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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关于西北方的思考

昨天晚上,我夜观天象,看见北斗七星,正高悬在头上。今天早江户晨,我凭栏仰望,看见吉祥云彩,正偏集西北方向。上路吧,朋友,现在正是远行的季节。一一引自《愁容骑士》

我骑着我的黑走马,梭巡北方。我的马蹄铁溅起阵阵火星,眉宇间紧锁着一团永恒不变的愁苦。在中国最北方的那根界桩前,我勒马仁立,向苍茫的远方望去。远方是欧罗巴大陆,回眸脚下和身后,是栗色的中亚细亚。我在那一刻感到一切都是瞬间,包括我刚才那一望,已经成为历史凝固。是的,要不了多久,我们都将消失,这场宴席将接待下一批饕食者。“你知不知道有一种感觉叫荒凉?”这是一首流行歌曲里的话。是的,我当时就这种感觉。“荒凉”不仅仅是因为身处一块荒凉地域的原因,而是由于在我的一瞥中,我看到了人类的心路历程,充满一种荒凉的感觉。我因此而颤栗以至近乎痉挛。一一引自《你知不知道有一种感觉叫荒凉?》

站在罗布泊一处奇异的雅丹上,我瞩望岁月,迎风而泣,眼角里涌出一滴冰凉的泪一朋友说这是罗布泊的最后一滴水。站在罗布泊一处奇异的雅丹上,我把自己站成一座木乃伊,从而给后世留下一道人造的风景。罗布泊活像一个地球的子宫。不过这是一个年迈的老妪的子宫。它的风情万种的少女时代已经结束。这子宫苍老、干瘪,没有月月如期而至的月经来潮,也没有播种与收获。而我像什么呢?像一个重访母体的当年的婴儿一样。我惊叹于这物是人非,我惊叹于这沧海桑田,我惊叹于这满目疮痍,我惊叹于这熟悉中的陌生与陌生中的熟悉。——引自《罗布泊大涅盘》

在辽阔的北方原野上,像花儿一样盛开着一座一座的坟墓。这坟墓是谁的?是哪个年代的?这坟墓的主人生前都有过哪些事情?许多年来,我在北方大地上游历,我的足迹深入到深深的北方。面对这些坟墓,我常常做无凭的猜测。据说,那些壮志未酬的生命,即便被埋入地下,也不会安宁的。宛如没有出过天花的人即便成为白骨,白骨中也要出一次天花一样。这些灵魂会在有月光的夜晚和迷雾的早晨出来作祟。一一引自《北方漫步》

谁的一生,如果到过北方,并且有幸与一匹马为伴,那么自此以后,无论他居家何方,职业如何,他的身体停止颠簸了,他的思想却仍然像在马背上一样,颠簸不停。当我们作为游子,在远方游历的时候,我们给心灵的一角安放下故乡的牌位。我们疲惫时躲在里面休息,我们痛苦时躲在里面哭泣。那里收留下痛苦的眼泪和疲惫的叹息。但是,亲爱的朋友,请你告诉我,为什么当我站立在自己故乡的土地上的时候,我仍然感到陌生,感到自己仅仅是在客居。一一引自《伊犁马》

“会有另一种病,比这关节炎严重得多。它将伴随你一生。折磨你一生。而且,在这未来的日子里,说不定你有一天会承受不了这折磨,而产生精神崩溃。那么,它说不定还会以一种更严重的状态出现!”“那叫什么,请你告诉我!请相信一位饱经沧桑的老兵他能承受你的话。他已经在这个险恶的白房子,承受过许多次的生生死死了。因此,一点小小的慢性病,大约不会使他过于惊慌!”

“那叫忧郁。像窗外的天空一样,灰蒙蒙,阴沉沉,无边无际,你整个一个人,都将成年累月地浸泡在这无边无际的忧郁中。由于它产生自北方,所以人们叫它北方忧郁。北方忧郁这个词,是普希金给起的!”“你将像耶稣一样永远背着沉重的十字架,在时空漫游。不过你背上背的不是十字架,而是白房子一你的一段沉重的过去。你像一个蜗牛一样背负着白房子,缓慢地在生命的里程中蟠动,一直到它的终结。你的病症是无法彻底治愈的。医生的力量已经用尽。医生可以疏导它向好的方面转化,可以采取强力压制它,让它沉默会以另外的形式表现,但不能根除它,我很抱歉医学的无能。”

“恰恰相反,我很感激你,感激你没能使病症完全地离我而去。我有过白房子,有过一段苍凉的但却又令人怀恋的岁月。这一段阅历构成了我,构成了有异于任何人的单独的我、独立的我和独特的我。我从那时候一路走来直到今天,才形成这个今天的我。因此我不应当抱怨命运所给与我的赐予,我应当被动地接受它和无言地感激它。”

“当恢复理智的时候,你是位玄学家?”医生说。“当失去理智的时候,我是一个永远被捆绑在自己阅历中的幻想家,一个做白日梦的家伙。玄学家和幻想家很近!”我说。我问着烟,轻松愉快地走在大街上。我向每一个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微笑。我用夹烟的手轻轻遮住自己的牙齿的缺憾部分。只要我不说出我是谁,谁也不知道我是谁。我的白房子童话应当完结了吧,让我混迹到芸芸众生中去吧,我应当有一个和平的晚年,不是么!从此我不再追求幸福,我自己就是幸福;从此我不再去看医生,我自己就是医生。我将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起,躲在城市的一个角落,以局外人的目光,向白房子了望,像个旁观者。一一引自《惊厥》

2002年4月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