两件事要告诉你。如果不告诉你,是你的损失也是我的损失。一件是新疆作家周涛告诉我的。他说在帕米尔高原深处,生活着一个黑头发黑眼睛的民族,他们是当年李陵将军那三千降卒的后裔。他称这是活着的纪念碑,人的纪念碑。周涛在关于这件事的一篇文章中,对李陵将军给予了最深刻的同情和最高的敬意。他说这是一个生前备受凌辱,死后亦备受凌辱的男人,他有家难奔,有国难投,他的孤魂野鬼现在还在西域大地上游荡。他所承受的一个男人的痛苦,较之因为为他辩护而受宫刑的史马迁,较之被匈奴关押了十八年的苏武,都更沉重一些。好在有一个“人”的纪念碑立在那里,给我们一些安慰,给这浓重的苦难一丝亮色。另一个故事是,去年我在新疆阿勒泰草原上的锡伯渡,知道了额尔齐斯河这个渡口得名的由来。清朝年间,鉴于新疆境内准噶尔部落的滋事,清政府从他们的本土,调集了两千多名锡伯族男人,拖家带口一行共四千多人,移民新疆。这支锡伯族迁徙的队伍从沈阳出发,穿过蒙古高原,翻越友谊峰冰大坂,来到额尔齐斯河边。那时正值额尔齐斯河春潮泛滥。锡伯人在河北岸滞留了半年。秋季水退后,他们才继续行走。他们穿过阿勒泰草原,穿过塔城草原,最后来到康熙为他们指定的居住地,距边界不远的查布察尔。他们趟出的那一处渡口后世叫它锡伯渡,成为额尔齐斯河上的一个着名渡口。锡伯渡在收入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时,曾易名“西北渡”,现在我看中国地图,它又恢复锡伯渡这个称呼了。令人感动的是,这群勇敢的锡伯族男人,嗣后便在这里艰难地扎下根来生息和发展,壮大到成为现在的查布察尔锡伯族自治县。这是距离我们较近的一次民族迁徙,所以我们能较为准确地记录它。而这个故事最令人感动或者说最具有戏剧性的是,在它的本土东北,锡伯族倒是绝迹了。我就此曾经请教过一位叫关本满的满族作家想不到他竟告诉我,他就是锡伯族人。他说,锡伯族是满族之一支,东北的锡伯族在后来的发展中,基本上都同化于满族了。现在那老地方似乎还有一个乡,叫锡伯族民族乡。我真的是一个代表吗?我不能确定。当就要结束这一篇文章时,我没有通常在完成一篇文章后那种一泻而就的快乐,而是有一种更为沉重的历史情怀,一个巨大的悲怆感压来,令我几近落泪。我是不该落泪的,我是幸福的,因为我是如此丰富的人类大家庭中的一员,我们曾有过这么多的过去。那么此刻,且让我笑一下,让美国诗人惠特曼那强有力的诗,像管风琴一样在我的耳畔轰鸣,帮助我逃离这神情绪:“我轻松愉快地走在大路上。我年轻,生命于我是强健的。有了这个小小的地球,我就够了,我不要求星星更接近。从此我不再追求幸福,我自己就是幸福!”
2002年4月8日于西安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