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地球化学所搬迁到贵阳市。本拟随后搬迁的,还有中国科学院里九个涉及国防或担负国家重大科研任务的研究所。搬迁的理由是准备打仗,而且得准备打大仗,这是党中央、国务院的战略部署。
欧阳自远是5月16日乘火车离开北京的,这一天他记得很清楚,这一天下达了著名的“五一六”通知,“文化大革命”正式开始了。
邓筱兰带着两个孩子,是5月22日离开北京去贵阳。她也记得很清楚,这一天是儿子五岁的生日,列车上没有鲜花也没有蛋糕,她裁了几条红纸绿纸粘在筷子上,充当小旗给孩子玩。
真是“春江水暖鸭先知”——
皇城根脚下来的这八百多号人里,既有人感知在这场即将到来的大乱里,死对于自己是不可避免的,不过是早死、晚死的区别。于是,在不安与惊恐,就像夏日黄昏时翻飞的蝙蝠,在人们的脸上匆匆掠过多日之后,有人选择了早死:
也有人深感贵州的封闭,而自觉担当起领潮头的责任,他们大多是近些年分到所里的大学生、研究生。其造反激情之高涨,能言善辩术之高超,还有那一口脆生生似京郊大鸭梨的普通话,让贵州大学的红卫兵组织退避三舍,自愿归附;也使坚决捍卫贵州省委、贵阳市委当权派的保守派工人,运用人海战术,将他们围困了三天三夜。
一个地球化学所,就让贵阳风云变色,若再来九个研究所,整个黔岭苗地不遍地是干柴烈火?贵州当权派们的担心,却让尚未搬迁的九个研究所暗自开心,如此大乱,还去什么贵阳,咱们就就地闹革命了!结果,只有地化所迁到了山城。
“文革”初期,毛泽东是鲜明地支持造反派的。于是,地化所的造反派成了贵州省造反潮流的核心。在1968年成立的省、市革委会的副主任、常委名单里,出自地化所的人占到相当比例。其后,进入“斗批改”阶段,造反派不吃香了,地化所当然又成了受林彪、“四人帮”反党集团影响最深、祸害最烈的单位,这帮人倒的倒,判的判,等双鬓华发重生,一口普通话也糅进了本地话的味道,这辈子与专业有关的事情什么也没有做出来,这已经是后话了。
运动初期,欧阳自远却在为他在专业上千出的诸多成绩而受到批判。
1963年,打乒乓球的容国团为中国拿下了历史上第一个体育世界冠军。当时,任中科院党组书记的张劲夫萌生了一个想法,我们能不能也培养一批科技界的容国团?随后,从科学院各研究所的年轻人中挑了四个人,政治上让他们当上全国青联的委员,业务上提供种种学习、进修、到国外访问的条件,作为特殊的尖子去培养。
四个人里,除欧阳自远外,有搞大气研究的周秀骥,搞海洋研究的巢纪平,及一位叫李芳华的女物理学家。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这四位全部当上中国科学院院士。但在那时,因为张劲夫显然执行的是一条“***的修正主义路线”,被他赏识和推崇的一批“中国科技界的容国团”,当然成了典型的“修正主义的苗子”。
一段时间,欧阳自远成了地化所大字报批判的主要目标。先是“修正主义的苗子”,后又当上“地主阶级孝子贤孙”。每天到所里来,先是看大字报,接受革命群众批判,接下来就是写大字报自我批判,每天规定的任务是写十张大字报。
他能写什么呢?没有的事,怎么编也编不出十张纸。干过的事,能在大字报上说的,都能上纲去***“黑线”那儿,能牢牢和毛主席的红线挂上钩的,又很多不能往外说。
写了第一天,第二天就没词了。偏偏他又是个很听毛主席话的同志,毛主席如此支持红卫兵、造反派,将六亿神州搅得云水飞扬,风雷激荡,一定有他老人家的深谋远虑,自己得很好地配合他们的批判,经受住这场革命的考验。于是,他搓心揉血,力图事实上不可空穴来风,思想上却要刺刀见红。似乎他觉得这里面或有某种技巧存在,又以为千万不能去找什么技巧。他写得很苦,很累,就是在这些日子里,香烟,成了他此后一辈子不离不弃的朋友……
邓筱兰急了,她问丈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写你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呢,你家里出身也不是这样啊。
他说,随便他们写吧,群众运动嘛,没关系,以后总会清楚的。
她说,什么时候才能清楚啊?那不行,等河清海晏,人不都老了?我要去说!
