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背上捆好的棉花柴刚往回走,就听金崽子在身后骂起来,说这是哪个干的没屁眼子的活儿?只剩小半垅就不收了,谁还为这一点再跑三里路来一趟?
后来越骂越难听,直跟在后面骂了一路。
金崽子那时是黑五类子弟。他父亲在村里被定为历史反革命兼坏分子。所以金崽子一向表现积极,平日拼命向村里有些权势的人身边靠拢。我被骂得心里直窜火,又奇怪他怎么会无端向我寻衅滋事。马保管的儿子走在一边气哼哼地说,这小子太不是东西了,妈的专找软的欺负,不收拾收拾他就肉皮子发痒!
马保管儿子的这几句话,一下将我的火拱起来。
我来到场边放下柴捆。金崽子也跟过来,嘴里越发高一声低一声地闲骂。这时我实在忍不住了,就朝他走过去问,你骂的是谁?
不料金崽子早有心理准备,从身边抄起把木锨就朝我砸过来,嘴里嚷道,骂谁,骂别人妈巴子的对得起你呀?骂得就是你!
这一下我终于压不住火了,抓住砸过来的木锨扔到地上就跟金崽子扭打起来。就在这时,在我和金崽子激烈扭打的过程中,我感到有人在我的手里悄悄塞了一把镰万。这把镰刀很锋利,也很陌生,时至今日回想起来我仍判断不出它的主人是谁,因为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这把镰刀。我也判断不出当时是什么人塞到我手里的,更无法判断这个人在当时究竟是出于什么动机。
幸好当时我还算理智,将那把镰刀倒过来只用木柄在金崽子背上擂了几下。金崽子立刻杀猪般的嚎叫起来,三步两步就窜到村里去了,哇哇的叫声顿时响彻一条街。跟着村里的大喇叭就响起来,是马保管的声音。马保管先通知一队社员到场边去分棉花柴,然后又指名点姓地招呼我到小队办公室去一趟。招呼完了不知为什么,马保管似乎忘记关掉扩音器了,大喇叭里仍然能听到他说话的声音。就听马保管忿忿地不知在对谁说,干活哪有这么耍奸的?收棉花柴只收半条垅,敢情知道偷轻省事么!金崽子给提了提意见就拿镰刀砍人家,差点闹出人命呢!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平日看着挺老实个知青,咋一闹起来就这么凶?这以后要有点事谁还敢惹?
当时一村的人都仰起头,竖着耳朵像在收听喇叭里的实况转播。
那一次事后我没向村里做任何解释。村干部们不知为什么,也没再追究。几天以后我便被通知接任了大队会计工作。后来马保管找到我说,金崽子这小子太不是东西了,妈的存心生事,那天的事我都听说了,不怪你,后来我跟杨胡子说人家挺好个知青么,平日斯斯文文的连村里都重用,他金崽子找死呢么!嗨,说说也就过去了。我说马保管,您真是个好人,日后有用到我的地方您只管说话,我一定帮忙。
那一次事后没过多久,马保管真的有事来求我帮忙了。一天他来到大队办公室,笑眯眯地对我说,你如今也是大队干部啦,又是个知青有挺高的文化,日后再人了党兴许就不回城里去了是吧?
我一边算着账说能回去当然还是回去,我不想在这地方待一辈子。
马保管立刻说是啊是啊,你是干大事的人么,咋能窝在这种地方一辈子呢。然后就又问,那你们别的知青呢,还打不打算回去?
我说,您指的是谁呢?
他说比方说吧,那个伍红?
这时我已经明白了马保管的用意,就笑笑说,这很难讲,谁的心思都在自己心里揣着,人家又是女生,这种心里话怎么会对我讲?
马保管又说是啊是啊。然后讪讪地说,我那儿子,就是你那个兄弟如今也不小咧,凭你的眼光,看着他两人合适不合适?
