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一个人能够走多远:曾纪鑫读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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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高原壮歌(3)

西藏高原作为全球海拔最高的高原,世界上的第三极地,这里不仅有世界最高山峰珠穆朗玛峰,气候反应之强烈,恐怕也可以称得上世界之最。初次进藏之人,谁也免不了这种不期而至的强烈的高原反应。在这里生活久了,据说某些身体特征、生理结构也会相应地有所改变。当然,藏民初到内地,也会遇到晕晕乎乎的低原反应。地理环境、气候特征,考验着无法摆脱肉身之困的万物之灵长人类。

文成公主也不得不经受这种考验!

当年从西安到拉萨三个年头的路程,今天坐火车只需三十个多小时,乘飞机只需几个小时即可抵达;而饮食、住宿、医疗等各种条件,今天与一千三百多年前的古代,更是不可同日而语。文成公主以一个长在皇宫没有经受多少磨难挫折的娇女子,不仅承受着生理上的诸多痛苦反应,更经历了失夫、怀乡、孤独、寂寞等心理煎熬。

在翻阅所能找到的各种有关文成公主的资料时,两则传说让我相当为难,不知该不该诉诸笔墨。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如实记录。

一是文成公主在入藏的漫漫长途,产下了一个孩子。孩子的父亲不是别人,正是吐蕃前来迎娶公主的正使——大相禄东赞。唐代胡风盛行,李氏家族血统中有着少数民族的基因,在男女两性关系、婚恋方面较为开放,如唐高宗迎娶父亲唐太宗的才人武则天,放在宋、明时代,简直是一件无法想象的事情。文成公主与禄东赞一路行来,长期相处彼此倾慕,哪怕他们之间有些绯闻,也是可以理解的。但就事实而言,这种可能性不太大。文成公主即使怀孕,也没有必要生育,小孩的抚养及发展将是一系列相当棘手的难题,以随行医师高明的医术,处理这样的事情可谓易如反掌。从禄东赞完成和亲使命回到吐蕃,一直受到松赞干布的重用来看,他与文成公主的“桃色新闻”,当属子虚乌有。

不过由此我们可以推想一下文成公主的生育。王昭君在匈奴生有一子二女,文成公主则没有生育,这恐怕与西藏高原恶劣的气候、环境有关。据说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那些援藏的汉族女子,生养小孩得回内地老家,如果在藏地生育的话,孩子一般会夭折(以今日发达的医疗条件,何地生育已不成问题)。可以想见的是,文成公主可能有过身孕,但要么流产,要么没有成活。

另一则传说,是说文成公主死前精神错乱。

文成公主和亲吐蕃,在藏地生活了四十年。与她一同进藏的工匠、医师、文士等早已不在身边,即使那些侍女、卫士等,四十年过去,恐怕也是非死即散。夫君早亡,赞普不断更换,对她的照顾日少,加之膝下无子,文成公主晚境十分孤寂而凄凉。如果说这些个人的悲惨遭际犹可克制忍受,而令她心酸难以承受的是,吐蕃与唐朝重启边衅,发生了大规模的战争,双方死伤有时达十万甚至二十万之多。本为和亲而来,自她进藏后松赞干布在位的十年间,唐朝与吐蕃从未爆发冲突,哪怕边境线上难以避免、偶尔发生的小小纠纷也不曾有过。可晚年的她,已无法影响续任的执政赞普,难以左右吐蕃时局的发展,每念及此,就觉得有负故国父老乡亲的重托与瞩望。悲凉、无奈与痛苦长期压抑在心,无以排遣,心绪失常乃至神经错乱,这种情形也并非没有可能。

唐高宗永隆元年十月丙午(公元680年11月1日),文成公主走完了悲壮的一生,追寻那等了她三十年的夫君松赞干布而去。当其时,汉藏正值争战,但吐蕃仍为她举行了最为隆重的葬礼,唐高宗特遣使臣前来吊唁祭奠。吐蕃史书从不记载后妃丧仪葬礼,唯对文成公主破例优待,予以记载。

述及文成公主,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王昭君。在一部长达几千年的和亲史中,她们的声名最为卓著,命运何其相似乃耳,但只要稍作比较,两人之间又有着一定的区别。

