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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冰箱里的往事(5)

当天晚上集体户开会,田起就在会上表明了态度,说我们两个这一次都不参加选调评比,其他人让谁走不让谁走,那就不是我这户长能说了算的事了,只好由村里去定。当时大家听了也很为田起的态度感动。感动之余跟着就都激动起来,各自暗暗揣摩着轮到自己的可能性会有多大。

田起那晚开了会,第二天一早突然说家里有事,然后就请假回城去了。三天以后,田起拎着个鼓鼓囊囊的大旅行袋回来,说是带的书和学习资料。胡天不相信,认定里面有好吃的东西,非要打开看一看。却被田起正色喝住了。田起说里面没什么,再说即使有什么这也是私人物品,别人没权利打开。

几天以后,村里的选调意见出来了。侯书记和杨三吹一起来到集体户郑重宣布,这一次被选调的是田起。当时田起立刻满脸通红地站起身谦让,说他早已经向大家表过态了,这一次他放弃评选机会。侯书记坚决地说,你放弃那说明你的觉悟和风格,但选谁不选谁却是我们的事,这个结果可是全村贫下中农评选出来的。田起还要推辞,杨三吹立刻说,事情就这么定了,你的材料我们已经报上去,也批下来了,今晚就填表写总结吧,明天一早去公社办手续。

当时大家面面相觑,每人的脸上都露出惊异失望的神色。

第二天早晨,田起直奔公社去办手续。但很快就阴着脸回来了。银着消息就传下来,说这一次选调的去向不太好,是到油田的钻井队当钻井工人。又说因为有人办过手续又后悔了,想退回来再等下一批,所以上面严格规定,只要材料报上去而且已经批了的,就不准再退。田起当天就又回城里去了。两天以后,又拎了一只鼓鼓囊囊的旅行袋回来。这一次胡天接受了教训,没敢再过去轻举妄动。

第二天,侯书记和杨三吹又来到集体户召集开会。说这几天村里做田起的思想工作还是没有做通,他坚决要求把这次选调机会让给别人。然后又对大家说,如果这一次谁想参加选调可以报名,村里的全体贫下中农仍会按个人表现客观公正地择优评选。当时大家沉闷了一阵,就只有林二林一个人报了名。因为只是一个人,也就理所当然地被村里择优确定。于是几天以后,林二林就打起行李到油田当钻井工人去了。

接下来的一批选调任务果然去向很好,是到远洋公司当国际海员。条件要求也就很高,全公社只有一个名额。那一阵田起回城里几次,拎了几只鼓鼓囊囊的旅行袋回来,但最终还是在激烈的竞争中败下阵来。据说走的是邻村一个知青,当时已经在公社武装部任了职务,很受江部长器重的一个干事。这件事对田起触动很大。从那以后,他甚至连春节也不回家了,一头扑在村里民兵连的工作上整天埋头苦干,还三天两头到公社去向江部长当面汇报工作。

那一年秋季雨水很大,瘦龙河的汛情一下严峻起来。公社下了紧急命令,要求各村基干民兵总动员,白天黑夜吃住都要在大堤上,一面防汛一面武装护堤。那时城里的水隋也很严重,我和集体户里的其他知青都请假回去照顾家了。只有田起仍坚持在村里没走。据说那段日子里,田起在全公社四十里长的大堤上创造了两项纪录,一是三天三夜没吃饭,二是五天五夜没合眼。

相传田起出事是在一天下午。当时瘦龙河里正有洪峰经过,大堤出现了险情。田起二话没说把自动步枪靠在窝棚的墙上,就带头跳下水去抢险护堤。经过一番奋战大堤终于保住了。田起摇摇晃晃地从水里爬上来坐到大堤上呼呼喘气,却就忘记了仍靠在一边已经顶上子弹拉开枪栓的步枪。就在这时,那支枪不知怎么就自己倒下了。摔到地上的一瞬发出砰地一声。然后,正从不远处走过的大队贫协会吴代表晃了晃就栽倒了。

吴代表当即被送去医院,经抢救从小腹里取出子弹总算脱离了危险。但射出这颗子弹的步枪以及枪的主人立刻就被带到了公社。子弹上膛又拉开枪栓的步枪就那样随意地靠在墙上,这个责任是无论如何也解释不清而且推卸不掉的,况且受伤的又是一位贫下中农,而且是贫下中农协会的吴代表。当时正值防汛护堤的特殊时期,这场意外事故一下就成为一个严重事件。

待我们再回来时,田起已经不在村里了。而且直到我离开小苇村,也再没见到他。

凤霞

七五年以后,知青选调回城的任务开始多起来。我们集体户里陆续又走了几批,剩下的人心里也都明白,走已经是迟早的事,情绪就都开始好起来。只有胡天仍很沉闷,平时从不和大家谈论关于选调的事,在生产队里干活也更加塌实。