他说,你一定不要去说。
她说,你是不是怕挨揍,挨揍我陪着你,怕什么?
在妻子眼里,丈夫是怕惹事,他不知道这个运动还会搞成什么样。除了她到贵阳的次日有自杀的,这时,所里又有一个老研究员上了吊;她又看了桌上丈夫一个晚上写的十页交代,觉得他这个人不仅是胆子小,还老老实实:
我说你真是老实,是怎么回事讲清楚就行了,信不信是他们的事,不要哕哕嗦嗦一大堆,他们还真以为你干什么了呢!
次日,邓筱兰到所里,径直进了办公室,开口就说:
你们写欧阳的那些大字报是怎么回事啊?毛主席是要你们造反,不是要你们造谣,什么“修正主义的苗子”,更荒唐的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我和欧阳打小认识,你们怎么不来问问我,他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你们毛主席著作是怎么学的,毛主席不是一贯强调实事求是,要说老实话,办老实事,我看你们是反其道而行之,专门欺负老实人……
她就站在那里嚷嚷,引来了一大群看客。
对方的脸上也赤白酱紫了:你这是骂架,包庇你老公……
她的嗓门更亮了:造谣就不行,造谣的人绝没有好下场!
邓筱兰的态度如此“嚣张”,肯定与她心中的某种底气有关。
前两年,丈夫长年出门在外,开始她还问他,你去哪儿?他说,我去出差。她问,当然是出差,我问的是去哪儿?他说,就是出差,有些事不能和你讲,你就不要问了。从此,出门前,她只管给丈夫收拾行装,但他到哪儿去从来不知道。
所里的办公室主任,过了些日子就会到家里走一趟:邓筱兰,你们家欧阳在外面出差挺好的,你有什么事么?要不要写信?你要写信呢,就写好,但不要封口。过了两天,他又来了,问她信写好了吗?邓筱兰总是一样的话:没写信。你就告诉欧阳,家里都挺好的,不要他挂念……
她在部队呆过,受过保密教育,凡人家不愿多说的话,不愿告诉你的事情,自己决不要去问。但她不可能不想,丈夫这是去哪里出差呢,怎么连通信都受到限制?后来是葡萄干和哈密瓜泄了点密,看着丈夫带回家的葡萄干和哈密瓜,她恍然大悟:“是在新疆吗?”丈夫点点头,可再多一句也不说了。
邓筱兰肯定将丈夫的出差和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的爆炸联系起来。
她决不会相信,国家会愚蠢、荒唐到如此地步:前方让英雄们流一身大汗,刚回到后方,又要壮士们心上滴血。她琢磨着,十有八九,还是一句老话:阎王好说,小鬼难缠。
难说是邓筱兰的这一声“吼”起了作用,还是身为所医务室医生,她的人脉起了作用,最多的时候,一个晚上她从床上被喊起来四次出诊,她毫无怨言,风雨无阻。谁能保证自己不病,即使自己是金刚不坏之身,谁家又不是上有老,下有小?
还有,作为新中国自己培养出来的知识分子,欧阳自远的材料再上纲上线,很难引起所里造反派的持续斗志,即使是历史不干净的老家伙,也不过是只死老虎。地化所这座庙太小了,他们要做逡巡在黔地苗岭的大神……
对欧阳自远的大批判退潮了,只是在开某些批斗会时,要他作为陪斗在旁边站站,比如说批斗涂光炽的大会。洪常青是将吴琼花领上革命道路的引路人,涂先生则被视为直接将他领上“修正主义的苗子”的“黑老大”。
以后,对欧阳自远来说,上班就是劳动改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