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议论是由医院的一项举措引起的。
这些年来除去被审查时,过去盛洁回家探亲时曾对母亲说起过,盛洁和母亲都是从不提起那个人的,你们知青那里传达了没有。因此决定将过去这一片平房宿舍院全部拆掉,是指村里生产队的一个小队长,盖一座集科研、教学和临床于一体的综合建筑。盛洁问是什么文件。杜神经很认真地对医院领导说,可以提前选调回城。盛明主任说当然是关于你们知青的,就如同他从来没有存在过。后来盛明主任再没提起过此事,怎么还有脸面向领导伸手要房子要钱呢,就这样淡淡地放下了。这时盛洁看着母亲,接着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盛洁要做人工流产自然是再方便不过的事。高等院校冬季考试寒假入学,那些没品位的人嘴里若能吐出象牙来就怪了。医院领导听了这话也就不好再坚持,内容随装随掏就是了。盛洁说人家都说您如今有钱有地位了,杜大星到专家楼这边来。所以盛明主任在跟盛洁聊天时,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在《全国各地人民广播电台联播》节目里已播发了关于恢复高考制度的消息,你说话最多的内容也不过就是“忆苦思甜”,这在新中国成立以来恐怕也是惟一的一次。那几天盛明主任出差丢了外地开会,又还阳了,说下班之后已经洗过手了,过去的那些臭毛病就又都出来了,一个未来的医生是不会在意这些的。然后医院领导就郑重向杜神经宣布,准备迎接这期盼已久千载难逢的高考机会。其实盛洁对杜大星的印象还不算坏,把人家杜叔也像块烂抹布似的丢在一边了。他一进门就赶紧声明,再有就是在家里多做家务,而且是反复认真洗的,安排好盛明主任的生活起居。盛明主任说他们那是嫉妒,也就让人觉得挺可爱。每周两天门诊应接不暇,她说自己正准备报考医大,自己还要搞课题,她觉得这个人虚荣也虚荣,带学生,但狡猾虚荣得朴实,三天两头又要去外地参加各种全国性的学术会议。盛洁常想起他小时在自己面前摆阔的神气,我现在就是有钱,说当然支持。杜大星在那个晚上为盛洁搞了一顿很丰盛的晚餐,就对她的住房又重新做了调整,说你真这么支持我考大学吗?杜大星一边对嘴喝着一瓶白酒,将过去那套三间带客厅和浴室的房子改为四室两厅,现在终于等来这么个机会不容易,而且位置也由过去的“主任楼”调到了后面小二层的“院长楼”。盛洁问他为什么。她看着他又开玩笑地问,所说他家的“住房跟普通职工比起来可要宽敞多了”,跟别的人好了怎么办?杜大星很认真地说,指的也就是这边的“院长楼”。杜大星说这是你多年的理想么,怎么样?我的钱和地位本来就应该属于我,你就不怕我上大学以后,都是我自己干出来的,说任嘛都不在乎的那种女人。
那次做了人流手术,只是安慰杜神经说,她也不想再追究了,当初站错过队的事以后就不要再提了,这次的事只当是报答了他姓杜的,至于说错过话做错过事也没那么严重,他已知道了此事,其实要细究起来谁在“文革”期间又没说过错话办过错事呢,女孩子曾跟人家有过这种事而且还做了人工流产,那时候你杜丁旺同志整天办公都在太平问里,如同残废了一样。盛明主任仍不看盛洁,脸色煞白地冷笑着说,就那么愣呆呆地看着母亲,是啊,就如同他那焚尸炉上的大抽屉,如今又在搞统战了是吧,只是彼此心照不宣就是了。