马保管的儿子看上了伍红,这我是早就知道的。伍红自己也曾对我说过。但伍红当时是当成笑话说的,她把马保管那个木讷之中又带几分阴险的儿子比喻成爬行动物,而把自己比喻成飞禽。这样的话我当然不能告诉马保管。我想了想对马保管说这可是他们两个人一辈子的大事,合适不合适局外人怎么好说呢,只有当事人自己心里才最明白。然后我考虑了一下又说好吧,您的意思我明白了,回去我跟伍红说一说适适吧,成不成可不敢保证,只能是适适。
那天回到集体户,我就把这件事对伍红说了。伍红听了笑得前仰后合。那时伍红已经在和杨三吹谈恋爱。只是还在秘密阶段,除了他两人只有集体户里的知青才知道这件事。杨三吹是复与挥人,当时已经是村里的治保主任。据伍红说他的醋劲很大。
伍红对我说,这件事你不要管了,我也用不着操心。我跟三吹说一下就行了。
果然,伍红对杨三吹说了这事的三天以后,马保管的儿子就被杨三吹派人捆起来。说他夜里违反了村里的治安规定,非要弄到公社武装部去查办。马保管吓慌了手脚,追着杨三吹磕头作揖地求情。后来他还是在家里摆了一桌酒席,请杨三吹和几个村干部去喝了一顿才算把这件事放过去。
事后马保管闹清个中原委,一下顿足痛悔不迭。
杨三吹
杨三吹叫杨金玉,三吹只是绰号。他是我们进村两年以后才从部队复员回来的。人生得白白净净,浓眉大眼高挑身材,很像个标致的城市小伙子。
杨三吹回村后一副功臣气派,常爱穿件挺括合体的军呢子大衣耀武杨威地在村里到处走,向人们说些他在部队时的经历和业绩。据杨三吹说,他在特种部队,是特务连的,专训练擒拿格斗武术搏击,后来也当教官,还常被派出去执行各种特殊任务。有时说到兴处,也略施一下拳脚给大家亮一亮身手,看上去果然有些功底的样子。后来不知怎么就把底细传出来,说杨三吹在部队根本不是什么特务连的,只在饮事班里喂猪。
这时杨三吹已经担任了村里基干民兵连的指导员工作。
那段时阀备战风声日紧,中苏边境已经剑拔弩张。小苇村一带的农田里也常发现台湾那边用气球飘过来的反动传单,叫嚣要反攻大陆。我们知青和村里所有的基干民兵都已发下自动步枪。杨三吹白天睡大觉或是到处闲走,晚上吃过饭就给民兵搞军训。
那年冬季的一天傍晚,村里大喇叭突然响了。杨三吹让全体基干民兵跑步到大队开会。大家听了立刻扔下饭碗跑来。杨三吹严肃又有些紧张地说,公社武装部刚刚下来紧急通知,命令各村基干民兵带上三天的干粮,当晚十点到公社集结待命。大家听了一下也都紧张起来,问杨三吹是什么事。杨三吹绷着脸不答。又问要开到什么地方去。杨三吹眼一瞪说开到哪去能随便问么,平日咋教你们的,军事秘密懂不懂?
所有人就立即回去准备干粮,要求八点钟准时到大队集合。
我们回集体户取了干粮拿上步枪,八点钟再来大队集合时,村里所有的民兵就都已经请假了。有说女人要生孩子的,有说爹妈有病离不开的,还有说自己有病跑不动的。到出发时,就只剩了杨三吹带着我们一伙知青。来到公社集结地,气氛越加紧张起来。公社武装部的江部长也已经披挂整齐全副武装,向大家宣布说,刚刚接到上级通知,有一股台湾特务登陆以后流窜到我们这一带来了,经分析,很有可能潜伏在东孤山上,各村民兵按部署分几路,立即进山围剿,天亮之后在山顶会合。实战毕竟是第一次,大家听了既兴奋又紧张,犹其我们知青,当时都闲得难受正愁着没点刺激事可干,就纷纷要求上级马上发子弹。江部长说估计这一次主要是近距离战斗,为详细了解敌情要以活捉为主,所以原则上不发子弹,每个连的每一个民兵战士都要使出平时训练的本领,发扬近战肉搏的作风打个全俘敌人的漂亮仗。大家听了越加磨拳擦掌跃跃欲试。
我们小苇村民兵连被杨三吹率领着来到东孤山下的指定地点。杨三吹稳一稳精神,先为我们讲了几点战斗打响之后的注意事项,然后就把我们分成三个战斗小组,我和胡天被编在他这一组。
东孤山是一座海拔六百多米高的山包,山上乱石林立灌木丛生地形非常复杂。当时天色很黑,我和胡天跟在杨三吹的身后一边搜索一边往山上爬。杨三吹果然训练有素,往上走之字形,从一块石头的后面窜到另一块石头的后面,瞪着机警的两眼像一只被打惊的兔子。还不时回头低声训斥我和胡天,嫌我们走路的动静太大,容易暴露目标。他说这样不仅会害了我们自己,弄不好连他也要受连累。后来他就干脆甩掉我们,独自隐到前面的黑暗中去了。
爬到半山腰时,我和胡天同时听到前面不远处有个低低的声音突然吼道,别动,把手举起来!声音很陌生,而且带着浓重的外地口音。
我两人浑身一紧对视了一下,听出这声音不是杨三吹。
接着就听到另一个声音说,我……我没动,没动。这一次是杨三吹的声音了。
外地口音又说,站起来,把手举出来!
跟着,我们就看到杨三吹两手乖乖地举着枪慢慢站起来。
两个黑影磷过去,利落地把他的枪缴了。一个黑影问,你们一共多少人?
另一个黑影说,不说实话就打死你!