那时胡天的家里刚刚出了事。大约是在一个早晨,公社乡邮员急匆匆地蹬着自行车给胡天送来一封电报。电文只有五个字,母病故,速归。跟着公社就打过来电话,让村里通知胡天,等他回城去处理完家里的事,回来后先到公社去一趟。

胡天接到电报的当天就回城去了。

半个多月以后胡天回来,我再看见他不禁吓了一跳。胡天已经瘦得不成样子,头发乱蓬蓬地立着,目光呆滞脸上没一点血色。回来的当天晚上,胡天拉我到大兰子家来喝酒。那时胡天已经认了大兰子做干姐,平时常到她家来吃饭。

那天晚上胡天喝酒很多,话却少,一副大身架子窝在炕上给人一种萎靡的感觉。后来他才告诉我,他母亲是自杀死的。起因是他父亲从澳洲寄来了一封信。他父亲在信上说,如今他在那边有了一座农场和一座牧场,条件很好,所以想让胡天过去,也能做个帮手。又说如果胡天的母亲想去也可以,他负责给安排在那边的生活。信没寄到胡天的家,却先落到了街道革委会的手里。这一下问题就严重了,原来胡天的母亲至今贼心不死,仍然里通外国频频与那边联系,这样推断还指不定有多少国家机密早已泄露出去了呢。胡天的母亲当即就被关起来,批斗审问让交待问题。过去的那些事对胡天的母亲来说本已是心灵创伤,现在又为这无端的一封信被当众羞辱,甚至连些隐私也都给抖落出来。胡天的母亲羞悔悲愤交加,一时想不开就悬梁自尽了。

大兰子劝慰说,如果想开了也是好事,你这样的家庭出身,在村里指不是哪辈子才能选调回去,留下她自己没人照顾也是受罪,这下一了百了,老人家也落个清静。

胡天说是啊,我原本就没指望能选调,这回更好,公社已经跟城里那边通了气,把我当成监控对象,这辈子也甭想再回去啦。然后叹口气又说,过去有时还想,以后就在村里落户,把我妈也接过来,现在……胡天说着眼泪就哗哗地流下来。

大兰子说回不去更好,就在村里跟大姐做伴,有件事我还一直没顾上跟你说呢。

大兰子就问,你觉着凤霞这姑娘怎么样?

凤霞是马保管的女儿。这件事我已听到过风声。马保管料定胡天回城是回不去了,又见他是个生得高高大大有模有样的知青,就一直想把他招成上门女婿。马保管曾请过几个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给保这个媒,但都被人家拒绝了。村里人说马保管这人也太精明了,当初想给他儿子套伍红没套住,反惹了一身骚,现在就又替他女儿打胡天的主意。不过凤霞在村里确实是个不错的姑娘,性情柔顺又很能干,长相也还算漂亮。其实胡天跟凤霞早已在暗中有了些来往。我曾几次在半夜时看见他两人手牵手地从村北大堤上回来。而且早就私下提醒过胡天,凭他的身份和家庭情况,要惹这种祸事可是惹不起的。大兰子又说,兄弟你说句话,你要觉着行,大姐给你当这个媒人去跟马保管说说。

胡天说行啊,那你就说去吧。

大兰子果然第二天就去跟马保管说了。马保管笑眯眯地听完之后说,要说咱凤霞在村里也算数一数二的,不是嫁不出去的闺女,可既是胡天那小子有意,也就只好让凤霞受点委屈,吓嫁了他吧,不过先说好,彩礼两千块,一分也不能少。

大兰子一听吓了一跳。在当时,两千块钱不亚于天文数字,要买成凉水能将一个小苇村都淹没。于是说,胡天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这么多钱让他到哪弄去。

马保管笑了,说胡天怎么会没钱呢,他妈一死他把家当全卖了,就他那家底,咋说不卖个万头八千的?还有,他家在城里那房子不能转手,日后俺去城里落个脚,高兴了兴许还得住呢!

大兰子当时就有些赌气,说马保管,你这是娶上门女婿还是娶人家的家底呢?

马保管说连人带家底,俺都要,他胡天是这么个家庭成份,别人谁肯把闺女给了他?也就是我吧,看着他可怜,将就也只好将就了。

大兰子回来把马保管的话对胡天说了。

胡天笑笑说,那就算了吧,我临回来是把家里的东西都卖了,手里确实有点钱,城里的房子也确实是空着,可这都是我胡天的,跟他马保管有什么关系呢。

大兰子听了反倒松口气,说你的意思,是让我就回了他?