为了国家、民族的和平,她们远赴异域和亲,以女人独特的行走方式,不惜牺牲个体,传播华夏文明,做出了仅凭军事与武力难以达到的一切。

王昭君活了三十二三岁,文成公主度过了五十六个春秋,两人的生活晚景,都透着一股浓郁的悲苦,但个人之悲又有所不同,如果说王昭君以悲凉作底色,而文成公主则以悲壮为基调。王昭君迫不得已的“从胡俗”嫁给继子,在怀念故国、思念父母兄嫂与置身匈奴、不舍儿女亲情之间的撕扯远甚于文成公主;而文成公主生活的吐蕃,环境、气候之恶劣远甚于匈奴之地,她看似无情却有情地主动放弃回到长安的机会,想归而不归,能回而不回,以对松赞干布的坚贞之情,以不辱使命的民族大义,以汉藏文化的契合融会,听从命运的安排,长期坚守,直至生命的终点——这种男人也无法比拟的胸怀气度,有着一种挟高原风雷扑面而来的瑰丽奇幻与恢弘壮美!

王昭君和亲的匈奴早已随风而逝,而受惠于中原文明的吐蕃,已成为中华民族大家庭中的一员。文成公主虽然生于中原长于长安,她的前生(如果有的话),仿佛西藏高原的一个精灵(绿度母转世)。

文成公主以唐太宗公主的身份,率领庞大的送亲队伍及携带先进的中华文明,对吐蕃的影响显然大于王昭君。但有关王昭君的文艺作品更多,流传更广,这主要在于王昭君由一介极其普通的山野平民女子,到宫女而阏氏,完成了跨越型的“三级跳”,给后人留下了无数的想象空间。文成公主的阅历简单得多,史书记载得较为详细,留传的文艺作品虽然也有传说、故事、神话等,但可发挥的空间则相对有限……

一千三百多年过去了,从内地前来藏王墓地凭吊文成公主的汉人,因受自然环境的限制,应该不会很多,但也不会很少。

以今日情形而言,尽管早就开辟了公路、航线,青藏铁路也于2006年7月1日通车,但从内地前往西藏,在某种程度上仍比出国还要困难。许多人因身体条件望而生畏,而那些前来西藏的旅客,安排的游览线路主要以拉萨、纳木错、林芝、日喀则为主,离拉萨约两百公里的藏族文化摇篮——山南地区则少有旅游团队前往,而藏王墓区至今则没有开辟专门的旅游线路,也没有班车前往。

如果不是十多年前结识了山南藏族汉子嘎多,不是他驾车带我前往,哪怕进藏,也可能是随团旅游,难以深入山南地区,到不了松赞干布与文成公主的墓地。

藏王墓位于琼结县境内的穆日山谷。这是一处没有经过人工维护的天然墓区,一块写有“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藏王墓”的白底红字墓碑,被一片红色的岩石、土块镶嵌着,不甚起眼地立于路旁。埋在这儿的藏王共有二十一位,能确定墓主有十六位,但明显可见的坟墓只有十一座。它们全是一些人工堆砌的没有任何装饰的土冢,不像汉家皇陵辟有长长的甬道,立有高大的石人石马,显得富丽堂皇、气势雄伟。藏人死后流行天葬,也有塔葬、火葬、水葬等习俗,像这样的土葬极其少见,这也是今天西藏人最不能接受的一种丧葬形式:他们认为尸体埋入土中,会影响灵魂进入天堂而得不到安宁。那么,该如何解释这些土葬的王陵呢?藏人视赞普为天神之子,第一代赞普死后,尸体高高悬挂在城堡上方,被鸟雀啄食或自然风化消失之后,便认为其灵魂通过天梯化成彩虹,已归返天堂。这种高挂尸体的方式保持了一个世纪,直到第八代赞普死后,据说天梯不知怎么被砍断了,从此改为土葬。也有人认为藏王陵区的土葬方式,受到了汉人入土为安的生死观念及汉族皇帝大造皇家陵园的影响。

松赞干布陵墓在藏王墓区规模最大,高达十多米的土堆未经严格保护,长年累月的雨水冲刷,使得夯筑而成的封土表层侵蚀严重。尽管如此,松赞干布墓仍像一座小山般突兀耸立。墓内的随葬品也最为丰富,里面有松赞干布、释迦牟尼、观世音塑像,还有大量金银、珍珠、玛瑙,故名“内饰陵”。据《国王遗教》记载:“松赞干布墓内九格,中央置赞普尸体,涂以金,墓内装满财宝。”《白史》也载“君死,赞普之乘马、甲胄、珍玩之类皆入墓”。松赞干布墓在所有藏王墓中规格最高、随葬最丰,可见生前他所拥有的实力、威望远远超出其他藏王之上。