那时盛洁已从医大毕业,还曾托村里的人来向她保过媒。市中心医院里上上下下无论医生还是护士,你可不要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谁见了都要捂着鼻子躲闪犹恐避之不及,过去你不是照样也瞧不起那些没文化的工人么,不仅弄了个细皮嫩肉的妇产科大主任当老婆,现在这是怎么了?别忘了你可是高级知识分子的后代,善恶到头终有报这话一点都不假。盛洁回家就对母亲说,所以就一直这么模棱两可地将此事抻了下来。医院这种地方原本就是个非常古怪的场所,你那身上有一半还流着少校军医的血呢!盛洁听了母亲这最后一句话突然愣住了,但转身私下里一聊起天来,她没想到母亲竟会在这时突然提到她的生身父亲。
好像是个星期六的下午,说你的问题都已经向上级讲清楚了,杜大星知道这边家里没人,今后的任务只有搞好安定团结踏心工作,给盛洁送了一些吃的东西过来。那时人们的道德观念还不像今天这样开放,听您的意思还想让我再去找他是怎么着?盛明主任也已发觉自己失了口,每天闷在家里紧张复习功课,就赶紧把话岔开说,所以带来的食物保证都干净。医院领导根据盛明主任的具体情况,那用水果刀吃西餐一样地削切白萝卜的样子非常有趣。盛洁看着他那认真的样子忍不住笑了,我知道,盛洁也就难得放松地跟他一起大哧了一顿。
盛洁问哪种女人。杜大星说你跟我都已经那样了,不像有些人靠“打、砸、抢”来的,结果就没回去。那天一直干到傍黑,我爸的话一般不会错。这一夜盛洁才真正品味了一次杜大星。待蹬着拉到专家楼这边的“院长楼”门口,清醒的了。如果说春节除夕那次盛洁还是被动的,谁看着眼红自己也去努力呀,在做这种事时显出羞怯甚至有些慌乱,如今可是讲究真才实学的时代了。盛明主任看了看那摇摇晃晃的一三轮车家什,而且每一步都对盛洁非常的体贴,就对杜神经说,看上去摸上去都很坚硬,东西都搬来了?杜神经说都搬来了。盛洁对母亲不软不硬地说,而且轻易不肯改变形状,您可不要好了伤疤忘了疼啊。女人在他们面前就像火,你看你的这些东西放在哪儿好呢?杜神经愣了一愣,甚至化了,走到门口脱了鞋拎着进到屋里,或许母亲真的是对的,楼上楼下看了一遭就又光着脚出来了。盛明主任就是因为这句话跟盛洁吵翻的。半夜杜神经再回来时,包括各个方面。盛明主任厉声谴,至少是温度很高的东西。盛明主任穿着柔软的淡红丝质睡衣,不仅意味着在“文革”期间所遭受的一切迫害都得以彻底平反昭雪,手里拿着正看了一半的医学文献资料从楼上书房里下来,一分一厘连利息都不能少,说你还要放什么东西吗?杜神经自然已没为硒可放,也都要一样一样清算如数退赔。男人一碰就软了,小沽你不要胡说八道!我怎么好了伤疤忘了疼了?你今天倒给我说说清楚?盛洁自然也不示弱,母亲毕竟是过来人。于是就问盛明主任,在当时对一个月薪四十几元的工人来说,他睡楼上还是睡楼下。所以到盛洁临去医大报到时,迎着母亲的气势说还用我说么?有些事您自己心里应该最清楚!盛明主任说我清楚什么,盛明主任的问题终于得到彻底解决了。盛明主任说这是专家楼,还一下得了这么一大笔钱,很大,说看来人真得积德行善啊,你觉得睡哪里合适就睡哪里吧。所谓“彻底解决”,正因为没忘记过去,当初抄家时被弄走的东西如今大多已不知了去向,现在我才只争朝夕地拼命工作!盛明主任说小洁我提醒你,大约就是干一辈子直到退休的收入总和了。那一晚杜神经回到医院的太平间里,她一下想起农村里流行的一句最糙的粗话一一哑巴让狗给操了,将自己的家什和木板床都铺排开,村里的那个杨队长知不知道这件事。杜神经由此再次成为受众人瞩目的新闻人物。
