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段过去。在中苏两国交恶期间,我曾在边界上一座险恶的白房子驻守过五年。那里是一块争议地区。六千公里的漫长的中苏边界,哪里一患感冒,这儿首先发炎。我曾经经历过一次势所难免的边界冲突。我是火箭筒射手,当苏军的坦克成扇形向白房子逼近时,我给我的掩体里放了十八颗火箭弹。按照教科书上的说法,当发射到第十八颗火箭弹的时候射手的心脏就会因为剧烈震动而破裂。但是我还是毫不犹豫地为自己准备了十八颗,所幸的是由于中苏两国的克制,那一场冲突没有继续。而今,当躲进城市的一个角落,安静地走向晚年的时候,没有人知道我是谁。但是我自己知道我是谁。走在大街上,我的骑兵的罗圈腿告诉我我是谁。每逢雨雪天我的关节炎和坐骨神经疼告诉我我是谁。每逢开口说话或咀嚼食物的时候,我的骑马时摔断的那颗大门牙告诉我我是谁。尤其是遥远天际下的那险恶的白房子,那是一场我的噩梦,我注定此生将像一个蠕动的蜗牛一样,背负着白房子,直到生命有一天终结。我不怨恨白房子,因为那是我的一段过去。而尤其是一位朝气勃勃的女孩子,当她告诉我,她出生在20世纪70年代初一个金色秋天时,我说,我那一刻正在白房子当兵。我还说,光为了你和你们的安宁地降生,我的白房子经历也是值得的。
2000年的秋天我去了一趟新疆。重返白房子的原因是那一块争议地区,已经在最近的中哈重新划界中不再成为争议地区,而终被确认为中国领土。对于熙熙攘攘的社会,这也许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它毕竟距离那么遥远,很难进入我们眼前的生活。但是对于我这个白房子老兵来说,你知道这件事具有多么重要的意义。得到这消息的时间是在两千年的春节。那一刻,我们家居西安的几个白房子前士兵,聚在一个烤肉摊前抱头痛哭。为我们苍凉的青春岁月而哭,为白房子回到中国版图而哭。在哭声中老段说,假如当年那一场战争爆发,我们几个现在肯定都在一个烈士陵园里。这几个战友一个叫段慧来,一个叫樊贵新,一个叫侯存生。老侯是下岗职工,在街上摆了个烤羊肉串摊子我们就是在那里聚会的。这样,便有了我的2000年白房子之行,于是便有了这本叫《白房子》的书。以此作为我对这块五十五点五平方公里的中国领土,对一百年来在这块争议地区驻守、居住和滞留的人们的一次敬礼。应当写这本书的人也许不是我,而是那些更久的驻守者和居住者们,是那些边境冲突中的幸存者们仳如参加过铁列克提冲突的那位大校。我写的原因是因为我手中还有一支不太熟练的笔。而他们则没有。这就是说,我到过那些地方,经历过一些事情,而恰好手中又有一支笔,因此,将白房子的事情告诉世界,便成了我的一个责任。
《白房子》一书共三个单元。第一单元叫《重返白房子》,第三个单元叫《在白房子》,读者朋友们读到的《白房子争议地区源流考》,是书的第二单元。全书二十万字,并配有二百幅图片。关于我的这次白房子之行,要说的话实在是太多太多。诸如了望台,诸如那堆无名坟墓诸如我当年趴过的那个碉堡,诸如我的战友华侨老梁的悲惨故事,等等。限于篇幅我这里只说一说我见到马镰刀的白房子的情况。“这就是老的白房子边防站的站址。我们站的第一任站长姓马,是个回民。他叫什么名字我们已经不知道了,我在小说中叫他马镰刀!”“我对这位年轻的军人、现任的站长说。“说完这些以后,我面对白房子废墟,跪下来。“我点燃三支香烟,将它们整齐地插在地上。我以此来祭奠马镰刀、道伯雷尼亚、耶利亚,祭奠白房子边防站二十个死于非命的士兵,以及俄罗斯阿拉克别克边防站二十个死于非命的士兵。我还祭奠这五十五点五平方公里争议地区,祭奠我的苍白的青春。”
2001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