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先生在大西北游走过一遭,那篇着名的《白杨礼赞》正是此行的产物。茅公称白杨为树木中的伟丈夫,他说当行走在这单调、荒凉的西北黄土高原时,能让你眼前陆然一亮的,唯有这路旁的绿树。1998年一年,因为拍一电视片,我也在陕甘宁青新跑了大半年。我走了许多地方。我的足迹远比茅公向西北方伸得更深更远,甚至抵达中亚细亚腹地的罗布泊。但是如果要我谈谈对大西北的印象,那却也和茅公一样,即:我的眼中只有树!最叫我感动的树,叫“左公柳”从古城西安(准确地讲是从凤翔县东湖,穿越漫长的河西走廊,经玉门、嘉峪关、哈密、乌鲁木齐,到边城伊犁,汽车的里程表上标出的是整整四千公里。在这四千公里的漫漫长途上,道路两旁,常能见到一些苍老的、几抱粗的、疙疙瘩瘩的老柳树。这些老柳树满身疮痍,肩一天风尘,兀立在光秃秃的荒原上成为一道风景。这柳树人称“左公柳”,相传为当年发配新疆的左宗棠所栽。左宗棠率领他的三千湘军子弟兵,一边走路,一边栽树,一边望乡,用了整整八个月的时间才走到新疆。春风不度玉门关,左宗棠靠春风杨柳做伴,度过玉门。将军喜欢栽树,这事叫人觉得奇怪。左宗棠之外另一个带领士兵栽树的人物是马步芳。通往青海湖的道路上,有那么长长的一段(汽车高速穿行是半个小时,路两边长着密密麻麻高可摩天的白杨树。同行的青海电视台的朋友告诉我,这树是马步芳栽的。栽下树以后,马步芳贴下告示,敢于砍伐一棵树者杀头;敢于在树下拴马者,鞭笞五十。于是乎这树茂盛地生长起来了,直到今天还无人敢动。杀人如麻的马步芳,却如此钟爱树木,这事是不是有些可笑?不,在许多西北人的眼中,一棵树确实比一条人命更重要,更神圣。命在这里是不值钱的,一条生命降生在这荒凉、贫困的地方,本身就是一场苦难,而树却能带给你一切。在我的大西北游历中,这种生命的苦难感时时伴随着我行走,一种悲怆的情绪冲击着我的胸膛。无论是在毛乌素大沙漠,还是在宁夏西海固,或是在贫瘠甲天下的甘肃定西,或是在新疆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最极端的例子当然是罗布泊,这一个一亿五千万年前是一个准噶尔大洋、十万年前是一个蒲昌海的庞大水面,如今已经干涸得没有一滴水了。它的地表上布满了坟堆样的盐翘,像月球表面一样荒凉和恐怖。没有一棵树,没有一根草,没有一滴水,没有任何生命的存在。站在罗布泊那着名的白龙堆雅丹,这当年马可一波罗穿过丝编之路时歇息过的地方,唐三藏取经路经的地方,我迎风而泣,眼角里涌出一滴冰凉的泪水。
朋友说这是罗布泊的最后一滴水。胡杨是中亚细亚荒原上最耐旱的一种树木,然而在我们从凶险的鲁克沁小道进入罗布泊的三百公里的长途上,竟没能见到一棵胡杨,死去的胡杨的遗骸也没能见到。它们已经泯灭于干旱和风沙中。倒是我的朋友画家高庆衍先生从罗布泊的另一侧,即米兰方向、阿拉干方向进入罗布泊,寻找楼兰古城时,见到了大批的死亡的胡杨林。阿拉干在一百年前,曾是塔里木河注入罗布泊的人海口,后来随着塔里木河断流,这里遂为黄沙所掩,大批的胡杨林随之死亡。老高是在最后的两个罗布人热合曼和亚生的引导下,步人阿拉干死亡的胡杨林的。在塔里木旧河道上,在孔雀河旧河道上,在开都河旧河道上,仍然还有一些处于半死状态的胡杨林。我们的摄制组在离开罗布泊之后,曾顺着塔里木盆地,走过一个半圆,具体路线是从托克逊到库尔勒,从库尔勒到若羌,从若羌到轮台,从轮台到民丰,从民丰到和田,从和田到库车,从库车到于阗,从于阗重返乌鲁木齐。