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心月何处:欧阳自远与中国嫦娥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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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219”小组在行动(2)

现在谁都明白,“社会主义”盛产庸人、懒汉,以及庸人、懒汉们如同虱子一样在它华美的袍子里得以狂欢的文牍主义、官僚主义。

可你又不能不承认,社会主义,在“两弹一星”这类厥功至伟的大事上,绝对表现了它极高的效率。

优越的物质条件,却没有体现在生活上。

中国的原子弹正式起步研制,开始于1959年下半年,此时已进入“三年困难时期”,科研人员也一样饿肚子。每天在食堂都吃不饱,两个多小时后,肚子就提抗议了。于是,研究室的宁静与有序被打破了,有的人拿出酱油瓶,用白开水冲一杯汤;有的人挖一勺古巴出产、偏黄色的蔗糖,冲一杯糖水;有的人从抽屉里拿出包了几层的纸包,塞塞窄搴,拿出几颗伊拉克甜得发腻的蜜枣,一颗颗扔进嘴里转悠……

到了欧阳自远他们进入时,肚皮管饱没有问题了。虽然全是面食,没有大米,在高原地区水烧不开,米饭煮不熟,但常常可以吃到肉,当然是肉罐头,还有脱去水分后得以保存的干菜。现场并不是固定的,尤其是在选址的那一年,天天在几百平方公里的野外跑,每人的地质包里常常带上的,还只能是两个馒头,再带一壶水,到点开饭时,弄点枯枝,烧一堆火,将馒头烤一烤就吃。欧阳自远打小有晕车的毛病,一颠就吐,常常吐得肠青水绿,吃起东西来更加辛苦……

在现场住的都是厚帆布制的帐篷。现场属于戈壁地区,在帐篷里,夏天的温度可以达到40度甚至50多度,冬天里生上炉子,再将能盖上的东西全压上,晚上才不至于冻得睡不着。水得由基地派出的汽车从很远的地方拉来,给人的感觉水比油贵。实行限制用水,早上洗脸用毛巾打湿一下,不过是润润脸;跑一天路回来,晚上想泡泡脚,洗个澡,那就只有等机会回基地了。

基地离现场约二百公里路,在南疆一个叫马兰的地方,当时称马兰基地,或是21基地。基地周围就是戈壁滩,建了一幢办公的主楼和用于住宿的八幢楼房。从每一块天花板,到每一颗钉子,都是由外面千里迢迢拉进去的。基地外围,种植了一圈适应沙漠气候的胡杨、红柳等树。

八幢楼房里,穿梭不息地住着来自各个现场的部队官兵和科研人员。在这里,住是按级别的,将军楼是套间,一个将军一套。校官楼是一人一间。尉官楼四个人一间,战士只能睡通铺。用膳,也是按革命分工吃饭,将军是小灶,四菜一汤。校官是中灶,三菜一汤,余可类推。但主食都是面食。不挂肩章的非军事人员,也按一定级别来,先得确认自己是属于被确认的哪种级别,这样,在八幢楼里你才不会走错路。

欧阳自远住的是校官楼,吃饭却被派去小灶,显然,这表明上级十分清楚他的价值,并对他领导的“219”小组寄予了厚望。临睡前能洗个脚,就是美事。在那嗤嗤冒的热水下洗个澡,那暖融融的舒适感足可以在他身上保持半个月。

采访时,我问欧阳自远:当年,你们就没有别的什么更好的期待,比如钱?虽然基地一切实行供给制,没有商品,也就没有花钱之处,但钱多了,家里人的日子好过了,这不是更实在的美事?

没有双份工资。没有野外津贴。没有啃下硬骨头后的奖金。

欧阳自远还一直拿着每月五十几元的工资,唯一不同的是,这钱在遥远的南方由邓筱兰领了。

时代真是位塑造人、改变人的举世无双的导演。

时下,红尘万丈,欲望泼天,钞票滚滚。

钱是一架巨型却又无形的摩天轮,将一个社会旋转得大开大阖,七晕八素,揪心撕肺。

不过四十年前,那个年代的许多中国人,头脑里满是“祖国命运”、“人类前途”、“反帝反修”、“跟着毛主席干一辈子革命”的宏大叙事。人们为赶上了趟而激动,为赶不上趟而焦灼,为如何多作贡献而失眠,为自省少有贡献而愧惭。

放在为“两弹一星”而十几年里筚路蓝缕的那支队伍身上,饥肠辘辘的时候,尚有粗菜淡饭的梦境,而一旦有了粗菜淡饭,他们全部的物质欲望几乎都远去了。

放在欧阳自远身上,以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回到基地偶尔会闪过的一个私念,不过是在向将军们汇报工作时,对方很可能递给他一支“中华”牌,或者“牡丹”牌香烟,但这不是“文革”前,“文革”前他不抽烟,那时候由现场回到基地,能洗脚、洗澡,又能吃上热饭热菜,已经有在天堂里的幸福感。这说的是“文革”中,这时,他抽的是从贵阳带过来的“朝阳桥”,一毛四分一包。家里更拮据时,还抽过八分钱一包、又臭又辣、烟梗能发出轻微爆炸的“蓝雁”牌。若能从将军手里接过一支市面上从来见不到的“中华”,那份兴奋、愉悦,非吸烟者是很难体会的……

两个时代的中国人的心理、行为方式,真是判若云泥。

而且,这两个时代之间并不隔着百年,至今还活着许多经历了两个时代的中国人;也没有发生如元、清之际外族入侵、中原文化顷折之劫难,天上飘着同一面国旗,地上实行的是同一种制度,却何以会在中国人的精神上发生如此巨大、诡异的裂变?

