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换了一身衣服,吩咐我把网袋拎上,去文化馆。妈妈不光要给猫眼叔叔送去粽子,还要顺便收拾他的床单被单衣服什么的,拿回家洗涮。还要看看他那里缺不缺过夏的物品:蚊帐,凉席,蒲扇,蚊香……
猫眼叔叔又不是小孩子,他不过是一个单身汉。可是我妈说,单身汉跟小孩子一样需要照料,因为他们完全不知道有秩序的生活是什么样子。
自从我爸爸得知了李仁和的死讯,他和妈妈对猫眼叔叔的关心就开始升级。我爸爸三天两头把猫眼叔叔带回家吃饭,我妈妈同样三天两头地带我去文化馆,收集猫眼叔叔的脏衣服脏鞋袜,洗净晾干后再让我送回去。我妈有一天知道了猫眼叔叔喜欢喝一种叫“咖啡”的东西,就满大街去找,还专门写了信让她在大城市的学生帮她采购。我爸又告诫我,中午少去猫眼叔叔的宿舍,会打扰他休息。
猫眼叔叔成了一件随时都可能打碎的玻璃器皿,需要我爸爸妈妈精心呵护,仔细看管。
我以前认为猫眼叔叔会作曲,会吹口哨,会弹钢琴,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现在我又认为他不够聪明,因为他似乎没有察觉事情的异常,他没有开动他的脑筋去想一想,在无微不至的背后包藏了什么,或者说,隐瞒了什么。
星期天的街道上比往常要热闹,杂货店、布店、粮油店、副食品店都有人排着队买东西。有些人把草帽低低地扣在额头上,神情慌张地在队伍中蹭来蹭去,像蜜蜂绕着花枝徘徊一样。妈妈说这些都是“投机倒把”的人,专门帮人交换票证,比如拿布票换粮票,拿糖票换豆腐票。这些人一旦被抓住,下场好不了,轻者被批斗,重者要坐牢。
“他们不害怕吗?”我问妈妈。
妈妈想了想,回答说:“人群中有需要,就会有相应的职业诞生。”
这么一说,这些人不又成了好人吗?我提出这个问题跟妈妈商讨。
“你不必对每件事情刨根究底。”妈妈敏锐地瞥我一眼,作出告诫。
我希望我快点长大,我长大之后就能够把世界看透,想透。到那时候,如果有小孩子问我问题,我不会像妈妈这样欲说又止,我会详详尽尽、条理分明地作出解释。
摆书摊的瘸子老爹今天生意也很好,围着他身边坐了一圈看小人书的人,有两个带着红卫兵袖章,袖章上写的是“遍地英雄战斗队”。一个边看书边抠脚丫巴的中年人,胸前戴的毛主席像章足有茶壶口那么大。我特地绕过去看了一眼,他租的这本小人书叫《虎胆英雄》。我决定永远也不租这本书,因为书页上肯定会留下散不去的臭脚丫子味。
瘸子老爹看见我,对我做个鬼脸。他今天不敢招呼我,因为我身边走着我妈妈。我妈这个人对陌生人总是不苟言笑,永远一副端庄含蓄的模样,仿佛全世界的人都有可能到她班上当学生,她得提前端好一个架子。
走进文化馆,我一眼看见郝师傅佝偻着腰背,俯身在一个矮矮的水泥平台上忙碌什么。啊哈,他是在打理一副猪肚肺!他准备了足足两大桶水,猪肺上插牢一个碗口粗的毛竹筒,不停地舀水往竹筒里灌,一边还在那两片鼓起来的肺叶上拍来拍去,好让水流动得更畅。我知道猪肺买回来的最初不过像大人的手巴掌那么大,污糟糟烂抹布一般模样,可是经郝师傅拿清水一灌,已经膨胀到脸盆那么大,白生生,嫩汪汪,没下锅就让人咽口水了。
“郝师傅,家里要来客啊?”去猫眼叔叔宿舍必须经过郝师傅身边,所以我妈妈主动打招呼。
“可不是嘛。”郝师傅直了腰,一头汗水,满脸喜色。“毛脚女婿要上门,头一顿饭,嘿嘿。”
“肚肺这东西好吃,难弄。”
“我今早三点钟上菜场排队,本想买副猪肝猪腰,排到我,没货了,只好拎副肚肺。花点功夫罢了。闲着不也是闲着嘛。”
“也是。你不错,弄得干净。”
我妈跟人聊了这么多家常,实属难得。她似乎觉得责任已尽,在我肩膀上拍了一下,示意我们可以离开这个猪下水的临时操作台。
郝师傅喊住她:“小米妈妈,找老郭啊?”
我妈犹豫一秒钟,嗯啊了一声,显然不太愿意让人窥见她的行踪。
郝师傅甩着一双湿淋淋的手凑上前:“小米妈妈呀,问你个事,老郭不是要找他朋友李仁和吗?我怎么耳朵里刮到一句话,说是李仁和在牛棚里死了?”