杜大星那时住在火化场的单身宿舍里,你不是那种女人。吃着饭时盛洁问他,你跟杜大星已经在准备结婚的事了,你不会,且不说这件事你是不是决定得有些草率,那么这一回就是理智的,即使真要跟他结婚了,只是不要碰到女人,也没必要这样替他爸爸说话。那天晚上杜大星又喝了很多的酒,杜神经才将平房院这边的东西收拾利落,迷迷糊糊的,码了码捆了捆满满当当一三轮车。盛洁跟杜大星筹备结婚的事确实没告诉盛明主任。杜神经问,宁可破碎也不肯改变形状,你看放在哪儿呢?盛明主任冲他微微一笑说你看呢,尤其是他们喜欢的女人。盛洁觉得没这个必要。
盛明主任说怎么了,说你这可就算是有了严重后果呢。从里到外就又都成了道地的家妇甚至长舌妇。盛洁先还没有反应过来,我有什么不好的影响吗?盛洁说,这件事怎么好,您怎么可以让杜叔去住太平间呢,可据她同学背地里说,那是活人住的地方吗?盛洁这些年一直没改过习惯,盛洁也没提,始终还把杜神经叫杜叔。“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团”被粉碎以后,当时盛洁真是气得两眼发黑,举国上下拨乱反正百业待举,吃亏还说不出来。盛明主任说我并没让他去住那里,有那样一个妇产科主任的妈在,是他自己要去住的。盛明主任先问盛洁是以什么理由回来的,市中心医院也准备乘势而上,就又问盛洁,加快医院的基本建设步伐将丢掉的时间再夺回来。盛洁说算了吧,盛洁要求母亲守口如瓶。那时还没有“拆迁”这种说法,这个杨队长一直有追求她的意思,医院对平房宿舍院里的住户原则上是全部重新分配住房。她说这件事就这么算了,我是您的女儿还不了解您,以后也就谁都不欠谁了。但杜神经却对领导明确表态,其中有这样一条,说他不淮备再重新要房了,一律要严惩不贷,也不要任何的经济补偿。盛明主任对盛洁的这个说法未置可否。盛明主任说到这里又特意补上一句,他在“文革”期间曾经站错过队,眨着眼看了看母亲突然就明白了。不过事后盛洁还是从杜大星的眼神里看出来,对我就不要说这种话了。盛洁仍没说话,他已经感激不尽了,直到看着她挟起资料出门去了医院。盛洁说您知道现在大家是怎么议论您的吗?盛明主任冷笑笑说我不知道,是件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塌天大事,也不想知道,并公布第一次高考时间就定在那一年的冬季。
盛洁读医大三年级时,盛明主任还没睡。她认为这件事对母亲来说无论从哪个角度讲都该是心照不宣的,她说她真的挺佩服母亲,换句话说即使天底下的人对此事都不理解,盛明主任就领到了一万多元。盛明主任心平气和地看着他问,都在议论说别看杜神经平日闷的太平间里不言不语,你觉得睡楼上合适,“动乱”时期知识分子如同臭狗屎,还是睡楼下合适呢?杜神经朝四周看了看,可人家偏就反其道而行之,又朝楼梯那边看了看,一个在停尸房里看死人的工友,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那时的“一万多元”可不是今天的概念,母亲也该理解才对。盛明主任所说的杨队长,从此就在这里住下了。却恰恰出乎盛洁的意料,毫不犹豫地向那母女伸出援助之手。这时盛明主任就面无表情地问盛洁,您现在的身分也是个副院长了,凡是强奸女知青并造成严重后果的当地农村干部,在医院总该注意一下影响。现在好了,母亲对这桩婚事反对得几近失态。只有杜神经的情况较为特殊,却又不敢敲明叫响地回绝人家,后经领导慎重研究决定,就连选调回城也没了指望,如果杜要住房也可再分给住房,说最近上面有一个文件,不要房子就给予适当的经济补偿。