1964年10月,在新中国刚刚庆祝完自己的十五周年诞辰之时,这个国家尚没有多少不久将要卷入一场举世动乱的迹象。相反,中国人民为自己的国家能从一片大范围的饥馑中走出来,国民经济开始呈现复苏景象而松了一口气,很快,他们又将视线热烈地投向了大西北——

这个月上旬的一天,一架苏制伊尔—16飞机在南疆马兰基地的上空盘旋。飞机上有核试验的总指挥张爱萍上将和其他二十几位将军,不穿军服的老百姓只有欧阳自远。

通过舷窗,欧阳向将军们讲解这一片地区的地形、地貌、地下的岩层构造。在飞临“219”小组选定的那座小山的上空时,他汇报了小组通过已完成的大量探测工作与模拟实验,初步认定该小山将是“地下爆”的最佳位置。在听取了有关预险可采取的种种方案设想后,张爱萍高兴地说:你们的设想既细致又扎实,将来成功了,我看这个地方做一次“地下爆”不够,争取做十几次!

随后,飞机掉头往北,飞向罗布泊。这是一片面积达十多万平方公里的沙漠地区,是著名的古楼兰国的属地,也是两千年前“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地。

欧阳自远从空中俯视,只见沙漠深处架立一座高耸的铁塔,事后,他知道这铁塔有102米高。塔的顶端有一个金属制的小屋,中国的第一颗原子弹就被安放在里面。

铁塔周围方圆六十公里范围内,每隔一公里,布置了各种效应物,其中有飞机、战车、自走炮、榴炮、无线电台、舰桥、地雷、工事、动物、医药、食品、燃油、海水等8类共21项,以测试核爆在不同的距离对不同的效应物的破坏程度。

这是欧阳自远第一次看到铁塔,也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几天后,随着一阵炫目的光芒,铁塔在一声巨响中熔化了……

这一天是10月16日,下午3时。罗布泊核武器试验场,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

拿起现场直通北京中南海西花厅周恩来办公室的专线电话,张爱萍极为兴奋地向周总理报告核爆炸成功了。

周恩来第一句话就问“是不是真的核爆炸”?

张爱萍继续报告,我们已看到火球,蘑菇云正在上升,铁塔已经消失……

周恩来当即代表中央向原子弹研制和参试人员表示热烈的祝贺,随即,赶到人民大会堂报告毛泽东。毛泽东听完,仿佛也有点“近乡情更怯”的意思,又问周恩来:“是不是真的核爆炸?要继续查清楚,最好让外国人先报道,我们再发表。”

美国人却没有毛泽东的迟疑。在爆炸后不到一小时,有关的照片就摆满了白宫的办公桌。这都是飞越中国上空的美国卫星拍摄的,其中还有铁塔和周围一圈圈效应物的照片。约翰逊总统对记者们说:“中国这颗原子弹的当量,比我们当年投向广岛的那颗还要大。”

17日,中国政府发布了《关于中国原子弹爆炸成功的新闻公报》。

举国上下,一片欢腾。当时人民大会堂里每天晚上都在上演大型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这部有着三千余名演员参加的“史诗”,将中国人民的又一轮自豪感,瓢泼得姹紫嫣红,热风吹雨……

中国人本可以再“史诗”下去。按照原定计划,我国的地下核试验将在1966年内进行。

这一年6月,随着“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问世而正式开始的一场运动,被称之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触及一切人灵魂”的大革命,很快又定性是“这是一场毛主席为首的无产阶级司令部和以***为代表的资产阶级司令部之间的斗争”,而且,还是“共产党与国民党之间长期斗争的继续”。

从来都是关在厚厚的红色保险箱里的军事科研、军事工业,也听到了嗵嗵的砸箱子声!

中国科学院为承接地下核爆炸试验有关科研任务,先后安排11个研究所,共承担27个科研项目。其中,除了“219”小组承担的为爆炸场区选址、并制定各种预险措施,还有场区工程设计和施工,为地下核试验测试方案的确定而进行的理论分析、理论计算,以及测试技术和测量仪器的研究和试制等。此时,所有科研项目都立马搁置,所有的科研小组统统撤回原单位,并处于瘫痪状态。

打1957年起,总是能从形形色色的运动、斗争中“开溜”的欧阳自远,这一回也要被“触及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