我妈的脸刹那间由白变红,变得愤怒,进而又变得悲伤。
“郝师傅,”她想了一下,慢慢地说,“闲话不经证实不能瞎传,传出去要出人命的。”
妈妈的话说得不温不火,却是显而易见地很有份量,因为我看见郝师傅张着嘴站在那里,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
我佩服我妈妈的讲话艺术,她总是能用一句话把你咽得回不过神。天底下当老师的大概都有这个本事。
妈妈再次抬脚,要往猫眼叔叔的宿舍走。
“老郭不在。”
迈出去的脚缩回来,转身,有点迷茫地望着对方。
“他真不在。吃过早饭就出门了,被那个打扬琴的姑娘接走的。”郝师傅详细汇报。
我抢在妈妈前面,飞一样地奔向文化馆后院的那一排简易房屋。猫眼叔叔的宿舍果然锁着门。我不死心,扒着窗台往里看。黑黝黝的钢琴堵着半个窗口,侧缝里看见一张铺了格子布床单的光溜溜的木板床,再过来一张带抽屉的写字台,上了浅黄色油漆的硬木靠背椅,放在地上的一只煤油炉。一切井然有序,静寂无声。
猫眼叔叔背叛了我们一家,星期天他不到我们家里来,却跟潘姐姐在一起,这是我心里涌出来的第一个想法。总之,我不乐意,怅然若失。
我们带去的十个粽子,由妈妈递到了郝师傅的手上,托他转交。
当天晚上猫眼叔叔到我家里来了。他带来五个黄油咸鸭蛋,作为粽子的回报。
“小潘家里自己腌的,尝尝。”他解开手绢包,把表皮泛着绿光的鸭蛋一只一只小心地排列在桌子上。
幸好圈圈被晚饭时的红枣粽子撑着了,听见“咸鸭蛋”三个字无动于衷。
“小潘怎么回事啊?”我爸爸不被鸭蛋所惑,直截了当地向猫眼叔叔发出质询。
猫眼叔叔忸怩不安地看了看一旁竖着耳朵的我。
爸爸马上发出通牒:“小米,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要听,带圈圈到里屋画画儿去。”
我磨磨蹭蹭不想走。既然我和圈圈不该听大人说话,小妹妹为什么可以听呢?你看她趴在妈妈怀里,那两只大眼睛瞪得,比头顶上的电灯泡还要亮,看了这个又看那个,看着看着就咯儿咯儿地笑。小女孩子就是会讨好人。
“听话,带弟弟走。”妈妈难得摆出了和颜悦色的表情。
我把圈圈拉进爸妈的房间,找了一张白纸铺开在写字台上,又往他手里塞一支红颜色的蜡笔:“画个太阳。要圆哦,不圆不算的。”
然后我蹑手蹑脚返回到门口,偷听他们在说些什么。
猫眼叔叔承认他跟潘姐姐恋爱了,也说不上谁主动,反正在爱着。潘姐姐二十八岁,女孩子当中年龄偏大。为什么这么大了没结婚?家庭背景有问题。她的舅舅是国民党的一个校官,解放前跟部队去了台湾。这当然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潘姐姐为此不能读大学,更不能入团入党,在医院里当个出纳员。她的父母倒是有点文化的人,父亲是农业技术员,母亲在一个幼儿园当园长,不过母亲现在“靠边站”,降格为保育员,管幼儿园寄宿生的吃喝拉撒。
“很般配吧,我们两个?”猫眼叔叔笑眯眯的。“都有海外背景,履历表上都有污点,大家平等,出了事的话,谈不上谁拖累谁。”
我爸爸沉默了一会儿,作出结论:“老郭,你这是自暴自弃。”
猫眼叔叔摊开手:“没有哇!我们是真有感情。”
我妈妈实际上很不赞成,但是她尽量慢条斯理地疏导对方:“且不说你是大学老师,她管收钱数钱,文化上有差距,就说你在南京,她在青阳,两地分居的问题怎么解决?按照我们国家的户口政策,南京调青阳工作可以,青阳想往南京调,那是天方夜谭。”
“那我就往青阳调吧,我喜欢文化馆的工作。”
“前途问题难道不考虑?”
“说一句真话,你们觉得在这种形势下,我是个有前途的人吗?”
这句话大概比较致命,因为三个人一起沉默了。我妹妹不知道大人的情绪,忽然自己跟自己乐起来,手舞足蹈的,没长牙的嘴巴嘻开,“呀呀”地哦吟,口水流了一下巴。
我妈妈抬起半边屁股,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绢给婴儿擦口水,然后掏心掏肺地给了猫眼叔叔一句忠告:“别急说定,再考虑考虑。”
猫眼叔叔没有答话,探身向前逗我妹妹,做鬼脸,把头藏到我妈肩后躲猫猫,引得我妹妹在妈妈怀里直蹦直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