胡天说回了吧。

马保管对这件事恼羞成怒,在村里逢人就说真他妈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就凭他胡天个黑五类子弟杂种崽子,也想娶俺家凤霞?俺凤霞就是老在家里也不会瞧上他呢,做梦去吧杂种操的!马保管甚至还将这番铁骨铮铮人穷志不穷的豪言壮语在知青集体户的门口吼了一个晚上。但那一晚胡天却没听到。胡天又带着凤霞到村北大堤上去了。凤霞是第二宰春天怀孕的。当时我已经考取了大学,正忙着办理各种手续。只听说一天夜里马保管突然疯了似的在家里又摔又砸,骂自己是祖宗缺德现世现报,骂凤霞是贱皮子浪骚货,后来好像还把凤霞给打了。却始终没有听到凤霞的声音。第二天一早,吴保管就蹬上车子气急败坏地去了公社。跟着公社又下来人,把凤霞也叫去了。但是到了那一天的傍晚,吴保管却垂头丧气地跟在凤霞身后回来了。

据说公社对这种事也已经有了经验,知道其中的厉害搞不好又要把自己弄得被动不好收场,这一次就接受了教训没敢再轻举妄动。只是先把凤霞叫去了解了一下实际情况。凤霞深明大义,态度与大兰子当年毫无二致。不同的是比大兰子的言词还要坚决,也更为有理有据。当时风霞究竟说了些什么,具本内容已无从可知。大致意思是她与胡天走到这一步以致自己怀了孕完全是被逼无奈,她父亲满脑子金钱思想图谋人家的钱财,后来又干涉她的婚姻自由,她是为了抗议她父亲这种腐朽的资产阶级思想和封建意识才故意让自己怀孕的,公社如果要管应该去管一管她的父亲。我想当时那一幕肯定具有戏剧意味,很像当年的《小二黑结婚》。

但据说凤霞的命运却远不如小芹,最终还是没有能跟胡天结合。那时我已离开小苇村去大学报到了。胡天与凤霞的事究竟结果如何就没有亲眼看到。只听说凤霞终于还是将那个孩子做掉了。又听说后来胡天就去了澳洲,是一个人去的……

我的脑子被胡天的电话搅乱了。一连几天,思绪总在二十几年的两端飘来飘去。这时,我开始有些怨恨起胡天来了。

我原本过着平静而紧张的生活,过去那些事早已都扔到遥远的二十几年前,也扔在那片大洼地里了。我现在每天都要为生活奔忙,为工作劳碌,我没那个闲情逸致也早已没兴趣去想那些与我现在一点意义都没有的事了。如果说那段生活对我还有一点意义的话,那么就是煅炼过我,使我知道生活的残酷无情和艰辛困苦是什么滋味,把我煅炼得坚强了一些,也具有了一点吃苦耐劳的美德。但遗憾的是我如今又早已不那么坚强了,甚至比那时还要脆弱。我又已经吃不下苦了,蔬菜吃少一点就要上火,肉吃多一点胆固醇就要升高,蛋白质摄人量不够血色素就要下降,一连几天休息不足就要失眠。过去的生活能煅炼我,今天的生活同样能煅炼我,只是过去将我煅炼得坚强结实而今天将我煅炼得柔软脆弱罢了。何况那几年与这二十几年相比,时间长度本身就具有决定性的意义。如今还有兴致缅怀那段历史的,大都是些飞黄腾达或已成为显要角色的人,他们忆过去的苦是为品味甚至玩味自己今天的甜,他们炫耀过去艰辛的经历是为说明自己今天显要的腾达是多么不同凡响来之不易。我没有这样的兴致,我要顾眼前的生活。一天夜里胡天又来电话时,我便耐心地对他说了上述这番话。我说所以,我不想帮你这个忙也没有能力帮你这个忙,如果只为你在澳洲吃饱了龙虾生蚝呷着咖啡偶尔冒出的这么一点离怀别绪就去跑一趟小苇村,且不说来往路费花消要用去我月薪的大半,回来后我恐怕一连多少天不能正常工作。

胡天在电话里沉了一阵说,你变了,变得和过去不大一样了。

我说你也变了,连说话的腔调都有些洋径帮了,如果不是你说了一些过去小苇村的事,我真要怀疑你还是不是当年的那个胡天了。

他说,人么,总是有感情的。

我说对,这也是人与动物区别的根本所在,这个不用你说,我懂。

他说所以,我想让你替我去看一看凤霞,这个要求不算过分。

我一下笑了,我对他说,你那个凤霞在那个年月有成千上万呢你知道吗?你们那点感情就像玉米面和高粱米一样只要有知青的地方就有,广阔天地到处都是,现在大陆已经有人把它编成歌了,几千万的中国人都唱得泪流满面呢。我喘了口气又说,时代发展了,如今咱们的国人也都已经用上冰箱了,这个你知道吗?

他说,知道。

我说,冰箱的用途是什么,是为使些容易变质的东西保存时间长一点对吗,我给你提个建议吧,你把你那些甩不开忘不掉的事也都放进冰箱吧,或许还能暂时保鲜,不过奢望也不要太高,恐怕变味还是迟早的事。

我说完这些话就把电话挂了,像他上次一样,咔嗒一声。我不知我的这些话是不是刺伤了他。但我已经无力去想。一天的工作将我累成了一块凉粉,稍一砸床身体都会颤动。困意阵阵袭来。朦胧中,我在筹划着明天有如烧烤或火锅一样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