杨三吹颤着声音说,我说,我全告诉你们,这次全公社十二个民兵连都来了,这座山的东西南北四面都有哇,我身后还跟着两个人,说话就上来啦。
接着哗啦一声,像是拉枪栓的声音。杨三吹一下就哭起来,说你们可不能杀我呀,我家里还有个八十多岁的老母亲,爹有病也要人照顾……
我低声问胡天,咱救不救他?
胡天咬着牙恨恨地说,妈的不救,还没到哪就把咱俩也招了,一会儿指不定还说出什么来呢,敢情这小子是个软蛋!
这时,那两个黑影已经押着杨三吹朝山上走去。我和胡天绕到西面,看看四周没了动静,就猫着腰朝山顶上爬去。
来到山顶时天色已经亮起来。邻村没发现敌情的民兵已经先到了山顶。田起他们两个小组也上来了。田起满脸是血,走路直打晃,说是路上遭遇了敌人,没抓住,搏斗时负伤挂了彩。正说着就见杨三吹举着两手被押上山来。邻村还有几个投降的,陆续也都被押上来。大家这才明白,是一次实战演习,假设敌是部队派来的一连战士。
江部长气得脸色铁青,冲杨三吹几个举着手的俘虏吼道,妈的丢人不丢人?都不许把手放下来!就这么给老子押下山去!
于是大家就扛着枪排起队,唱着《打靶归来》往山下走。田起押着杨三吹,神气活现地走在最前面,满脸血污被朝霞映得一团灿烂。
那次回来,田起在集体户里躺了半个月,说是被打成轻微脑震荡,肋膜也出了问题。杨三吹痛惜地对村里人们说,还是没有经验啊,这些知青毕竟没受过专门训练,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怎么能去硬拼呢,保存有生力量就是保存战斗力么,这是最起码的军事常识。但没过多久公社就下来通知,杨三吹的民兵指导员职务还是被撸下来,改当了治保主任。指导员的职务由民兵连长田起一肩担了。
杨三吹当了治保主任以后,又接替侯书记兼管了知青工作,平时与我们的接触便也越加多起来。伍红就是在那段时间与杨三吹谈上了恋爱。开始的时候,这件事他们两人没有公开。我们是从杨三吹的帽子上看出来的。杨三吹复员回来以后,头上永远戴着他那顶心爱的绿军帽。但天长日久石头都要风化,何况是一个整天顶在头上被风吹雨淋汗渍沤蚀的布帽子。终于有一天,当杨三吹又用习惯动作正一正他的绿军帽时,帽沿就被很轻易地拽F来。当时杨三吹心疼得脸上皱成一团,非让伍红再用针线给他缝起来。但那年的春节一过,杨三吹的头上就又有了一顶簇新的绿帽子,比过去那顶还绿。据胡天说,这顶绿帽子是伍红给他买的。伍红回城过年给杨三吹买帽子时,胡天亲眼见到的。
伍红与杨三吹的爱情经历了很多磨难。
当时伍红的父母坚决不同意。他们不甘心让女儿嫁了一个农民就这样在乡下扎根落户一辈子。伍红每次带杨三吹回家,都被她父母怒骂着驱赶出来。后来伍红也就死心塌地不回去了,索性在村里跟杨三吹结了婚。
伍红和杨三吹结婚那天我们集体户的知青都去了。像在为伍红送行都很伤感。那一晚大家醉得一塌糊涂,又哭又唱一直闹到天亮。杨三吹那一晚也喝得很多,绿帽子映着红脸一团的喜气。
田起
那一年的春天公社传来消息,说是又有选调回城的任务了。还说,小苇村这一次肯定会有一个名额。当时村里的三个老知青,孙成已经选调回城,陈燕和大兰子因为结婚都失去选调资格。所以这一个名额,就肯定落在了我们这一批知青里。
一天田起私下找到我,说这次选调,咱们集体户里只有两个人希望最大。
我问是谁。
田起说,你和我。田起进一步给我分析说,目前知青里只有你和我条件最好,现在都是村里的大队干部,在广大贫下中农当中呼声也很高,如果按政治表现排队,咱们两个也应该是排在第一、二位的。
我问,你跟我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呢?
他说,我就想问问你是怎么考虑的,这一次想不想回去。
我笑了,说,回去谁不想,做梦都想。
他说,可是这里面也有个问题,现在咱们两个挺舒服,平时都不用太干农活,多待一段时间也无所谓,反正选调开始了后面还会陆续有机会,倒是其他人,整天在生产队里干活又苦又累,不如咱把这机会先让给他们。当时田起的这番话有些让我感动。他毕竟是集体户的户长,虽说平时身上有些这样或那样的毛病,关键时刻就看出来了,还是挺为别人着想的。我说好吧,那就听你的,这一次咱们两个就都放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