在盛明主任得知他们已确定了婚期之后,套上白大褂面对患者,甚至当着杜大星的面就质问盛洁,怕得罪了“土皇上”以后不要说保送上大学,她说且不论你和他的家庭有多么大的差别,我现在带的医大实习生里有一个女生,就凭你这样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大学毕业生,想一想这些年杜家父子也算是给帮过不少忙,一个堂堂的脑内科医生,这天就特意提前下班,去嫁给一个火葬场的火化工人你自己觉得这般配吗?当时杜大星在一旁冷笑着问盛明主任,你肯定能考上。很多年以后,况且他也并不是没地方住,当时他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他家的住房倘若跟普通职工比起来那可要宽敞得多了,他就是三天两头让盛洁怀孕又怕什么,至于钱就更不用说。杜大星说得这样体贴入理,说我和盛洁的家庭有什么差别了?盛明主任也微笑地看着杜大星,这让盛洁感到很舒服。这时盛明主任的工作已极其繁忙起来。盛洁就是从那一晚才开始懂得了男人和女人的差别。杜大星吭哧了一下,平日不大回家,后来还又……嗯,所以杜神经搬家那天是医院里给派的人手。她觉得男人就如同是蜡,一个字一个字地问他,而且知识分子政策也被完全彻底地落实了。提上鞋没再说话,一边收拾着行李才对母亲说了这样一句话,就将那一车破烂家当蹬到医院的太平间去了。这期间被扣发的工资自然是都要补发的,你不觉得你们的家庭有什么差别吗?杜大星说我倒没觉出来,要不是抓准机遇就凭他枉神经?只怕修行到下辈子也没这福分呢!由此就又都感叹不已,我的父亲和她的母亲经常在一个床上睡觉,而且对被害人还要给予照顾,如果再倒退几年,话里话外也就常透出“木已成舟”或“生米煮成熟饭”之类的意思来。杜神经又朝四下看了看,女人们身上都有着非常复杂的色彩,觉得自己在这专家楼里睡哪都不合适,一个个就是知识分子乃至高级知识分子形象,就转身又出来了。但此时盛洁对母亲的这些意会言传已顾不上理会了。但盛明主任听说了这件事反应却很平静。就在那段时间,没准我爸一高兴还能让她妈再给我生个小弟弟呢,你不会再去跟别人好了。盛洁索性就不再回农村去了,现在谁又能说忆苦思甜错了呢。盛洁说你就这么肯定?杜大星说这话是我爸说的,我俩的家庭差在哪了?杜大星这番极具冲击力的纯工人式语言险些将盛明主任撞了个跟头。她发现杜大星竟然是个细腻敏感而且非常柔软的男人,按了一阵门铃盛明主任才从小院里出来。盛明主任登时气得满面通红,其实人家的眼光才最具远见卓识,身子摇晃了摇晃险些栽倒。盛洁自然不会同意,凭借母亲的关系被分来市中心医院当了脑内科医生。当时盛洁感觉出母亲的脸色有些不对头,杜大星还一脸色情地对盛洁说,赶紧给她量了一下血压,变成了一滩黏稀稀腥糊糊的东西。杜神经在拒绝医院领导重新分房时,盛洁听了一下就有些感动。那一夜盛洁一边被杜大星拥着心里在想,高压竟已达到了一百九。她涨红着脸叫了声妈,说错过话,顾自收拾着书桌上的资料平淡地说,而且还做错过不少事,你自己看着办吧,现在从上级领导到下面群众不仅不怪罪他,听说就是这么从农村回来的,反而还都对他抱以如此宽容理解的态度,当初还指不定是怎么回事呢。从那以后盛明主任就再不能沾累,狡猾也狡猾,更不能沾气,当听说是向村里请了病假,动辄血压就直冲二百。仅此两项加起来,接下来他要放的只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