而在这个环绕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巡礼中,留给大家印象最深的就是那些处于濒死状态的胡杨林。大量的茂盛的活胡杨林是在水量充沛的塔里木河中段看到的。那里有着蔚蓝色的河水和如俄罗斯画家列维坦所画的美丽胡杨林。但是,当摄像机的镜头指向塔里木河下游时,河水已被阻拦,漫灌到戈壁滩上去了。戈壁滩成了一望无际的湖泊。据说,今年漫灌之后,明年这戈壁滩便可以种庄稼。但代价是,母亲河塔里木河的河道又缩短了一截。说完胡杨,再说说红柳。胡杨的根可以深达地下十米,红柳的根可以深达地下五米。这是在与不幸命运的抗争中,在与恶劣环境的搏斗中,它们发展起来的一种品种优势,也就是它们能在这中亚细亚地面顽强生存的原因所在。在罗布泊四周,红柳已经十分稀少了。我们见到的最多的是那些死亡的红柳。在与风沙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的搏斗中,最后总是以红柳败北而结束。风将它们四周的沙子先一点点地掏完,令它高悬在空中,尔后,土拨鼠再在里面打洞,深入它们的根部,吸吮那最后的一点湿气。
终于,在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风中,它被连根拔起了。它痛苦地大叫一声,脱离了大地,从此把自己交给了风,开始在风中滚动,在大地流浪。在我们去罗布泊的路上,毎一个风口都有一批这种流浪的红柳钵。它是什么时候、哪个年代脱离大地的,我们不得而知。十万年以前?一万年以前?或者就是最近吗?它们每一个都有与风沙苦苦搏斗过的经历,失败的经历,它们是悲壮的失败者,罗布泊沧桑史的见证人。滚动到最后,枝柯都在滚动中消失了,只剩下来一个头和一截或长或短的树根。这些红柳的遗骸也就停止了滚动,摊在平展展的沙地上或硷滩上。最后的遗骸像一把镰刀或像一根拐杖,或像一架农家用的犁杖。我们的车有时候会停下来,捡这些东西。司机说,到营盘后用这做引火柴,最好。当我们到达罗布泊时,那辆拉着辎重的大卡车上,装满了这些张牙舞爪的枯红柳。这些红柳假如有感觉的话,它们经历了多少痛苦、折磨、期待、失望呀!在那旷日持久的搏斗中,哪怕有一片雪飘,一星雨落下来,便会给它们以生的信心和勇气,便可以令它们再坚守上一百年,但是没有,一点的支援也没有。它们最后是深深地绝望了,在把自己的遗骸交给大风去流浪的那一刻,它们唯一能做的事情是诅咒人类和蔑视人类。根据那个中亚愎地第一探险家,一百年前发现楼兰古城、确定罗布泊位置的斯文赫定的说法,奇异的雅丹地貌是这样形成的:这块地貌上原来有红柳丛或胡杨林,后来胡杨林腐朽了,红柳鉢被风吹走了,但是由于它们的守护,这一处粘土层没有被风吹走,并比别的地方高出几米到几十米,从而形成这种奇异的、仿佛海市蜃楼一般的风蚀睢丹地貌。行文快要结束的时候我要高声地礼赞一个人,我要给这篇描写大西北树木的文字抹上一层亮色。这个人就是榆林的农民石光银。他承包了毛乌素边缘的五万亩黄沙,他将这五万亩黄沙变成了一片绿洲。而在他的精神的感召下,周围聚集了一群治沙的农民。面对这五万亩人工绿洲,我对石光银说你是当代英雄我在那一刻同时意识到了自己的渺小和文学的无意义。如果有一天,大西北遍地都是树木,那便会出现一片一片的绿洲文明那样我的大西北的父老乡亲便有好日子过了。那将是大西北的一个节日。我爱大西北的每一棵树!我感激你们的坚守和对大地的呵护。我也赞美每一个栽树人,包括左宗棠,包括石光银也包括我们自己一假如你曾经栽过一棵树的话。
2000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