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过一个中篇小说叫《马镫革》,小说描述了中国人民解放军最后一支骑兵作战部队撤编的过程。它叫七九七七部队,或者叫“骑兵二团”,驻扎在阿勒泰草原的盐池。它的前身叫西北野战军骑一军。这支战功卓着的部队,兰州城血战之后,越过星星峡进人新疆,最后,缩编成团的建制,驻扎在盐池。它扼守在这里的原因,因为这儿是阿勒泰草原通往乌鲁木齐的必经之路,而阿勒泰是叛匪乌斯满的家乡。它是1975年大裁军时撤销的。撤销的原因之一是,骑兵这个兵种,在现代化战争中,已经失去原有的作用。第二个原因则是,一匹军马的军费负担,相当于三名士兵,因此从节约军费开支这方面考虑,它似乎也不应该继续存在。这支部队后来与驻扎在边界的军区独立步兵第一营合并。组成一个新的建制叫“新疆军区边防四团”。仍然驻扎在阿勒泰草原上只是驻地向边界挪了二百多公里,团部驻扎在哈巴河县城。
我在小说《马镫革》中,曾经动情地描写过这支骑兵作战部队撤编的过程。我说,从“胡服骑射”时就开始的辉煌了两千年的这个兵种,最后像一滴水一样在这里彻底消失,而消失的地点叫盐池。当时,团长拿着“团史馆”里的各种陈列,泪流满面,不知将它们怎么办。去年,我重回了一次老部队。现任边防四团的团长李文德上校,正是我离开部队那时来的新兵。他要我为“团史馆”题写一个馆名,这样我知道了,虽然不再是骑兵建制了,但是光荣的历史还在延续这支部队被认为是“骑二团”的延伸。当然个中原因,还因为李上校就是在盐池旧营房接受的新兵连训练。我慨然为“团史馆”题写了馆名,还将自己的《白房子争议地区源流考》、《马镫革》的手稿,交团史馆收藏。
李团长说,这个部队出过两个名人,一个是歌唱家李双江,一个是小说家高建群。我很惶恐,我说我真的不算什么,只是一个从马背上下来的士兵,又拿起笔,继续他的马背生涯而已。李双江曾在骑二团呆过一段时间。当时,团里在盐池建了一个大学生农场,接纳的主要是接受再教育的大学生。李双江是新疆军区文工团送到这里来劳动锻炼的。后来1971年西哈努克来新疆,李双江唱了一曲《怀念祖国》,然后名声大噪,被调回北京去了。老兵们还记着当年劳动时往房顶上扔土坯,大家叫着“老李来一个”,于是李双江挺着个粗脖子,唱《阿曼都尔拉骆驼》的情景。我的一个中篇《伊犁马》中,那个“一夜间的天才”说的就是他。我去年之所以回部队去看看,是因为我当年驻守的那一块中苏争议地区,已经在最近的中哈边界重新勘界中,成为正式的中国领土。得到这个消息后,我这个白房子老兵热泪盈眶,因此,我决定回去看一看那里如今到底变化成什么样子了。严格讲来,我当兵时不属于骑二团,而属于独立步兵第一营,即与骑二团合并的这支部队。两支部队正是在我服役期间合并的。
但是,既然现在大家都认为骑二团是现在这支部队的前身,我也就乐意接受它,并且为自己是最后的骑兵而骄傲。虽然骑兵这个建制没有了,但是边防站目前还有一些马。这些马仍然甩于巡逻和值勤。在边防站,我问年轻的蒙古族马倌,我当年骑过的那匹额上有一点白的鼠灰色的马如今还在不在。马倌笑了他说,人都换了多少茬了,马还能不换。马倌的话引起我无限的惆怅,令我想起郭小川的那些诗行:我当年骑过的那匹马如今不知道在哪个农业社拉犁;我当年使用过的步枪,也早已在哪个库房里朽成了枯枝。在重返白房子的那个早晨,我从马号里抓了一匹好马,在这片大草原上驰骋了很久。战士们说这个大肚皮的老兵马术还可以。这就是我所知道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最后一支骑兵作战部队的故事。据说,在此之后,序列中仅仅在内蒙古保留了一支营建制骑兵非作战部队,用于应付影视拍摄。《三国演义》诸类影视片上,就有这支部队的身影。它虽然还叫骑兵,但是已经不是“兵”的概念了。当写这篇短文的时候让我向那“车辚辚,马萧萧”的遥远岁月献上我的祭奠,为骑兵这个辉煌了两千年的兵种献上我的祭奠,并且,间那遥远的阿勒泰草原上我的战友们,寄去我的祝福和问候!
2001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