史书虽未明确记载,但文成公主应该是与松赞干布归葬一体了,就在眼前这座陵墓的封土之下。藏人也一直认为他们合葬一处,并在墓顶修了一座名为“钟木赞拉康”的古庙,虔诚地供奉着他们的塑像。

放眼望去,四周到处都是飘拂的经幡,藏传佛教与藏族文化的神秘魅力,正通过这些符号与标示,构成一种浓酽的氛围,默默地浸润着、感染着我。沿石阶一步步迈向松赞干布墓顶,一位年迈的藏族奶奶蹒跚着向我走来,递过一块赭色石头。她示意我放在耳边摇晃,并用藏语说着什么。一旁的嘎多翻译说,这是一块有响声的石头,会给人带来吉祥与幸福。哦,原来如此,我摇了摇,果然有清晰的响声从里面传出。我二话没话,当即买下。

摇晃着这块神奇石头走向墓顶的寺庙,里面供奉着的,除松赞干布与文成公主外,还有尼泊尔墀尊公主的塑像。于是,不由得想到,赤墀公主死后,是不是也与松赞干布合葬在了一块?藏王陵区从未有过开掘,史书更是没有记载,真实情形无从知晓,但于情于理而言,似乎都当如此。

自从唐朝通过文成公主第一次与吐蕃和亲,唐蕃之间此后虽然仍有不少交恶——影响最大者如公元763年,吐蕃于唐朝安史之乱之际乘虚而入,趁火打劫,一举攻下都城长安,二十天后即引兵西退,却给汉人造成了极大的伤害——但就总的发展趋势而言,因有文成公主的顽强努力,有她与藏族人民结下的友谊,唐蕃的甥舅关系从未改变,一直朝着和平友好的方向迈进。七十年后,在与吐蕃的和亲中,唐朝又出现了一位金城公主,促成唐蕃和盟的协商机制,双方在赤岭各竖分界之碑,“约以更不相侵”。二位公主之后,唐蕃关系日趋缓和。唐穆宗时,唐朝与吐蕃设立盟坛,达成最终的和解协议,“彼此不为寇敌,不举兵革”,“务令百姓安泰,所思如一”,于唐穆宗长庆三年(公元823年)正式确立唐蕃为甥舅关系,树立唐蕃会盟碑,时断时续的干戈从此止息。唐蕃会盟碑共有三块,其中一块至今仍存,立于拉萨大昭寺前,与一旁据说是文成公主亲手所植的“公主柳”一道,作为汉藏团结友谊的历史见证,供熙来攘往的游客瞻仰。

颇有意味的是,几乎与大唐王朝衰落的同时,自松赞干布以来统一的吐蕃王朝,也出现了分崩离析的局面。公元九世纪中叶,两位王子争夺赞普之位,内战由此爆发,吐蕃国势从此如江河日下,一发而不可收拾。四百年纷争不息,战乱不断,直到成吉思汗兴起,西藏再次统一,元朝将其纳入中国版图,成为中原王朝的一个地区。吐蕃与藏族,从此融入中华大家庭之中。

文成公主的和亲使命,经由无数后人的顽强努力,终于功德圆满。

一千三百多年过去了,也没有什么牵挂不下的了,文成公主是该回家好好看看了。

2006年“梦怀长安古城,重走唐蕃古道”的迎请文成公主回娘家活动,也算是了却了她生前的一桩夙愿。在西安雕刻复制的文成公主与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运抵拉萨后,分别安放在大昭寺内文成公主、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的原像对面,一周后举行隆重的开光大典,然后将它们请上佛车,沿唐藩古道返回。

据《重走唐蕃古道》一书所叙,饶有趣味的是,一些不明真相的藏族群众听说要将文成公主及释加牟尼十二岁等身像接回西安,不由得万分焦急:“你们接走了,我们怎么办?”弄清是重雕的复印品后,他们才放下心来高兴地说:“好,这样我们两地都能纪念文成公主了。”并以藏族特有的方式,叩头、祷告、献哈达、送布施,与“文成公主”依依惜别。

可见一千多年来,文成公主已深深融入西藏高原,成为藏族中的一员,成为西藏文化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

如果人死真有灵魂的话,回到娘家的文成公主巡游一番,肯定还要归返西藏的。

她为西藏高原而生,她离不开那片离蓝天最近的人类最后一块净土!